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次他四肢并用爬了起來,提起寶劍,大喝一聲,直沖而去,那老人似是看透人間一切悲喜執着,沒有抵擋他,任由他近身,而後,一把抓住他的劍,手似是鋼鐵鑄造般,連他帶劍,轟然被擲到一棵枯木上,
這次醒林爬不起來了,他看見自己胸口插着一截樹枝,自己如同釘子般釘到樹上,雙腳頹然垂着,輕微的掙紮,夠不着地。
這副凄慘模樣,死得真是很難看。
他的眼前花了,樹林裏斷斷續續走出來許多男女老幼,蒼白面孔,僵硬身軀,各個手裏拖着一個半死的少年。
老人蹒跚着走來,醒林茫然的目光,飄向枝葉縱橫交叉的天空。
他才十幾歲,還一事無成,母親和妹妹還等着他……他多想向世人證明自己!證明自己不是個廢物……
老頭伏下身,滴着涎液的大嘴張開,卻停在醒林勃頸處。
他奇怪的看着這垂死少年——居然不是修士而是凡人。
幸而游屍不善于思考,不是便不是,老人回頭看着那死的少年。
是個凡人更好,正好他這裏缺了一個,無法向“那裏”交差。
老人拽住醒林的肩膀,将他硬生生拔了出來。
血落了一地。
老人将血流不止的醒林改抱為拖,他帶着二十餘游屍,各自拖着一個少年,詭異而靜默地行走在樹林裏。
少年和散修的遺體,被獨自留在野樹林中。
樹林越走越深,不露陽光,遮天蔽日,仿佛走向黑夜。
醒林不知道自己要被拖到哪裏去,頭撞上堅硬的東西,有時是突出的尖石,有時是嶙峋的樹根,有時他也猜不出是什麽。肩膀和土疙瘩,小石子、破樹枝擦身而過,頭上流下的東西黏住閉着的眼睛和睫毛,流下來時是濕的,風幹後成了痂,痂上覆蓋了新的熱流,幹了又濕,濕了又幹,成了厚厚的一層,糊住了雙眼。
他不能睜,也不敢睜,索性由他去。
步行一日後,四周漸有微光,地面全是尖利的岩石,海腥味撲面而來。幾十道聳人的拖拽聲停頓,繼而,醒林輕身而起,被吊在半空中,緩慢地向前飛去。
若被人看到眼前這一幕,怕是要駭破膽子——弦望海邊,幾十個蒼白的游屍飄在空中,二十餘個少年,上吊般垂在他們腳下,如吊着二十具屍體,他們一起向遠處的海中鬼山移動。
海中鬼山,全天下只有一座,且是最惡名昭彰,正道中人恨不得撕碎他的一座。
晦朔山。
醒林本不知自己被拖去哪裏,但他在除了修煉之外的地方,還是有一些靈竅的,聞着海腥味慢悠悠的飄了一整日,他大概嗅出些意思來。
然此刻身在海上,身旁又有這麽些東西,他又能如何?只好随波逐流,見機應變了,本就是差點死去的人,多活一刻便是賺一刻吧,他這麽想着,心下倒是多了一絲絲安然。
一日之後,他們被抛在一處惡臭鹹腥的土地上,醒林不知自己身上哪一處痛,只感全身麻痹,甚至指揮不動手指和腳趾彎曲。
他知道此刻雖外界毫無動靜,不知哪些游屍是否在身旁,是否注意到他,他醒來是否安全……但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腦袋側躺在地上,他想把脖子轉正,可無論如何,轉不動。
四周傳來人醒來的聲音,有少年驚叫哭喊起來,繼而驚叫越來越少,哭喊越來越多。
可他還是轉不動脖子,再閉眼下去,怕是永遠睜不開了。
這時他身邊的少年發現了他,那少年小聲哭泣着,推了推他,“喂,你醒醒,你死了嗎,我們被惡鬼抓啦……”
醒林極力想醒,但醒不了。
那少年嗚嗚着哭泣,不知是向誰喊,但沒有人答應他,“他死了,他好像死了!哇!”
少年一躲,不小心按到醒林胸口,一個少年人的重量猛一壓上,醒林受力,噗的一聲,嘴角流出一絲血沫。
少年見他還能吐出血,膽戰心驚的爬回來,使勁捶了他兩下,醒林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悠悠睜開了一絲眼睑。
少年見他醒來,頂着滿臉眼淚咧着嘴要哭不哭要笑不笑地喊:“你醒啦,我們被惡鬼抓啦,我們都被抓啦,哇!我要我娘!娘救命啊!”
