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一年裏,醒林與天擲無事便在山上閑轉,少說在山上溜達了幾十遍,整個晦朔山,無人敢惹醒林。

那一年到頭,春天來到的時候,胡争如從養屍陣裏逃逸了。

魔尊回來大發雷霆,然那養屍陣的銀鈴陣毫無破損,無論如何查不出那胡争如是如何逃掉的,不過那胡争如本就是一塊難啃的骨頭,放在養屍陣一年有餘依然活着,料他确實有些異于常人的本事,魔尊也就算了。

隔年春天,被大雪和海風欺淩了一冬的晦朔山開始蘇醒,柳樹抽條,冒出鵝黃的柳芽,去年多的異常的雨水擡高了弦望海的海面,近海處的魚種也豐富了起來。常常有五顏六色的魚兒被沖到海灘上,許多連東南海邊長大的瘸腿老人也不認得。

洞外春光正盛,洞內燈火熒熒。

醒林手撐臉頰,注視着閉目端坐的天擲。長嘆一聲,“辜負春光啊。”

天擲不動如山,嘴裏卻道:“你自己出去,外面也無人敢為難你。”

之前,醒林最喜獨身在山中閑逛,如今,他卻覺得獨自出去沒趣兒了。外面春光大好,可春光大好也沒趣味。

醒林閑的轉自己的衣帶玩耍,看了對面的人半晌,他湊近,笑眯眯道:“你精進修為,是不是為了在三百招之內拿下我?”

天擲是個平淡安穩的性子,晦朔山中人都說他少言寡笑,無喜無怒,然自從洞中來了醒林這個正經事一件幹不好,在閑扯磕牙上極擅勝場的守燈人後,他時不時氣笑苦笑微笑。話也多了起來。只是他口舌不伶俐,往往說不過醒林,幸好他修為高,兩人往往能大戰五百招難分勝負。

橫掃仙魔兩屆的小魔尊仍在閉目,只是氣的上牙磨下牙,醒林見好就收,嘻嘻一笑,撐着手便站起來,“那你努力吧!”

他起的猛了,眼前忽然一黑,身上不由自主的搖晃。

然後他靠在一個懷抱裏,睜開眼,他的鼻子恰好碰着天擲的下巴。

“嗯?”他疑惑的後退一步,歪着頭注視天擲。

“你是不是長高了?”他将天擲左右打量,用手從自己頭頂平移到天擲臉前,他發現,天擲比自己高了三指有餘。

果然是春天來了,萬物生長。當時,他還未将這一切放在心上。

一個夏天過去,天之并未再長高,醒林卻覺得他似乎哪裏不對。

到了秋天,醒林終于發覺,天擲的肩膀,手臂,腰身等處尺寸俱比以前漲了不少。

他已經逐漸退去少年的青稚,有了些年輕男子的模樣。

轉眼又到第二年初春,湖水解凍,青草漫生,過去的一年中,醒林也未曾閑着,他時常獨身在海邊行走,天擲偶爾見他,有時在捕魚,有時坐在大石板上沉思。

山中的人說,他是思念對岸了。從俗世中來的人,哪裏能忍受得了山中的荒涼寂寞呢。

這一年三月,暮春時節,花期幾乎要過去了,天擲日夜修煉,功力終于有所長進。

他對醒林說,想要下山出海,去那俗世中最繁華處走一走,問他可願意去。

醒林巴不得一聲,立約說三日必回來。反正魔尊不在,天擲只需告知二長老,二長老無法,只得讓二人偕去。

帝都城外,莺飛草長,醒林萬萬沒想到,天擲竟然會帶他來到這一所在——玉房宮。

醒林如今冒頂凡人身份,是不該清楚這玉房宮在仙門中厲害關系的,天擲往前走的時候,他卻拉住他。

醒林期期艾艾,他的腿發軟。

天擲回頭,問他:“怎麽了?”

醒林欲言又止,撿那恰當的話道,“你看這裏有許多修士……你……”

天擲笑着,将他手握住,一握住便忍不住輕輕摩挲,他笑道,“不妨事的。”

怎麽可能不妨事?!

