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魔尊見過天擲,瞧他無甚大礙,便又消失無蹤,不日,傳來消息,仙門百家從東南海邊戰敗而逃。

十二位掌門在與天擲一戰中俱受了重傷,餘下不成氣候的衆人商議後亦撤退。

醒林近日屢次外出,才得知,原來守燈人不是必須每時每刻守在幽魂燈前,他離開忘月窟一日,燈芯萎縮,離開三日,幽魂燈徹底告滅,

醒林得知這個關竅,身上那種游蕩懶散的本性便壓抑不住。

正巧,他頭頂上的三個人似乎俱不管束他,魔尊不在,這是不必說了,二長老近日總是對他笑的莫名,令醒林心中很不自在,但卻并不約束他的行蹤。至于那少尊主天擲……

醒林站在洞口,悄悄看身後打坐的人影,他似乎也并不愛管束下面人……

于是,醒林便這般從老實在洞內蒲團上打坐,到三不五時在洞口徘徊,接下來,探頭探腦的出了洞。

晦朔山中千樹萬樹紛紛落下黃葉時,他出門觀望落木。河水結第一層冰時,他出門踏冰照影,歲寒天降大雪時,他出門迎風浴雪。

漸漸地,他出門越來越多,在洞內的時候越來越少。

天微轉暖,晦朔山迎來第一場大暴雨,連下五天五夜,沖斷了山腳的枯木,淹沒了山腰的小湖,漫過無數小洞窟,海的對岸傳來一種說法,說這是東南海邊的的亡靈在哭。

數以萬計的亡靈齊聲痛哭,因他們死得冤枉。

醒林把手揣在衣服裏,斜倚在忘月窟的洞口,他看了五天雨。

二長老以為他在洞中無聊壞了。

五天之後,雨停了,蜷縮在山洞中的衆生都紛紛出來透氣,醒林也終于可以出洞了。

但是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人,晦朔山中的生靈望見,一襲白麻衣服的年輕人身後,跟着另一個總是沉默的年輕人。

雨後充盈的小溪邊,守燈人在停下聽樹上的蟬鳴,他身後的人在不遠處也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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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燈人專揀那荒葉漫坡的地方行走,身後那人也随着走野路徑。

多年後,醒林回憶起來,他也不知他與天擲之間是如何熟稔起來的,似乎是在忘月窟的洞內,兩人都在黑暗中沉寂太久了,忘了是誰先說了第一句話,另一個人又是怎樣接口,繼而,兩人偶爾說一兩句閑話,你來我往中,兩個人的蒲團離得越來越近。

大雨淹沒山腰,忘月窟坐擁晦朔山,背靠弦望海,此刻忘月窟後不遠的斷崖下,弦望海水彎腰可掬。

醒林在山中行走了半日,此刻已是夜晚,他走到忘月窟後,弦望海盡頭的明月升起。

他下山崖,來到海水邊,輕輕俯下身,一手撩起一汪海水,再傾下,月光下的海水如碎玉銀珠。

他身後的黑衣人,在不遠處依樣撩起海水,依樣傾出。

兩個身影都不言語,十分靜谧。

忘月窟高處十多丈外的樹下,二長老和他的胖徒兒并排站着。

二長老呷一口酒,對徒兒微微一笑,“怎樣?我說看中他,就一定是看中他。”

他二人目光所極,無垠的海光中,一白一黑兩道人影,靜默而立,如畫般悠遠清淡。

然而,這還未完,醒林走了一日,竟然依舊興味昂揚。

從山後的弦望海邊繞到山前,在深林邊,海水旁,一處大岩石上,他實在是走不動了。

他剛來晦朔山時只覺遍地幽靈走屍,無處不危險,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山中暗夜獨行。

但如今……

他悄悄望向身後,此山中最危險的人物在他身後,山中異物紛紛藏匿,他心中很安然。

那一種安然令他想要撒個小野,他盤腿坐在岩石上,不肯再往回走。

嘴裏念叨着,“怎麽辦,走太遠了,實在是走不回去了。”

身後的人輕輕皺眉,幽魂燈離開守燈人一日,便會燈芯萎縮。

天擲道:“還是回去吧。”

醒林揉着酸疼的小腿,“可是真的很累……”

