第1章
東海邊上有一座小小的秋水鎮,鎮上有一樂坊名叫逢霁樓。
這樂坊湖邊建樓,樓中設湖,輕幔飄紗之下,一只素手伸出,撚了一點魚食撒入碧水中,湖中紅鯉争來搶食,那人倚在欄杆上,碧衫玉冠,微微一笑。
他身後,兩個樂坊女子圍着小桌,正在讨論市面上熱門的話本,那話本講的是幾年前令人聞風喪膽的一位大魔頭的密事。
早年弦望海晦朔山的魔窟裏出了一位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他始一修煉便得器重,及至成年,橫掃正邪兩派,未逢敵手,不但正派仙門人人懼怕,連他自己師傅也忌憚不已,然他那時本領已極高,衆人也無可奈何,仙門中人眼見這魔頭功力愈來愈強,恐怕日後再也彈壓不住魔窟,不但仙門要遭殃,恐怕黎民百姓也難逃大難,故此日夜憂心忡忡,各家各門暗地裏不分晝夜地操練小輩,擴招外門弟子,加編護衛隊……
正在此時,那魔窟裏傳來消息,魔頭師父竟然害死了他的情人兒,那魔頭對情人兒癡情的緊,他發了瘋,痛下殺手,殺師滅祖,血洗魔窟,幾乎将晦朔山鏟成平地!而自己也因消耗巨大,重傷之下半死不活的拖了三天,竟是耗死了。
魔窟自相殘殺,消息傳來,日日提心吊膽的仙門立時沸騰了。該燒香的燒香,該還願的還願,該謝謝祖宗保佑的謝謝祖宗保佑。
一人身死,全天下喜樂無限。
仙門第一時間沖上山,收服了魔窟餘下的殘兵敗将,将他們鎮壓到不遠處的小鬼嶺,設下重重符咒陣法鎮壓晦朔山殘餘的微弱邪氣,一時間,整個仙門迎來上千年來最太平和樂的時期。
仙門的年輕弟子不再擔心出遠門遇到太難纏的邪祟,功力最弱的女弟子門也敢獨自走南闖北,百姓們數年來平安無難。
一切正是最好的時候。
以前魔窟本是一處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方,百姓噤若寒蟬,至他覆滅後,衆人才漸漸開始議論那地方。
近幾年來這風氣更甚,市面上甚至出了那魔頭的話本子,話本內容也越來越獵奇,這兩個樂坊女子圍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論的便是其中一本——忘月窟密事。
一女子把書卷一合,揪着手帕捂着心口,“沒想到這魔頭是個如此深情之人,這書看的我心裏堵得慌,真佩服姐姐竟然毫無反應。”
另一女子咔嚓咔嚓嗑着瓜子,呸的一口吐出殘渣,深沉的說:“我早看過,一晚上哭廢我三條手帕子。”
先前那女子道:“這書把他和他那情人兒的你侬我侬甜情蜜意寫絕了,最後那情人兒又橫死他懷,那魔頭雖死有餘辜,倒令人不禁憐惜他。”
嗑瓜子的女子說:“這書不光把濃情蜜意寫的好,且又香又豔,□□都寫的……”
此話忽被打斷,那本來倚在欄杆上喂金魚的碧衫年輕人驀然回首,輕輕一笑道:“紅橋姐姐,小漁姐姐,可否把那話本借我瞧一瞧。”
這年輕人看着是個勳貴公子的模樣,與老板往來甚密,頗有才華,涉獵又廣,他們這逢霁樓便是這公子籌劃設計的,其中樓閣曲水,仙幔飄飄,排布的相當高超精妙,只是放在這不出三四裏地的小鎮上打眼了些。
紅橋二人卻知道,他絕不是凡人,只瞧那身附近某仙門才能穿的衣衫便知道,只是老板訓斥過,她們也不敢問。幸而這位公子人是極好的,與她們也早就相熟。
雖是常見,那小漁依然紅了臉,将那書遞了過去。
那公子白而素長的手指輕輕一撩,随意打開話本的某一頁。
那話本正寫到:“這魔頭從未敗過,只敗在他那情人兒的兩腿間。”
那公子一怔,“唰”的一聲将那話本合上。
紅橋二人是風塵老江湖,原不覺得這書有什麽,見公子這反應,頓覺得自己冒昧了。
小漁更年輕,讪讪的打岔,“這書都是市井裏的粗話渾話,也就是博個噱頭……賣瓜的王婆說這魔頭的情人兒是那魔窟的什麽守燈人,聽說那勞什子守燈人是要無欲無求的童子之身才可……”
