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個人醒林見過。
第一次見時,他在窗外的屋檐上,月光皎皎,衣袂翻飛,醒林無法得窺他的全容。
第二次見時,是在喧鬧的集市裏,他随着觀音廟的人潮而出,醒林追他而去,他在湖邊停步,醒林未敢近他身。
這是第三次,在忘月窟裏,在他老巢的最深處,他們相距不過一身的距離。
無風的深洞裏不知哪裏來的光,醒林能清楚地瞧見他頭頂的發冠,秀氣的耳垂,散落的漆黑發絲……
原來他的肩膀不寬也不窄,大小适度,卻蘊藏力道,下颌線清晰,鼻子挺拔,還有一雙……冷淡的眼睛。
那人緩緩擡起眼睑,他望向醒林,醒林望向他。
他擡手,小杯子悠悠飄到手邊,一滴不灑。
二長老在旁鼓掌,“恭喜少尊主,又精進了,我們那手功夫顯得更粗苯了。”
那人雙手執杯,漸漸擡高,送到二人之間,醒林與他的眼前。
二長老還在旁不住地奉承阿谀,醒林全聽不見。
他不怕他,不知原因的。
李山客因他而死,醒林心中冷冷地想,全天下因他而起禍亂,生靈塗炭,東南海邊每天都在死人。
那人一雙長目無波無瀾,不似惡魔,倒似誰家俊美的少年郎,因無情而不知事,因不知事而無情。
醒林乖順地俯下頭,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他閉上眼,含住那小杯的杯沿,啜飲那斷情絕欲水,柔軟的失血過多的嘴唇,無意間包裹住那杯沿上的手指。
那人看着他頭頂漆黑柔亮的青絲,雙目中無波無瀾,無情無緒。
賜水成,衆少年被重新拉回忘月窟外。
他們飲了那斷情絕欲水,斷絕一切俗世□□。
待一出洞,醒林便摸着自己的胸膛,欲找個地方嘔出來,但那水入喉嚨便毫無感覺,不苦不辣,不痛不癢,真如只是飲水一般,嘔無可嘔。
反正服也服了,無可奈何,醒林現在一心只想知道——胡争如被囚在何處?
不久後,他們被老人帶去一間小洞穴,那裏面有一深坑,還未進洞,便傳來一陣惡臭,少年們紛紛捂住口鼻,如此才能勉強進洞。
一進去,看見那深坑,少年們當即吐出黃綠色的膽汁。
深坑裏腿壓着腿,頭枕着頭,死人疊着死人,擠着數百個屍體。
醒林分到一把卷刃刀,那刀上還刻着字,顯然此前也是名家所有。
他的活兒是将死人頭擰下,砍下雙手,再砍下雙腳,把這些碎物件裝到一只大木桶中。
醒林聽完也吐了綠水,他強忍着幹活,還未砍完第一具屍體,扶着刀又吐了出來。
這不髒,他悄悄在心中念叨,為自己作法。
我不怕。
砍了一上午,肢解了一桶零碎,老人讓他把桶放到車上,推到別處。
那清秀少年幫着扶桶,他名叫小金,整日粘着醒林。
“別處”也是個山洞,醒林算是看明白了,這晦朔山上,連一座正經房屋也沒有,更別說吃喝,他到此山第四日,滴水未進,他還好,那些少年今天一出忘月窟洞口便餓暈一個,被老人拖走,如今生死未知。
幾日之內,已暴斃三人。
醒林面無表情的推車向前去,“別處”這個山洞,似乎有些不同,它離忘月窟很近,山洞極大,不時傳來一些嗚咽聲。
瘸腿老人道:“這個叫養屍陣,裏面鎮壓着魔尊的數十厲屍,個頂個都是極兇的,進去千萬小心。”
醒林知道這是一所厲害處,不由放輕手腳,同時心中升起疑問,他問:“不是說,晦朔山的兇屍都是散養的嗎,怎地還弄個坑将他們鎮壓起來。”
老人道:“你們小孩家有所不知,外面跑的那些,只愛在夜間活動,你不去招惹他們也不招惹你們,裏面這些就不同了,打個比方說,外面的是家狗,而裏面關的,是野狗。”
醒林胸腔裏的東西砰砰亂跳,什麽家狗野狗仙門數百家門派還未有人聽說過這些,未曾來過晦朔山又如何能聽到這些,恐怕他是知悉忘月窟內情的第一人。
冥冥之中,他覺得自己探聽到了一些極為重要之事。
仙門與魔窟正在東南海邊緊張對峙,若是魔窟在仙門毫無察覺之際,忽然放出這些“野狗”,那……
等等!養屍陣?上次老人說那胡争如被囚在哪裏?
……是養屍陣!
那……
醒林心緒紛亂,腦中一時湧起無數猜測、恐懼、驚疑。
難道魔窟俘虜胡争如,不是為了當做人質要挾鎮九門?
小金從木桶那邊探出腦袋,他不明所以,故問了一句醒林未顧及的問題。
他問:“為何有家狗與野狗之別,野狗是生來如此?還是被人炮制?”