他望着天擲,天擲也望着他。

他呼一口氣,扶着岩石慢慢站起,小腿微微發抖,僵硬的擡起,踩在松軟濕潤的枯枝上。

他拿出在東山派戲耍師弟們時候的招數,明明眼前人是最不能招惹的危險人物,可他心微微作癢,偏要招惹。

不緊招惹,還要欺負。

他彎着腰身,擡起眼,問道:“你能背我回去嗎。”

身後的黑衣人,還未到二十歲,臉龐是那樣的年輕認真,內裏卻是所向無敵。

一塵不染,這四個字忽然出現在醒林的心中。

他看着眼前這位人間閻羅,差點為自己駭笑出聲。

天擲注視他,微微斜着頭,他颔首,“可以。”

這一下,醒林真的要駭笑出聲。

天擲走到他身前,背過身,微微伏低。

望着那蘊含着令天下人懼怕的力道的肩與背,一時間,不知該把手放在哪裏,他心慌意亂,手心微微蜷縮。

怔了一怔,他才緩緩伏上。

這句玩笑話,若對同樣修為的高手來說,無一不是輕薄,折辱,膽大妄為。

但是……

醒林看着背着他的年輕人,側臉幹淨,眼光認真赤誠。還有,原來他的黑發是這樣柔軟。

他忙移開目光。

趴在那後背上,醒林幽幽地,鬼使神差地問,“天擲的擲是哪個擲?”

身下的年輕人道:“是這個擲。”

他停下,右手擡起食指,指節修長而白皙。

醒林默契的伸出左手,攤開掌心。

不用等醒林說出那第二句,天擲認認真真的在他的手心裏,寫下一個“擲”字。

指尖劃過手心,很癢,醒林立刻蜷起手心。

那一年過得十分迅速,養屍陣裏的散修沒熬幾個月就被煉造兇屍,而胡争如還在苦苦□□。

那一年春天雨水特別多,鎮日細雨霏霏,一下便是連綿幾日,忘月窟的洞口,擺着兩個相距不過一臂遠的蒲團,醒林端坐在其中一個上,天擲端坐在另一個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大致是天擲偶爾問他山下的情景,醒林泛泛地答上幾句。

夏夜蚊蟲奇多,天上的星星清晰明亮,好在忘月窟洞內滅絕蚊蟲,是一座天然的避蟲寶窟,且洞內陰涼,隔絕了白日的烈陽酷暑。醒林擡着手臂,為天擲指出北鬥七星,他二人的蒲團挨在一起,醒林喋喋不休的講着民間星宿的故事,牛郎與織女,董郎與帝女,天擲全然沒聽過,聽得十分認真,有時醒林還講些世間民俗,人間百态,兩人竊竊私語,時不時傳出陣陣笑聲。

秋天山上野風幹燥,洞內濕潤清爽,山上一片枯樹野草,沒什麽景致好看,洞口,一個人忘了規矩,歪在蒲團上,另一個也歪坐在蒲團上,醒林拽着天擲的胳膊,非要他面對自己,天擲無情的甩開他的手,帶着笑意抱怨,“我不信,你又編話騙我!”醒林笑得歡,裝作委屈的樣子喊,“是真的……你聽我說……”硬去掰天擲的肩膀……

天擲的修為進度慢了下來,秋日無事,他在燈前打坐修煉,常常有人從身後跑進來,覆在他耳邊,輕聲輕氣的喊,“少尊主,你看這是什麽。”天擲知他無賴,偏不理他,醒林将從洞外捉的一指長的大蟲子悄悄放在他臉頰上,蟲子也有靈性,死命的從天擲臉頰上掙紮着掉下來,落進他的衣服裏,天擲忍無可忍,笑着睜開眼睛,把醒林推翻在地,在他周身的死穴上連出幾十招,招招不斃命,醒林挨完打,大笑着滾地而起,又是一條好漢。

冬日,醒林不再笑鬧了,蒲團徹底從洞口搬回燈前,洞外風雪交加,海風吹幹貧瘠的土地,整個晦朔山陰冷之極,只有忘月窟庇護着一方無風無雪的小天地。

他的痼疾犯了,來晦朔山那年橫貫胸口而出的樹枝被拔走了,可那裏似乎留下了一個洞,每到風雪交加時,便會漏風似的。

他的心肺裏都是涼氣,每日每夜咳嗽個不停,像是誰在他胸口呼哧呼哧的拉着風箱。

天擲從洞外回來時,醒林正捂着胸口咳嗽,天擲将帶來的雜草和樹枝扔在一旁,親自動手簡單搭了一個草墊子床。然後他跪在醒林面前,幾乎抵住醒林的額頭,他道:“你去躺一會吧。”醒林擡頭,頂着兩幅黑眼圈一笑,“你怎知我想躺着?”

