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沒有回頭, “那十二個掌門該到了吧。”這句話是問身後的鬼哥兒。
鬼哥兒反應過來,大聲道:“快……快了。”
天擲淡淡地道:“将他綁回大殿。”
鬼哥兒心下紛亂, 茫然無措,“啊?”
聽明白後,猶猶豫豫地将醒林帶走。
醒林被鬼哥兒親自送回大殿,大殿中的甘棣華、荀未殊等人見到他毫發無傷的回來,均喜出意外。
鬼哥兒将他右手吊起, 吊的不算太高,又将他左手吊起。
他吊的很慢,時不時從縫隙裏偷眼看他。
三歲孩童玩繩索一般磨磨蹭蹭将兩只手都縛好,鬼哥兒停了一下,又伸手到右邊将繩索松了松, 松完看看了左邊, 将左邊也略松了松。
他從自己兩手之間瞟了一眼, 拉着一張小臉, 轉身向殿外走去——尊主說他們都該死,今日與十二掌門會面恐怕不會善了,尊主的本領他略見識過, 那十二掌門如今該自求多福了。
他坐在石階上, 清風穿過大殿,閉上眼,仿若提前聞到血腥味。
大殿裏,甘棣華等人一疊聲的喊他。
“醒林師弟,你方才見到魔尊了嗎。”
“醒林兄你瘋了嗎, 你居然敢拿話诓魔尊。”
“牛.逼啊,而且還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你方才到底對他說了什麽啊……”
醒林吊着兩只手,心下一片空白。
他聽懂了天擲方才的話,心裏有預感,說來可笑,他如今頭腦清晰到極致,竟是活了這麽多年,頭腦最通透好用的一日。
他輕輕歪着腦袋,枕着吊起的右手臂,發絲落下,粘着他的側臉。
這一日真的到來了,他不害怕,只是有一些遺憾。
不,是有很大的遺憾。
不出半個時辰,大殿外陸陸續續有許多身影搖晃,慢慢的竟站滿廣場。
鬼哥兒在臺階上踱步,不知從哪裏拔了一根草在嘴裏叼着煩躁的甩來甩去。
夏百友是個話多的,且他綁的靠前,眼界寬闊,他悄聲向衆人道:“看這架勢,咱們師尊們該是快到了。”
衆人心中也是這樣想,緊張的心幾欲從喉嚨裏跳出來。
醒林自見魔尊回來後,便半死不活的不吭一聲,了解他的荀未殊白蟾宮等人知道,他連門派之事都甚少操心,更遑論涉及魔窟的辛秘之事了,擔心他是吓破了膽,為了求生,才胡言亂語騙見魔尊。
其他人死活都問不出他的話,也擔心他驚駭過度,神志不清了,兩撥人不好直說,一對視,都猜着了對方所想。
也是人之常情,被擄的人中,個個比他修為高,個個比他經歷的風險多,他仗着父蔭,一向悠游慣了,從未有過什麽擔當,嬌氣一些也是有的。
只是如今在魔窟之人面前,難免有失仙門風度。
生死關頭,衆人無人肯開口責備他,偶有一兩個如胡争如郭不貳等性情剛烈之人,怒其不争,對其不屑,但也只在心中腹诽。
鬼哥兒看看天,側耳聽聽風聲,一把扔了嘴裏的雜草,大步跨過大殿門檻,向後廳走去。須臾等他再次跑出來時,大殿外還無人至,他靜候在大殿門口,嘴裏無草可叼,他輕輕咬着嘴裏的嫩肉。
胡争如熟悉他這一套神色——他此刻心中殺氣熾盛。
胡争如不禁替師尊們吊起一顆心,他看向甘棣華,甘棣華望向他,滿眼的無奈、無法、無計可施。
忽然,大殿外,玉房宮院門大開,兩扇朱紅大門哐當一聲砸向兩側院牆,無人觸碰,像是被內院的飓風吸開。
門外十二位身着各色服飾各家衣冠的男女,正往大門處來。
他們以中間一位白衣素冠的老者為尊,前方門戶忽然打開,這位老者并餘下人心中略一吃驚,但是腳步不停。
門不是他們開的,門是為他們開的。
從大殿到院門,中間隔着這樣遠的距離,魔尊居然還能做到如此的掌控與力度。
他們進了內院,院子數千黑壓壓的人影,沉默着迎接他們,如同走進黑黢黢的鬼樹林中。
為首的老者,自然是玉房宮的龜蒙真人,他身邊的人碧衫玉冠,一張方臉面不見怒氣與焦急,只有令人膽寒的威嚴剛硬,這是醒林的父親,東山派虞上清掌門。
虞上清站龜蒙真人左側,右側才是紫極觀的雲貫天掌門,而鎮九門的胡得生掌門站在虞上清之左,餘下紅雲教等自按順序雁翅排開。
一行人步伐從容,儀态端方,施施然齊齊進了大殿。
大殿門口靠着的鬼哥兒,本意準備好一腔殺意與怒氣,然當這十二位泰鬥一入門,他抱着的雙臂放了下來,氣勢不自覺的弱了。
如此情勢下,無人留意東山派掌門何時越過紫極觀站到第二位。
甘棣華壓着心跳,低聲道:“弟子無能,給師尊添麻煩了。”
郭不貳白蟾宮等人也喊道:“師尊!”