老人道:“狗生下來便是狗,即便是流浪在外的狗,也不是天生瘋狂愛咬人,兇屍也是如此。”
說話間已到了養屍陣洞外,老人詭秘一笑,“選那天生骁悍性烈之人,與數具游屍放置一處,互相撕咬,激其狂性,待其屍變,再選骁悍之人,與其激鬥,來回反複,争鬥數輪下來,這不兇也兇了。”
“不過,魔尊心思多,他不光選人要兇悍,且還選了那名門中的精要弟子,比如前些日子從外擄來的鎮九門掌門之子……”
“你們想想,兩方對戰正到生死一發之際,魔尊忽而放出絕密殺招,且這大殺器還是自己親生子……”
醒林漠然聽着,手心濕漉漉地,一片冰涼。
魔尊這一招,确實既狠又妙。
老人擡手令其二人停下,小聲囑咐道:“這養屍陣裏有二長老的小徒弟鎮守,是個小胖子,是這山中第一號奸猾狠辣之人,你們……”
老人看了看眼前或美豔或清秀的兩少年,猶猶豫豫着說,“你們要小心,進洞就跟着我,不要亂走亂看。”
說畢,艱難地低下身,從地上抹了兩手土,這裏的土都帶着腥臭。
醒林已是血糊滿身,實在是無處可擦,老人往小金臉上一陣亂抹。
小金被抹了個花臉貓,只露出兩只活靈活現的大眼睛,問道,“這是做什麽?”
老人端詳他,嘆了口氣,“以後你就知道了。”
他擺手,要二人擡下桶,兩個柔軟的少年扛起沉甸甸的木桶,一步一晃的向那洞口走去。
一進洞口,便見許多銀線穿着鈴铛,堵住去路。老人帶着他們躲開鈴铛,往前走了數十步,前方一石榻,上面橫卧着一個也着黑衣,胖若圓球的人,那人懶洋洋的躺着,他早知有人進來,也不擡眼,也不起身,由他們往前走。
他們将圓桶擡到一個高百尺,寬百尺的坑邊,那坑上方也挂滿銀線鈴铛,坑底數十道身影,一見來人往上直沖,霎時,成千上萬只鈴铛齊聲作響,醒林三人頭疼欲裂,慌忙堵上耳朵,那數十道身影卻如遭電擊,砰然掉下,猛烈抽搐。
一片倒地的兇屍裏,一個站立的人形顯得突兀,那人身上纏着數道鐵鏈,靠在坑牆邊,身材魁梧高大,寬肩厚背,發冠早丢了,黑發披散,身上的錦衣污穢不堪,破口無數,勉強挂在身上,但他□□着脊梁,如一塑英雄雕像,傲然獨立。
這正是鎮九門的胡争如。
醒林向下瞟了一眼,不敢多看,木然地跟着老人撿起木桶裏的零碎,從鈴铛空隙處投進坑底。
坑底橫躺的兇屍們,一瞬間鬥志昂揚,仿若餓狼般撲向這些殘肢,互相撕咬纏鬥起來。
小金幾日來見多了世面,此刻也不禁偷看坑底。他竟在一連串變故中恢複了些調皮本性,偷偷向醒林吐舌頭,“這也太吓人了。”
又指着胡争如道,“那個人便是鎮九門掌門的兒子吧,真可憐,不知那些修士何時才能來救他。”
老人在身後立刻豎起手指,噓了一聲。
小金縮了縮脖子,不敢說閑話了,匆匆把手裏的活幹完,他們三人原路撤回,走到那石榻旁時,那榻上睡覺的胖子,忽道:“剛是誰盼着修士來救他呀。”
一瞬間,本在榻上的人忽然出現在醒林面前,一雙水泡眼幾乎擦到醒林的睫毛。
“我怎麽沒見過……”話音未落,他表情呆住,注視着醒林在一頭血裏如湖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和裹着血痂的小扇子般的長睫毛。
“……你。”
他的聲音頓住,之後接上,繼而玩味起來。
醒林回頭,老人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卻一句說情的話也不敢說,那胖子盯着醒林的臉蛋,不耐道:“真煩。”順手一揮,一陣疾風将老人掀翻。小金慌忙将老人扶起。
醒林知道自己遇上事了,唉,終于輪到自己。還是這種邪色之徒。
他的修為還在,手心中暗運氣渦,是與之拼死一戰?然後被外面的游屍和大小魔頭們五馬分屍?還是……
醒林只喜歡女子,何況這胖子賊眉鼠眼,如豬成精一般,真是看一眼就想吐。
然而在胖子小露一手,将老人掀翻後,醒林立刻收了氣渦。
他手裏那點小氣渦,打不過,打不過。
他這下真急了,死,他如今也不怕了,但是——他看看剛出來的養屍陣,出師未捷,他不甘心就這麽死了,何況白受人侮辱,若父親知道他這般死去,更會瞧不起他吧……他又有何面目見父親……
血痂上晶瑩閃爍,那是他在滴汗,順着太陽穴流到臉側,帶着一道淺淺的紅。
那胖子一把抓住他的腰,向自己□□使勁,磨蹭間,咬着牙說,“這次這個真不錯嘿,這幫瞎眼游屍竟然還弄了個好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