紅橋也尴尬的打岔:“是,傳什麽的都有,還有人說那情人兒是個男子呢,都是混編的粗話,不值得一看,呵呵呵……”
紅橋想起這公子的身份,試探着道:“或許公子聽聞過這魔頭和他情人兒的事嗎。”
那公子将講話本緩緩放下,淡淡地道:“不曾。”
此時,亭外,一女子喊道:“虞公子,你家人來尋你。”
話音剛落,兩個着碧衫的年輕人快步進來,為首那人沉穩中帶着三分焦急,見了他卻不敢忘了禮儀,飄然拱手道:“醒林師兄,師尊請您快快回去。”
那公子和歌女們尚且言笑晏晏,對他卻只輕輕一點頭,撂下一個清清淡淡的臉色,不熱烈也不冷漠,問道:“何事找我。”
那為首的碧衫青年,雖仍恭敬,語氣中卻不免洩露了一絲焦急,“醒林師兄且先移步,容我路上慢慢道來。”
那公子——虞醒林略帶一絲詫異,看了他這師弟一眼,他這荀未殊荀師弟是東山派有名的從容不迫好修養,倒是難得見他焦躁。
虞醒林心裏度量着,信步下了臺階,往街上走去。
荀未殊和跟随的白蟾宮自發侍立兩側,在後跟随。
此時黃昏時分,小鎮臨水,街上賣炊餅的、賣炸魚的、賣蓮藕的、賣那珍珠貝殼雜間的小飾物的擺攤挑擔滿街林立,熱氣升騰油煙飄香吆喝叫賣中,紅輪欲墜,秋水粼粼。
三個人舉步向前,醒林速度不慢,卻天生一副散漫悠游步伐。
若有高手細心留意,便可得知,三人中數虞醒林腳步最虛浮,內功根底最薄弱。但是他坦然走在前方,坦然受着後兩位高手的喊他師兄,比本門修為最高的荀未殊還倨傲三分,比本門最偷懶卻依然名列前茅的白蟾宮還優哉游哉。
五年了,他身後的白蟾宮對他這幅态度依然暗暗乍舌。
只是因為是師尊的親兒子嗎……
白蟾宮悄悄看向旁邊低首斂眉的荀未殊,可是荀師兄也是師傅的……
他不敢再想,只聽荀師兄輕聲向醒林師兄道來,“半個時辰前,師尊本在閉關鑽研第九層心法,忽聽得靜室內三聲爆響。”
“哦?”荀未殊的第一句話便讓醒林回過頭來。
他輕輕凝眉,需要一番思索,“是……有人發了仙門令嗎?”
原先魔窟妖魔橫行大陸,仙門百家守望相助,不得不制了仙門令,以防某一家忽遭魔手,一家之力抵禦不及,便發出仙門令,可在令上寫字傳訊,瞬間傳仙門相來援助,自魔窟覆滅後,名門大派自不必再發,小門小派若遇上些紛争或小打小鬧也不好意思發,醒林仔細回憶,算來……似乎已有五年未曾聽聞有仙門發令了。
想來,這是哪個羸弱的小門派遇上了什麽着實棘手的事。
湖風吹起醒林額邊的一縷鬓發,他頓住,側首問道:“是哪家發的令?”
荀未殊也轉過身,與他對視,粼粼波光在他二人之間。
他略有些嚴肅地說:“玉房宮,千英百绛令。”
醒林似是未聽清,怔了一下,脫口問道:“什麽?”
荀未殊十分沉靜,他早料到諸人反應,說:“千英百绛令。”
玉房宮,仙門百家中門徒最多,掌門修為最高,弟子屆屆收割千英百绛榜榜首,鎮守帝都城外,以守護天下為己任的全仙門第一大教派。
他居然……如先前妖魔橫行的年代時一樣發令求救?
醒林輕輕挑起一側眉尾,“哦?千英百绛令上寫了什麽?”
“玉房宮外山妖小鬼成海,恐危及帝都,門下弟子不支,請吾友東山派支援。”
醒林“哦”了一聲,倒是微笑了:“聽這口氣,倒還不着急。”
對玉房宮來說,“山妖小鬼”四個字還算不值一提,醒林想,或許難點在“成海”兩個字,割麥子割多了還會腰疼呢。
他還是有些疑惑:“玉房宮的龜蒙真人修為極高,一人頂萬人,門衆何至于求救?”
那荀未殊似是也料到他的這一問,回他一個微微的苦笑:“因為一個時辰前,鎮九門還發了斬浪巾。”
斬浪巾,那是東南之地鎮九門的仙門令,鎮九門自魔窟被剿滅後,自願移教到魔窟所在地弦望海晦朔山的邊上,世代鎮壓魔窟殘餘。
而如今它也發令求救了。
他接着說:“咱們收到了斬浪巾,玉房宮的掌門也收到了,鎮九門要當年為魔窟設陣的十二位掌門‘速來支援!’”
