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醒林揉着額角,牙關裏擠出兩個字,“我無事。”

他心緒紛亂,“夏兄莫要亂猜了,魔窟之亂與仙門有幹的話,也切勿再提!”

他睜開眼,盡力将那些擾亂心神的話丢到腦後。

他注視着夏百友,夏百友雖是紫極觀的弟子,卻為人潇灑随和,絲毫未染紫極觀自視清高的風氣。

他道:“總之,你這幾日要額外小心,最好不要再出宮走動。”

夏百友笑道:“醒林兄你關懷我,我自高興,但是如今妖魔圍山,數千弟子每夜在外奮戰,我豈能自己留在宮中?”

醒林苦笑一聲,未等他說話,一白衣素冠的弟子從長廊盡頭快步跑進大餐廳中。

醒林二人隔着門,看那人喘着粗氣,朝餐廳內熙熙攘攘用餐的人群大聲道:“都別吃了,胡争如師兄來了!”

餐廳中細瑣紛雜的聲音停頓,接着嗡的一聲,人聲喧雜起來。

胡争如,這位鎮九門的大弟子,榜上只排第三名,但是,他骁勇善戰,忠肝義膽,宅心仁厚,數次救助百家弟子,在仙門新一輩中,聲望與甘棣華不相上下,甚至有人更欣賞他舍生忘死、兼濟天下的胸懷,

數年前,在仙門與魔窟第一次大戰時,玉房宮與紫極觀弟子被困,是他出手解救,結果自己卻被魔尊所擒,在養屍陣裏受了近兩年折磨,沒有死在那裏,沒有變兇屍,最後竟全身而退!從那之後,他成了仙門中一號傳奇人物,再有仙門與魔窟第二次大戰,他戰功赫赫,很有作為,且無論是哪路弟子遇到急難之事,他總是全力援助。

榜上前幾名風雲青年中,有人不齒于荀未殊的身世,有人不屑于荀令萼的脾性,有人不愛甘棣華的中庸,但是,唯獨對胡争如,甚少有人不服氣。

大餐廳裏有人問:“胡師兄不是和師尊們一起去了晦朔山麽,他怎麽今日便回來了,師尊們呢?”

來人搖頭:“這我可就不知道啦,反正胡師兄是自個來的。”

大餐廳裏傳來一陣驚疑之聲,醒林與夏百友對視一眼,夏百友用口型問:“走?瞧瞧去?”醒林從善如流。

餐廳裏偶爾跑出幾個弟子,他們呼兄喚弟一起偷偷看胡争如去,醒林與夏百友二人混在他們中間,跟着去了。

幾小撮人剛跑到前院側殿的長廊上,正好瞧見遠處的二門大開,甘棣華等十幾個精要弟子前後簇擁着胡争如大步流星的向大殿趕去。

幾小撮人做賊似的分散開,從各個方向悄悄貼近大殿。

玉房宮的大殿中,胡争如眉眼肅穆,他帶來一個消息,忘月窟法陣未破,但封印在窟中的魔尊屍首不見了。師尊們已趕往小鬼嶺,那裏鎮壓着魔窟的殘兵敗将,若那裏無事便加固封印,不過想來或已晚了。便遣胡争如先來傳令:魔尊恐已死而複生,玉房宮聚集的百家弟子務必小心,近日請諸位師叔先在宮外加設法陣,守在宮內靜等他們歸來。

師尊們終于将醒林想說又不可說的話下令傳達,醒林一顆心落了地。

方才還猜測是守燈人作亂的幾撮竊聽弟子顯然被這消息震傻了,他們悄悄離開大殿,飛奔向大餐廳。

醒林與夏百友又聽了一會,大殿中二師叔将弟子接連失蹤之事告知胡争如,胡争如低首皺眉,雙方議論了一陣,二師叔對胡争如十分關愛,殷切囑咐他長途勞累,快些休息去。甘棣華等人團團圍着他,前呼後擁地送他出去。

醒林與夏百友現在躲開也來不及,索性下了長廊,作經過狀,見那一群人圍着胡争如說說笑笑下來,醒林二人站在一旁,沖胡争如微微點頭,算是見禮。

胡争如只識得榜上名次較前者,見路邊有兩位仙門弟子與他行禮,他也匆匆一點頭,腳步未停,與甘棣華并肩而行,兩人都皺眉說着話,似在談論要緊事,一大票人浩浩蕩蕩的遠去了。

夏百友不知從哪掏出一把扇子,“唰”的打開,嘆息說:“真威風呀,長輩待見,同輩追随,來去都勞動甘師兄親迎親送,來往的皆是各大門派最頂尖的弟子。”說畢他瞟了醒林一眼。

醒林道:“各人有異,各人有命,各人有志,緣何我們夏兄今日也執着起來。”

夏百友哈哈一笑,收了折扇,“我沒有執着,我是怕你執着。”

醒林一笑,未置可否。

二人無事沿着長廊緩步而行,未走多時,一陣風送來幾句細語。

長廊的轉角的那一邊,有兩個人在聊天。

其中一個道:“甘師兄今日對醒林師兄尤其關懷啊——”

另一個輕笑,“難道我對荀師弟你不關懷?”