醒林心中幾欲大聲呼喊,顧不得留意二人交纏緊握的手。

天擲将他帶到玉房宮大殿最高處的屋檐上,二人伏下身,醒林身心俱已癱軟成爛泥,此處極高,大殿中人來去匆匆,若是哪一個弟子不留心擡頭望一眼,若是那掌門龜蒙真人擡頭向上望一眼,若是有哪個十二大門派的掌門此刻不巧正在宮中……

醒林越想越心焦,只是又不敢掰碎了說明了勸他,急的一頭冷汗。

不遠處,玉房宮的比試場上,正在上早修,大門洞開,湧進滿滿的修士,醒林留意到那裏,喃喃地說:“這得有數千人吧……”

上一次千英百绛榜時,醒林還未見玉房宮有這麽多弟子,這定是近年擴錄的。

他們擴錄這麽多修士做什麽?這樣勤勉的操練,是為了抵抗誰?

他緊張的望向身旁的年輕人,年輕人卻未望着他。

天擲的側臉清淡而鎮定,他望着遠處,萬年無情無緒的聲音中,似乎流露出一絲不屑,“多少人都是無用的。”

醒林袖中的手不禁握緊了衣裾,心中滔天的波濤中蹿起另一股滔天巨浪,令他胸懷裏砰然作響。

他注視天擲,天擲也回望他,他短促的,不安的,清淡一笑。

天擲捏了捏他的手,扳過他繃緊的肩膀,将身後的景色指給他,“你看這裏。”

醒林這才知道,他為何跑至這虎狼窩裏,還要上到最高處,恨不得給人當個靶子。

玉房山春末,草木茂盛到極致,連綿數裏的青山,鮮綠疊着深綠,層層疊疊,無休無止。

清涼的山風拂面而來,二人鬓邊的發絲,輕輕飄起,盈盈落下。

天擲依然拉着他垂下的手,一只手不能盡興似的,要兩只手同時撫着,把手指一根根掰開,帶着點力道的按揉着,摩挲着,同時情不自禁的向上挪。

天擲在他耳邊說,“怎樣,美不美?”

醒林無法說話。

從玉房宮下來,他們來至帝都城中,正值牡丹花期,花開時節動京城。城中各處花市、樂坊、書館,畫坊,煙花巷落,乃至市井人家中,無不有牡丹,極盡妍态,獨占春色。

二人來至最大的雪海欄處,除了花海外,花市周圍環繞着各色風雅商行,二人長路慢走,緩行至入畫坊中,醒林的指尖從書架上游走,此處各色經史子集,話本游記,琴譜棋冊,無一不全,無一不有,真是天下書生才子的銷魂窟。

再往前走,繞了半圈,乃是一處傳來極美妙歌聲的小樓,小樓裏有高闊的嬌笑聲,勸酒聲,亦有細細管弦聲,低低人語聲。茜紗影中,“錦地繡天春不散”幾個大字高懸,這一處也極投醒林的脾性,然而顧慮着身後天擲,他過門不入。

在花市四周轉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天擲執意要帶醒林去一處所在——觀音廟。

醒林哭笑不得,道:“這觀音佛像有什麽看頭。”同時心中腹诽,何況你一個魔頭,就少來給菩薩礙眼不好嗎。

天擲注視着高臺上,長長的眼睑低垂,盤腿而坐的菩薩,固執的說,“好看。”

醒林着實難以理解他。

從觀音廟出來,已是夜裏,醒林心中還記挂着那春不散樂坊,不能進去,去樓頂蹭個曲子聽也解一解相思之苦。

欲問是與誰的相思之苦,自然是與花花世界的相思之苦。

總之,不論是哄着騙着,他把天擲誘拐到那春不散的樓頂上,小樓頂上籠罩着參天大樹,卻遮不住二人的小影,天上一輪圓月,人間對影成雙。

月光傾灑屋頂,瓦片如雪白的魚鱗,醒林随手從屋脊上抓來一條青色的毛蟲,欲放到身旁人的側臉上,身旁人本在注視着高遠的明月,一回頭,識破他的小壞招數。

醒林忍不住笑,随手把受驚過度的蟲兒抛到遠處,閑不住的随手向上一扯,扯下一片葉子,放到嘴邊輕輕吹了起來。

那聲音嗚嗚咽咽,談不上多好聽,但在這青木下,蟬聲中,天擲覺得舒心極了。

一曲吹完,醒林緩緩放下葉子。

天擲注視着明月下,輕輕仰着臉的醒林,他的下颌清秀漂亮,他的唇紅潤……泛着微微的水光。

天擲不由自主的貼近他。

醒林覺得不對,他一回頭,目光相撞,天擲仿若忽而從夢中驚醒。

蟬聲寂寂,天擲茫然而失措的一笑,醒林也回以僵硬地一笑。

氣氛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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