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業火如猛浪拍打整個大殿, 十二掌門劍未出手瞬間潰散,被沖摔到大殿門板上, 龜蒙真人高聲大喝:“祭出天地鼎!”
他手裏翻出一個手掌大小的寶鼎,十二掌門拔出寶劍,寶鼎自動升空,十二把寶劍繞着寶鼎圍成圓陣,十二道寒光如雪如銀, 劍尖齊挑,劍花翻轉,手腕翻飛,十二掌門送出寶劍,齊聲喝道:“去!”
十二把寒光劍帶着寶鼎上融來的白煙, 赫然飛向業火浪潮中纏鬥起來。
這天地鼎便是當年十二掌門耗費心血研制的寶器, 耗費心血并使泛泛而說, 十二掌門俱用自身鮮血融入寶鼎, 煉造數年,寶鼎寒煞非常,十二門仙家寶劍在寶鼎上一沾一繞, 帶着寒煞之氣, 勢不可擋!
甘棣華等人被綁在浮雲大柱上,受業火之炙受寒氣之煞,被逼的眼都睜不開,幸而大殿極大,一火一氣未真正着身, 否則以他們的修為,怕是要被一擊而亡。
天地鼎本就是為克制天擲的業火所制,卻自制成以來從未與天擲對戰過。它一手封印魔窟,鎮壓過小鬼嶺的所有殘黨,十二掌門知道它的厲害,今日使出畢生修為,信心滿滿要将天擲一舉拿下。
可是那業火如瘋了般反噬,竟憑空掀起三四人高的巨浪,将十二道寒光逼退,天擲黑色的衣袂翻飛,無數火焰從他身上飛射而出,如此下去,恐怕不是自己這十二人要命喪于此,整個大殿都要被焚燒殆盡。
龜蒙真人不停後退,眼見這瘋狂的業火将四面八方都燒得密不透風,他的心不禁駭到極致,大聲質問:“魔尊!你的人還在大殿裏,你要和我們同歸于盡嗎!”
天擲站在熊熊火光中,仰面望着滔天的火舌,他低下頭,黑發翻飛,着了魔一般道:“是又如何!”
龜蒙真人驟然見到他血紅的雙目,布滿皺紋的三角眼緊緊縮起,這人怕是瘋了。
自己……自己只能拼盡全力,拼他個玉石俱焚!
他和其餘十一人對視,衆人心中皆知,這一刻終于到了,龜蒙真人大聲道:“為仙門而死,不冤!與魔尊同歸于盡,不冤!還世間清樂太平,不冤!”
虞上清與朱若殷同時舉劍,朱若殷大聲道:“當我們怕你不成,我們就是死,也不許你再為禍人間。”
十二道寒光忽然并起,彙成一簇,劍柄依着劍柄,劍身挨着劍身,光芒照耀光芒,正如一道蓄勢待發的飛箭。
業火忽收,天擲的右手蓄力胸前,五指手指輕撥輕抹,如攏琴弦。
衆人屏住呼吸,見識過的人知道,魔尊使出全力之前,往往會忽然收頓。
一個矮小的身影,忽然從浮雲大柱後跌跌撞撞的撲上來,鬼哥兒滿臉淚痕,一手揮斷醒林的左手繩索,又一手揮斷醒林右手的繩索,他淚流滿面,沖醒林大喊:“攔住他!救救他!”
醒林也跟着天擲魔怔了,繩索忽斷,他聽着繩索落地的聲音,擡起眼睑,望向遠處那個靜止不動的黑色身影。
他左側,十二掌門不出一聲,出指向寶劍出灌輸靈氣,準備做最後一擊。
他身旁,甘棣華等人吓得忘了呼吸,雙目欲裂的望着那個駭人的黑色身影。
醒林忘了業火,忘了寒煞之氣,閃身向那個人奔去。
那個人……已完全瘋魔了。
他手指間輕繞的火焰,瞬間化作兇猛的火龍,要燒透這人世間。
一個清瘦的身影忽然撲向他眼前,張開雙臂,攔住他的目光,攔在他兇猛的火龍前。
二人的目光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對上,醒林再也忍耐不住,忽然落下眼淚,往前一步,輕輕捧住他的右手。
他輕輕道:“別這樣……別這樣……”
熟悉的目光,陌生的面孔。
天擲慢撥琴弦似的手指頓住。火龍在空中憑空燃燒。
他發冠已散,他從散落的發絲中望着醒林,忽然雙目緊閉,一口血吐在醒林前襟。
醒林迎面受下這一口熱血,很燙。
他柔聲呢喃:“天擲……”
而後,醒林忽然側過臉,朝後面高聲喊,“走啊!還不走!”