天擲認真地說,“我去對岸大陸時,曾見小兒生病了,他母親便把他放在床上,輕輕拍着,他便舒服了。”

醒林心道,幸好我有金丹護體,平日裏打坐時眯一覺便可,若是個凡人,怎可能撐住一年多不上床好好休息。

天擲卻從未留意這些,他将醒林拉到草床上,草墊子和底下的樹枝發出脆弱的嘩嘩聲響。

他盯着醒林的胸口,一雙眼認真赤誠,他問:“把你的衣服脫下,讓我看一看傷口。”

醒林輕輕撩起眼睑,注視他,順從的,緩緩地揭開白麻衣衫。

一道猙獰的紅色停留在他白皙的胸口,早已變成凹凸不平的疤痕。

天擲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輕撫上那紅色。

兩人的氣息相撞,醒林的呼吸輕掃他的前額。

他冷不丁的開口,輕的像呵出一口氣,問道:“你喜歡我吧?”

天擲的手指停留在他的胸口,他擡起頭,有些微的疑惑,“喜歡?”他似乎是第一次遇見這種問題,需要思索,“我自然是喜歡你的。”他想了想,理所當然道。

醒林輕輕一笑,意味不明,他拉好衣衫,盤腿坐在草床上,對天擲諄諄誘導,“我說的喜歡和你說的喜歡,不是同一種喜歡,但又是同一種喜歡。”

天擲歪着頭,他有些迷惑了。

醒林含笑道,“我剛來時,你曾賜我飲那斷情絕欲水,你可記得?”

天擲點點頭。

醒林繼而說:“那斷情絕欲,斷的是什麽情?絕的是什麽欲?”

天擲一時間答不上來。

醒林搶着說,“斷的是邪情,絕的是歪欲,若動了邪情歪欲,便要痛斷肝腸而死,”

“不過,我倒是不怕痛斷肝腸,只是我私以為,情之一字,之所以至真至貴,只在“無邪”二字。”

“你看那牲畜,他若有了中意的另一個,便要抓着那個厮磨尋歡,這是他牲畜的本欲,原沒有錯,但人不同,人超脫六道之外,是集天地精靈之氣所成,人的情,至高至貴,怎可效牲畜事?”

天擲懵然點點頭。

醒林道:“是故,我以為人與牲畜之所以不同,是人懂得發乎心止乎禮,而人之情與牲畜之欲之所以不同,是因人的情只在于心,不在于身。”

天擲點點頭。

醒林暗地裏松了一口氣。

天擲卻忽而問,“什麽叫在于心,什麽叫在于身?”

醒林一怔,磕絆了,“比……比如說,你總想與一個人耳鬓厮磨……”

天擲打斷他,“耳鬓厮磨不可以嗎?”

“不可以。”

“那吻他的唇可以嗎。”

“……不可以。”

“那摸他的手呢”

“也不可以……”

“嗯。”天擲點點頭。小聲嘟囔,“這些都不可以。”

醒林瞧着他的臉色,溫柔地說:“這些就是欲……這不是對至真至愛之人該有的……”

天擲點點頭。

他很快揭過這一茬,拍拍草床,要醒林躺上試一試,醒林注視着他興味盎然的臉,心中卻有一絲絲淡淡的疲憊。

天擲笑着把他按倒,自己躺在另一側。

他看着洞頂,手裏拍着身下的草墊,喃喃地說:“躺着是比鎮日打坐舒服多了,躺在草墊子上,也比躺在大石頭上舒服多了。”

醒林本正平躺着,望着他的側臉,聽得這一番話,不禁抿嘴微笑。

天擲側過身子,注視他,問道:“你笑什麽?”

醒林搖搖頭,忍俊不禁,“我沒有笑啊。”

天擲伏起半個身子,作勢要出手,“說你到底笑什麽。”

醒林大笑着抱住自己胸口,胡亂搖頭,“我沒有我沒有。”

空曠的忘月窟傳來陣陣笑聲,“啊!住手,我要被打死了!”

“住手,住手,我真的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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