醒林袖中的手倏忽握緊,秀氣的手背上現出青白的筋絡,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穩:“……那魔窟的陣……破了嗎?”
荀未殊搖頭:“師尊并未感知陣法被破。”
醒林腦中充血,如今血液回落,方才覺出腦中麻痹的感覺。
荀未殊道:“斬浪巾上也并未細說,師尊準備馬上動身,想必玉房宮掌門也已去了,而宮外的難題卻讓剩下的教衆疲于應付,故此才發了千英百绛令,請各派遣精銳弟子支援。”
醒林:“唔……”
荀未殊看他一眼,“師兄……”
醒林:“嗯?怎麽了。”
荀未殊指着腳下,“……船泊岸了。”
他們師門設在紅塵深處,緊鄰鬧世漁村,為不過分露出痕跡,皆不禦劍。他們離鎮上船,邊行邊說,如今船已停了一會了。站在船前的醒林卻未發覺。
他剛才仿佛在神游天外,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悄悄斂去那複雜的怔然之色,在荀未殊的注視下,撫了撫身上的名貴玉佩,一彈衣裾,昂起下颌,悠然提身登岸。
在俗世紅塵,他是悠游富貴的公子哥,離開俗世,登上這東山派枕霞島,他是本門首席大弟子,也是掌門的長子,還是上一代掌門的外孫,占嫡占長,但是修為卻……
白蟾宮跟在二人身後,眼光不禁又往下瞟到二人一虛一實相差迥異的腳步。
仙門百家每三年舉辦一次修為比試,只允許各家年輕弟子參賽,敘出優劣,呈以榜單,注上門派師尊,近幾次比試都在玉房宮,故這幾榜稱千英百绛榜。
每榜各路名家出色的新秀均會上榜,實力最強的玉房宮,嫡系大弟子占了頭魁。西南的紫極觀掌門的獨子兼大弟子常年霸占榜眼一位。雄踞弦望海崖,自稱“人間正道,嫉惡如仇”的鎮九門,掌門長子兼大弟子占了第三。再往下數就是東山派了,掌門虞上清的修為之高睥睨一方,人說虎父無犬子,可是占第四的卻是他的排行最末入門最晚的弟子,荀未殊。在荀未殊未入門前,整個東山派在榜上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至于虞掌門的親生子兼首席大弟子,第一次參試時好像是排了……九十九位?
千英百绛錄一共錄前一百位。
玉房宮,紫極觀,鎮九門,東山派,這四家向來自诩仙門領袖,掌教人都是舉世可數的大家,然到了第二代……不比不知道,一比沒臉瞧……
尤其那虞上清是個極其要強的性子,他出身普通人家,祖上沒仙緣,窮家破戶沒飯吃才投身玄門,做了某派的外門弟子,卻憑借自身極高的心氣,要強的個性,罕見的刻苦,幾經掙紮到了如此的地位。
看了看其他三家的大弟子,據說虞掌門當場撂了臉。
直到荀未殊敘出成績,虞掌門臉色才緩過來些。
荀未殊排了第四,成為榜單上一衆掌門親子或首徒中的異類。
白蟾宮咂嘴回憶起來,似乎不知從何時起,事情有些不對味了,醒林師兄與師尊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與荀師兄的關系也微妙,——當然自荀師兄來便如此,甚至與自己關系變得微妙,再甚至在整個東山派都有些微妙。
然而在這樣的微妙中,他還能堅韌的保持住風流懶散,詩情畫意,輕吟小唱,造園設景,觀燈聽漁,游花賞月的消遣歲月的态度。
這麽廢柴還這麽坦蕩。
白蟾宮摸摸下巴,由衷地感嘆:“師兄也是個牛人啊。”
三人來到大殿,裏面早已候着數十位師兄弟,見了三人來,立刻依次問候——當然先問候最尊貴的醒林師兄。
待下面問候完了,座上的師尊虞上清緩緩放下了手中的一方黃色三角絲巾。
他環視大殿,大殿立刻鴉雀無聲,道:“想必大家聽說了剛的事,一連收到兩方仙門令,确實是近年罕見的異事,況且一個是仙門至尊的玉房宮,一個是仙門前三的鎮九門……”
他手指在袖中輕輕撚着,玉房宮那裏他倒還不太擔心,倒是鎮九門那裏……
他看向第一排的醒林,那人肅立在側,态度安靜,只是半垂着頭,目光被沉沉迷霧遮住,不知在想些什麽。