身後十二掌門面面相觑。
魔尊已有走火入魔之兆。
自己十二人若是能與他同歸于盡,倒也是死的值。
但是若有更好的法子……
虞上清站在龜蒙真人身旁,心念如電轉,雖不知魔尊是否對醒林留有舊情,但醒林一出手攔截,魔尊确實停住了。
若是醒林能再次取得他的信任……
虞上清望着二人的背影,這恐怕希望不大,醒林恐也有殺身之禍,但,別無他法,若不如此,今日場中所有人必定斃命,大家都沒有活路。
他咬着牙,悄悄拉了龜蒙真人的衣袖,龜蒙真人極輕的瞟了他一眼。
虞上清手持寶劍,玉冠已碎,威嚴肅穆的面上,有被火灰燒過的殘痕,他永遠有堅硬不服輸的眼神。對着醒林的眼睛,做了個口型:“想辦法殺了他,再次。”
醒林睫毛輕顫了一下,面色平靜的轉過臉。
他拉着龜蒙真人向後撤退,邊退邊向兩側道:“孩兒們,今日不能帶你們走,改日師尊必定來接你們,等着我!”
身後餘下的人也跟着退走。
大殿中只留下甘棣華等人的遙遙呼喊聲:“師尊小心。”“弟子不怕,弟子等着!”
醒林望着眼前的青年,他們相隔不過寸許。
業火忽而一收,天擲向前栽倒。
一頭栽進醒林的懷抱中。
鬼哥兒大驚失色,向這邊疾步跑來。
天擲做了一個夢,夢中有漫長的漆黑還有無數猩紅,夢中迷離混亂,說話的,行走的,殺他的,所有的人都面目不清,他分不清敵友,欲升起業火,但方一提氣胸口傳來一陣劇痛,指尖微弱的業火熄滅了。
天擲在劇痛中猛然睜開雙目,一掙紮坐起身,發絲淩亂,雙手微彈,各自升起半指高的火苗,他頓感胸口再次痛到震動,柔弱的火苗搖了搖,熄了。
他睜着雙目,打量玉房宮的後廳,這是何處?他怎地功力盡失?那些人要殺他怎麽辦?
鬼哥兒和醒林站在他的榻前,二人見他如此模樣,心中仿佛一塊大石頭重重砸下,俱是一沉。
天擲問離他更近的鬼哥兒,“你……是誰?”
鬼哥兒望了一眼醒林。
數年前,老魔尊萬斛龍曾在修煉時邪氣攻心,暈倒後再醒來時足足有半個月神志不清,修為全失,行為颠倒狂暴,身邊親近之人一個不認得,只見了醒林便喚“小戴”,似是年輕時心上人的名字,令天擲十分不樂。
觀天擲的症狀與萬斛龍極為相似,萬斛龍當年瘋癫了半個月後,自己忽然一怔,恢複了神志,不知天擲需要多久。
鬼哥兒察言觀色,遠遠跪在毯子上,輕聲道:“我是鬼哥兒啊,您是忘月窟的尊主,您不記得了麽。”
天擲扶着自己的額頭,尊主?夢裏似是有人喊自己尊主……他略一思索,頭腦中如水進耳膜,嗡嗡作響。
他無法深思,搖了搖頭,擡起雙目,對上遠處一人。
那人穿了一件碧色衣衫,顏色鮮亮的素色羅裳有一半都沾着泥土,破了好幾處。頭上還戴着玉冠,玉色瑩潤剔透,倒是一副尊貴打扮,只是有幾縷發絲挂在玉冠上,添了淩亂落魄相,
這衣裳他不認得,這打扮他也不認得,但是……
那人望着他,那樣的眼神似是熟悉極了……
他喃喃地說:“你……”
鬼哥兒慌忙向旁躲閃,讓身後的醒林上前來。
老魔尊發癫時,雖修為不再,但出手狠辣,忘月窟之人不敢也不能近他的身,饒是如此,他還發狂殺了數人。
醒林當時在場,自然熟知一切。
他轉到鬼哥兒前方,依然不停,向前走了幾步,直走到榻邊,立于天擲身旁。