醒林在哭聲中躺了半日,緩過一絲力氣,努力睜開半個眼,這才模糊看到自己是處在一處什麽所在。
黑色的洞頂,身下是黑色的尖利的碎岩石,洞穴不大,窩了二十個嘤嘤哭泣的少年,有些擠。
身下的碎岩石摸起來與走出樹林後的海邊岩石很像。
醒林不能動,不能說話,只能睜着半個眼睑,渴的要死。挺了兩三個時辰後,少年看他這血人還有口氣,不知從哪裏拿來一小塊沾濕的破布,在他嘴上輕擦。
醒林像嬰兒吸奶一般吸吮,
這樣躺了一日,他感覺好些,身下的岩石很尖銳,坐起來應會很痛,平躺還好受些,類似于雜耍中的滾釘板。
第二日才有一個腳上戴着鎖鏈的瘸腿老人送來一些稀湯剩飯,是真的“人”。
少年們發現來了活人,而不是什麽恐怖的東西時,狂喜上心頭,只是那老人讷讷不言,任憑少年們拉扯他,最後臨走前,才嘶聲道:“我上次說話還是在十年前。。”
少年們面面相觑,那老人接着道:“你們在海邊長大,該知道守燈人吧。”
“你們就是新抓來的守燈人,而我,是二十年前被抓來的,抓來二十個,如今只有我了。”
他怯懦的三角眼,終于敢擡起,直視人群,常年無波的眼神中,有盈盈的水光。他看着這群倒黴的少年,悲憫地說:“好孩子們……你們就當自己倒黴吧。”
山洞中頓時又續起哭聲,那老人顫巍巍地勸道:“咱們都是平常人,半點本事也沒有,就是那仙門中人也常被這忘月窟的惡鬼殺害,前些日子,鎮九門的大弟子都被綁了來呢,現在還囚在那養屍陣裏,生受苦,也沒個痛快。他們說外面召集天下英雄來救他,如今卻連一個能進晦朔山的都沒有。”
東南海邊長大的孩子,別的不曉得,對忘月窟,鎮九門兩個地方卻是如雷貫耳。
忘月窟,惡鬼所在處,小時候老人常常搖着蒲扇講,忘月窟的惡鬼們又來抓大晚上不睡覺的小孩啦。
鎮九門,英雄所在處,被抓走的小孩常常由他們救回,并且收拾了那些惡鬼。
少年們從小聽着恐怖故事長大,倒比乍然遭事之人稍微淡定一絲絲。但這一絲絲亦不影響他們哭到暈厥。
一洞震天的哭聲中,醒林無力地癱在地上,他的耳朵嗡嗡欲聾,老人的話與散修的話交響在一起。
本事……威風……英雄……如今連一個進晦朔山的都沒有……
他四肢百骸無一絲力氣,胸腔裏的那個東西卻怦怦鬧得厲害。
或許……或許我……
那澎湃的心聲,如一縷邪念,紮進腦中生根發芽,讓他塵泥震裂,露出深藏的瘋狂底色。
在洞中被囚禁三日後,幾個游屍驅趕瘸腳老人,把那些少年的腳用鎖鏈穿起,穿成一長串,從石板鋪就的山間小路一直向上走,小路上滿是積年的沉枝腐葉,滑不溜腳,幸而少年們穿成一串,中間夾絆着醒林,如此才把這個血葫蘆人帶到去處。
小路盡頭是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對面是一格外高大的洞穴,無光無風,看不見底,洞外俱是黑色的山岩,而那山洞更是黑色中的黑色。
游屍在小路盡頭停下,那瘸腳老人卻一路領着少年們穿過草地,走進那黑黝黝的山洞。
及至後來,醒林才知這便是傳說中鼎鼎大名的忘月窟。
此時,他們進洞,山洞中丢滿亂石雜草,有一間小殿堂那樣大小,越走越窄,收攏成一處小道,前分三岔,他們進了中間岔口的小道,越走越冷,又分出三個岔口,他們接着進中間岔口,走了數十步,豁然開朗,進入一間巨大的石洞中,再無岔口。
石洞前方供應着幾十個不知名的牌位,底下點着蠟燭,數百盞熒熒燭光中,有一盞格外明亮,它用銅蓮坐臺,蠟身似血,在千萬燈火的映襯下,如繁星中的皓月,遺世獨立。
醒林在半眼血痂中,只瞧了一眼,知這便是守燈人的幽魂燈了。
此時,黑暗的角落中傳來拖拉的微弱聲響,被拖拽了兩日的醒林對這聲音敏銳極了,不禁毛骨悚然。
只見一個人形,下半身拖地向前緩緩爬來,他身上的衣服髒得看不出顏色,袖下藏着老樹根般的指甲。黑發散亂,半掩着幹枯的皮膚,眼窩深陷,只有雙目精光如鬼火。
少年們被這可怖的玩意兒吓壞了,卻在這魔鬼窟中,熒熒燭火面前,無處可逃。
只有幹等着那玩意兒爬到他們正前方,萬幸,那玩意兒的目标并非他們,他黏膩地爬向幽魂燈下,長長地指甲攀在桌旁,覆在燭臺邊上,虛籠着燭光,貪婪的閉目深吸。