虞上清輕撫鬓角,“醒林,未殊,蟾宮,小九……你們十二人即刻啓程赴帝都城外玉房宮除妖,老規矩,在夕照湖行舟,出了夕照湖三十裏便可禦劍。鎮九門……我自己去。”
荀未殊拱手道“我們十二人即刻準備,但……弟子認為在夕照湖行舟,出了夕照湖也行舟的好。玉房宮出了事也不僅僅急我們東山派一家。”
虞上清擰眉,沒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便看荀未殊看了看西南方向,向他遞了個眼神。
虞上清立刻明白了他的思慮,依舊鎖着眉,縮着些陳年的悶氣和不耐煩,道:“随便,随你們吧。”
只聽,一道弱弱的聲音傳來,最前排瓊枝玉樹,風度翩翩,碧衫玉冠的醒林舉起手,又不尴不尬的放下,摸了摸鼻子,“那個……我就不去了吧。”
他一笑,“我在家看家挺好……”
掌門首徒兼親生子,毫無壓力毫無擔當輕輕巧巧撂下這麽一句話,大殿裏,師徒數十人齊齊靜默,一時間,室內落針可聞,過了一會,似乎傳來牙齒輕磨的聲音,虞上清忍了又忍,手沉重的擡起,呼的往前一揮,那手勢似乎在說“行吧”“随便”又似是“滾吧”。
醒林得了令,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底,頂着殿裏數十道“驚詫”“佩服”“無奈”“鄙視”“惋惜”的目光,竟飄然出了門,一路穿花拂柳的沿着湖邊賞秋水去了。
大殿裏目瞪口呆之後,該怎麽安排怎麽安排,該怎麽忙怎麽忙,這就不是醒林操心的事了。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湖水拍打着沿岸,他信步上了一艘小船,搖着雙槳劃了一會,便放開雙槳,随意向後仰躺,翹起腳,望着天空悠然放空。
年幼時,他便常常自己偷跑到小舟上發呆,父親與母親吵架吵得很兇,他避無可避,只有湖水裏最清淨,湖水如母胎的羊水,随沉随浮,溫柔,安全,愛他。
不知躺了多久,他起身,搖起了雙槳,向不遠處的祈福山駛去。
年幼不知事時,聽人說這裏有一棵千年老樹,十裏八鄉的村民常趕來這裏鎖下一個小鎖,上面綴一個紅色條子,寫着自己的願望,什麽去災去病的,求姻緣求子嗣求功名的,琳琅滿目,整整一棵樹都被挂滿了,離遠了看,紅彤彤的仿佛一簇烈火。
村民們說這棵樹領靈的很。
小醒林也曾偷偷在最低的樹杈上鎖上自己的小紅條。
上面寫着他的小秘密。
我長大以後,要找一個最喜愛的女道侶,對她好,天天對她好,對她特別好,永遠不罵她,永遠不吵架,
年幼的他趴在涼涼的大石頭上,寫得很認真,寫完後仔細的挂起來,把很多很多的希望寄予大樹,希望它保佑他。
他吭吭哧哧蹲在樹下翻了一陣,輕易找到了他的那把小鎖,大概因為常來翻看的緣故,鎖在哪裏記得很清楚。
他把鎖兒拿了下來,旁邊偶有一兩個七八歲的黃口小兒,看見別人都是往上挂,獨他解下來。
便問,“人都往這樹上挂許願鎖,怎地你往下摘。”
醒林徑直走到湖邊,粼粼湖水,如萬魚翻背,浮光躍金。他粲然一笑,揚手把那鎖擲向水中,遠處傳來一聲不甚清晰的落水聲。
他笑道:“這樹不靈呢。”
趁着天色還早,他趕着去買了秋水鎮最好的飲霞酒,一壇不足,買了兩壇,右手仰灌,左手還提一壇。跌跌撞撞一路從鎮東喝到鎮西,進了逢霁樓,正逢小漁唱新曲,又上了新酒,一曲新詞酒一杯,一人嘟嘟囔囔喝到不省人事。
等有了知覺,便覺頭疼欲裂,他忍不住扶額,一陣陣眩暈讓他不知身在何處。
他摸索着身下的錦被,怎地今天如此之硬?
哦,我昨夜喝了酒,莫非還在逢霁小唱?不對,莫非沒人送我,我睡在大街上?
他的手一擡一抓,發出木質敲打的聲音。
費力的睜開眼,正午的光線讓他不适應。十幾顆腦袋正聚在他的頭頂,不過不用擔心,不是村民,不用擔心丢人,不是歹人,不用擔心安危。這十幾顆圓不隆冬,毛不茸茸的大腦袋正是他的親師弟們。
醒林:“……”
親師弟們甜甜的齊聲喊:“師兄,你醒啦?”
這正是一條順風順水飛快駛往帝都的猛舟。
作者有話要說: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