甘棣華與荀未殊剛從胡争如處回來。

先前那荀師弟——荀未殊昂首笑道,“我與你相識數年,他與你卻不過這幾日才熟稔,如何能比?”

他擡着下颌,語帶笑意,長腔拐了幾個柔柔的彎。

醒林從未見過他家荀未殊師弟如此肆意散漫的模樣,平日裏他在東山派一向持重周全,連笑容都是揣摩着角度,争取上至師尊下至師兄弟人人喜愛。

醒林不禁聽住了,拉着夏百友躲到一扇門後,今日第二次聽牆角。

荀未殊接着道:“甘師兄自然該關懷我,但甘師兄也這般關懷令萼師兄,也這般關懷醒林師兄,甚至也這般關懷夏師弟,這就未免令人不虞了。”

另一個——甘棣華,噗的笑了,“我怎地仿佛聞到誰家女子埋怨情郎似的酸味?”

荀未殊一愣,撐不住笑道:“莫非我是瞧上了甘師兄而不自知?”

兩人笑了一陣,甘棣華嘆道:“你剛說這話,幾年前令萼師弟也說過。”

荀未殊和甘棣華是在十年前辦千英百绛榜時相識,荀令萼和甘棣華卻相識更早,他二人出身名門,幼年成名,兩派關系又親密,當時其他門派一時之間沒有出挑的新人,只有他二人并稱雙秀。

甘棣華嘆息:“不知他身在何處,如今怎樣了。”

荀未殊默了默,道:“令萼師兄是天之驕子,吉人自有天相。”

甘棣華知他不願多說,紫極觀與東山派不睦,其中有一半緣故,是因為叛觀出逃的荀未殊母子,在紫極觀弟子眼中,荀未殊是眼中釘中的眼中釘。

甘棣華心道:荀師弟也是命苦,偏偏他的尴尬身份在東山派中立腳也艱難,在醒林師弟眼中他也是眼中釘中的眼中釘。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荀未殊時,虞掌門帶着他二人在大校場演練比試時的走位,虞掌門有事暫離,剩下他二人各自望天,誰也不和誰說話。

偏那紫極觀在東山派旁邊演練,紫極觀弟子見他二人在旁,不知說了些什麽,二人的面色都有些不好。

甘棣華遠遠看見了,趕緊來勸。

待他走近時,紫極觀弟子已飄然離開,醒林也施施然站起來,拂袖而去。小小地荀未殊身邊俱是空座,在擁擠的大校場是一道獨特的風景。

他上去攀談,二人并排而坐,令荀未殊顯得不那麽亮眼。

由此,二人便熟識了。

甘棣華換了話頭,指着他的手,問道:“你的手腕如今怎樣,還酸麻麽?”

荀未殊修習極為勤奮,練劍尤苦,長此以往,手腕便有些不堪重負,虞上清為他查看後,叮囑他一日不可握劍超過一個時辰,他卻常私下偷偷練劍,一點不知珍惜手腕。

荀未殊摸了摸自己手腕,道:“好多了。”

甘棣華輕嘆一聲,“我怎麽那麽不信呢。”

荀未殊一笑,朝他伸手:“不信你來試一試好了。”

他笑嘆道:“師尊令我每日不可超過一個時辰,那怎麽可能呢,我原來每日修習中撥三四個時辰練劍,現在已減至兩個時辰,實在是無可再減了,修行中人每日連兩個時辰的劍都握不夠,恐怕我這第四的位置,下一次就該被人踢下去了,好師兄,我心裏都知道,你可莫要在啰嗦了。”

甘棣華無法,道“你啊……”

荀未殊笑道:“甘師兄若心疼我,替我揉揉便可。”

甘棣華真個握住他的手腕,認真地按摩起來。

荀未殊也不掙脫,惬意的靠在廊柱上,由他揉着。

半晌,甘棣華低聲道:“你啊,苦就苦在太執着上。”

荀未殊一曬,“誰不執着?”他向東一點頭,道:“他比我還要執着呢。”

他說的他,并無前語,但是不遠處門板後的醒林,卻知道他在說自己。

旁邊一起偷聽的夏百友也覺得是醒林,非常莫名。

甘棣華點頭,道:“你是看似執着,其實更執着,他是看似不執著,其實也執着。”

荀未殊低頭認可,輕聲道:“衆生皆苦。”

荀未殊擡頭,看着甘棣華,“關于我母親和我師尊的風言風語一直未停止過,在我很小時,便有人唾棄我是掌門的私生子,但是……”

他注視着甘棣華,一曬:“這句話我只對你說……我自然不是師尊的親子,我有父親,我父親是紫極觀一個默默無聞的學徒,從前默默無聞,現在默默無聞,以後也将默默無聞,我卻與他不同,我出身低微又如何?我有血性,有骨氣,志向比別人高,耐性比別人強,比別人更能吃苦,也比別人天賦更高!”

他終于說出那句話,“我……我多麽希望自己是師尊的私生子!”

夏百友立刻望向醒林,醒林寂然無聲。

荀未殊接着道:“——且我也知道,師尊也希望我是他的私生子。”

“奈何我不是。”

荀未殊望着遙遙無盡的廊柱,“我和師尊才是一種人,這是他不能說的遺憾,也是我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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