他始終不敢靠近。
遠處,醒林冷冷地盯着他,心道:這又是個什麽鬼東西。
他發現,瘸腿老人抖個不停,撲騰一聲跪在地上,朝那玩意兒猛磕頭,嘴裏念叨着,“見過二長老,二長老饒命……”
醒林只聽過忘月窟兩個人的名頭,一是魔尊,據說有個俗名叫萬斛龍,另一個便是那魔尊的徒弟,小魔尊,魔道中人稱他少尊主,有個小名——天擲。
這二長老是個什麽東西,醒林暫時不知者不怕,不過他那陰寒的舉動與形容,見者無不悚然,令他更添詭怖之氣。
那老怪人從懷裏掏出數個土色的小木杯并一個小瓶子,那瓶子看不出底色,似藍似黑,他輕輕搖晃,調理那裏面的神水。
他開口道:“還沒告訴前因後果與規矩麽。”
聲音半男半女,怪異尖銳,問話也漫無目的。
只有那老人磕頭不停,“小的……小的馬上告知他們。”
說畢低低地回頭,小聲對二十個少年道:“咱們聖地的守燈人死了,你們有幸……被咱們忘月窟選中,不日後,從你們之中選一個最好的留下,接那守燈人,餘下的散去侍候各位長老……”
“莫要啼哭!不論你們是選為守燈人還是伺候長老去,都需服用一杯神水……因咱們聖地的守燈人必須是陽氣最重的童子之身,你們喝了這杯神水者,非童身者暴斃而亡,而本是童身者從此不可破身,破身必五內絞痛而死。”
他壓低聲音:“連欲念也不可有,一動念便痛斷肝腸。”
少年們年紀太小,大多未将“陽氣”“破身”“欲念”等事放在心中,又逢大厄,淪落到這生死難測的魔鬼窟中,只求活着,那顧得上其他?讓做什麽便做什麽,大多數一時無聲,只有一個年紀較大地少年帶着哭腔,倔強地顫聲道:“我不喝這勞什子水,我便不是童子身又怎樣!”
一瞬之間,在場的二十個少年還未看清是怎麽回事,那黏膩拖沓的二長老忽的站立在少年們面前,手裏握着方才那高聲少年的脖子,輕輕一折。
他陰陰一笑道:“那你現在便可死了。”
高聲少年稚嫩的身軀軟軟地落在地上。
少年們驚叫着哭泣着躲避,亂哄哄縮到黑暗的角落,二長老回身拿酒,那瘸腿老人見怪不怪,早已麻木,呵斥衆人:“回來站好,排成一列。”
“魔尊此刻不在,您看還是您代為賜水麽?”
他與那二長老說話時,恨不得頭貼到地上。
二長老仿若未聞,極力弓着背,拖着沉沉的腳步,回到桌邊,将那瓶中水輕輕倒入小木杯中,那水無色無味,看不出有什麽稀奇。
二長老拿着杯子,對那些少年輕輕一笑,“這神水有個名字——斷情絕欲水。”
他深深一聞,陶醉極了,“來吧,好孩子們。”
他走近,随着他的腳步瑟瑟發抖,少年們惶恐起來,照顧醒林的清秀少年站在第一個,二長老站到他面前,他恨不得閉起眼。
二長老舉起神水,送到他嘴邊,他駭極之下,張嘴便吞了。二長老滿意一笑,一揮手,遠處的第二杯直飛到他手裏,他走到第二個人面前,那少年咽了口水,偷摸擡頭看他一眼,緩緩低頭,含住杯子,然後冷不防地叼住了二長老的手,拼盡全力狠狠咬下。
倏忽,二長老一手的血,他笑容變大,翻轉手腕,再次握住少年的脖子,少年卻也跟着轉身,竟滑了出去,并大喊:“你也不過是個人!”
他沒想到少年是個練家子,意料之外的失了手,第二下使出了真本事——那少年往第一個洞口跑了幾步,頭發竟然緊緊纏住自己的脖子,他拽住頭發,面色發青,晃了幾晃,便倒地不起。
到底也沒能逃出魔窟。
一處洞穴裏,瞬間沒了兩條人命,中間橫着一具屍身,門口橫着一具屍身,這次少年們卻隊列不亂,沒有人躲避逃竄,他們垂着頭不敢亂看,不敢斜視,他們想跑,不敢,不跑也不敢,兩腿似被木樁釘住,不住的打擺子。
醒林是下一個。
他硬着頭皮等待,頂着一頭血葫蘆似的腦袋,從半眼痂裏不動聲色的打量。
二長老摸了摸被咬的手,說了聲:“晦氣。”
甩了甩手,他竟打算就此走了。那剩下的十八杯水還放在燈前,靜靜等待喝它的倒黴主人。
此時,空氣停滞,燈火不搖,醒林的身後出現一個黑色的影子。
他的聲音像是深夜中最純淨的一片海。
“我來吧。”
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