鬼哥兒在身後情不自禁:“哎……”伸手欲攔。
醒林恍若未聞,低頭望着天擲,兩人身體不過相隔一拳之距。
他擡手,輕輕将天擲扶着額頭的手指拿下,“別想了,現在想不起來也沒什麽要緊,總有一日會想起的,不急……”
天擲望着眼前人,竟意外的順從,扶額的手指随着他的動作放下。
年輕潔淨的臉龐瑩瑩發光,不加修飾的眼神直接而坦蕩。
醒林忽然擡手遮住天擲的目光,輕聲說:“尊主,你睡一會吧,多休息……”
他扶着天擲的雙臂,天擲随着他的動作慢慢躺下,輕輕陷進柔軟的鍛枕中,毫不抵抗。
天擲留意到蓋着的錦被,伸出兩只手指偷撚身下煊軟的褥子,又摸了摸耳邊的枕頭,他望着醒林,微微張嘴欲說什麽,又咽了回去。
醒林微涼的手指覆上他的眼皮,他自然而然乖順的合上雙目。
醒林挺起上身,沉默的看着睡榻上人,許是這幾日精神疲累太過,不出一會兒,榻上的人呼吸平緩,竟是輕易睡熟了。
一時間,屋內只剩下醒林與鬼哥兒,如今萬籁俱靜,他二人各自遠遠坐在圈椅中,屋中圈椅甚多,兩人中間相隔數個空椅。
鬼哥兒心中有太多問題,“是你嗎?”“從多年前你便用盡心機騙尊主和我們麽?”“……為什麽你會是個騙子呢?”“你知道尊主複生後,得知你的屍身不見時是怎樣的暴怒麽”
可是前塵往事如噎在喉,他竟一句問不出口。
他偷偷看旁邊的人,那人竟然一派淡然,絲毫沒有慚愧,悔恨,痛苦,甚至也無将将死裏逃生的緊張,面對故人的忐忑。
鬼哥兒心中道,魔尊若過幾日好了,你待如何呢,不怕他立刻殺了你麽。
鬼哥兒并未察覺出他該有的提心吊膽驚懼憂慮。
難道這就是個毫無心肝的人?
他咬着唇肉,在袖子裏使勁扣着自己的雙手。心道,尊主,你不值啊。
他也說不上自己心中那滔天的翻來覆去的酸楚是何種情絲,只覺心中憋悶,恨不能給身旁這人兩掌。
只是觀望如今尊主的情勢,還是留着這人有益處,傻尊主貌似對他十分順從,若他一死,尊主發作起來,說不上還有沒有人能制服尊主。
這是內憂,還有外患。
十二掌門被尊主發狂之相吓退,但卻不知尊主轉眼間功力全失,若是他們知道了……
恐怕會立刻上山,将魔窟甕中捉鼈。
若此刻立刻逃回忘月窟,便露了怯,惹了仙門疑心,恐便是逃回忘月窟也不能安生。
他想,無論如何自己要守住半個月,希望老天保佑,令尊主也如老尊主一般快快好起來。
鬼哥兒小小年紀,心眼子頂過十個大人,如今尊主倒下,所有事系于他一個少年身上,他清了清嗓子,極力端出位居人上的模樣,擡着下巴冷淡高傲地命令醒林:“從今日起,你需日日侍奉在尊主面前,別妄想私逃,這整個玉房宮都設了法陣,外面無一人能來救你。”
醒林忽然問:“這法陣是尊主設的嗎。”
鬼哥兒一愣,不知他為何問此話,但仍老老實實地回答:“魔尊親手所設。”
答完自己惱了,為何自己有問就答!
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他欲再呵斥兩句以顯威嚴。
醒林在他一拍之下擡起眼來。
鬼哥兒望着他,呵斥的話一股腦吞回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