虞上清撇了角落一眼。
龜蒙真人伸手壓下弟子們的呼叫,望向大殿,朗聲道:“我等十二個老匹夫來會見忘月窟尊主,還請尊主現一現真身吧。”
他語畢,大殿內靜了一刻,無人出來,忽然一陣陰風自腳底生氣,卷飛十二掌門的衣袍,卷起浮雲大柱下捆綁着的弟子們的繩索衣帶,甘棣華等人迷了眼,側頭躲風,聽得砰地一聲殿門摔上了。
龜蒙真人等立刻回身,大門已合,紅雲教的朱若殷立刻怒了,大喝道:“魔頭,你這是何意,我等光明磊落應你邀而來,你卻玩這套陰的。”
甘棣華等弟子也吓了一跳,未曾想剛進門魔尊便翻臉。
龜蒙真人鎮定,他舉起右手,示意大殿內安靜,向空曠的大殿道:“魔尊請我等來,想是有要事相商,難道只為與我等一戰嗎?魔尊少時便說一是一,無懼無畏,如何長大了這麽不磊落。”
一個身影從暗處走了進來,那人緩緩走至高榻前,沉默着俯視下方,“你們要磊落嗎?”
他的聲音很不對,幹澀中帶着嘶啞,仿佛嗓子裏藏着沙礫。
神情也不對勁,黑發披在肩上,掩蓋了眼底的猩紅,但那股掩不住的冷冽肅殺,站在大殿最遠處的醒林都能感受到。
醒林擡起頭,望向他。
自從天擲在石碑前吐血,他便覺不好,此刻更是有一個不好的猜測。
他的目光忽然對上鬼哥兒,少年皺着眉頭望向高榻處,回頭看醒林一眼,那眼中的擔憂焦慮滿溢出來。
醒林心裏一跳,自覺恐怕猜對了大半。
高榻前的天擲指着大殿的角落,醒林所處的方向,淡淡地問:“這個人便是你們所謂的磊落嗎。”
十二掌門與衆多弟子不禁齊齊望向醒林。
龜蒙真人受邀而來,心中把魔尊的意圖猜了數萬遍,總是繞不開守燈人之事,故早有準備,裝了滿肚子塞搪故事,只求能拖一時是一時,見了醒林再見機行他計。
他們并不知昨夜鬼哥兒欲先送他們人頭之事,也不知後來醒林之變,如今驟然遭天擲一問,如當頭一棒,龜蒙真人立刻穩住,以退為進,“不知尊主此言何意?”
天擲望向那個角落,醒林斜着身子挂在繩索上,也正望向他。
天擲立刻轉開目光。
何意?
這是你們仙門為了騙我放了十個被擄的弟子,調教好的假扮那人的騙子嗎。
還是……這件事從數年前便是圈套,連那人都是假的,都是你們仙門派過去破壞忘月窟的奸細。
他一直告訴自己,是第一種可能,可是……那人的眼神,那人的語氣……他沒法騙自己,他在心底一直有一個答案,只是他不敢揭開。
他直直望向龜蒙真人蒼老渾濁的雙眼,道:“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龜蒙真人直覺要糟。
天擲的眼眶裏還是陰晴不定的猩紅,他一身黑衣,如地府幽靈。走下一級石階,他邊走邊道:“十年前,忘月窟和仙門大戰,鬥的不可開交,你們不是對手,又殺不了我和萬斛龍,便使奸計,派了奸細潛進忘月窟,是不是?”
世間最可怕的猜想,由天擲親口說了出來,他平靜如水,接着道:“假意與我……先挑撥我和萬斛龍,使我殺了萬斛龍,又毀了魔窟,最後也收拾了我的命,一石三鳥,是不是?”
“所以,那人從始至終都是做戲,都是受人指派,全是假的……是不是?”
昨日想都不敢想的事,此時一字一字說來,天擲聲色平靜,似在閑話他人之事。
他已走下最後一塊石階,站在大殿中,注視龜蒙真人。
龜蒙真人終于倒退了一步。
他悄悄握緊了手裏的寶劍。
天擲看着烏壓壓的一大殿人,目光沉沉地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
在密集的人影間,他的目光獨獨沒有掃那個角落。
他看清了每一張臉,忽然轉過身,眼底藏着滿滿的猩紅,緊緊咬着牙關,低低地道:“該死,你們都該死!”
他的袖底隐隐升起一陣炙灼感,身後響起龜蒙真人的大聲呼喊,“大家小心!”
大殿中忽然聲浪鼎沸,腳步聲,呼喝聲,拔劍聲,尖叫聲灌滿耳膜,他的低語只有自己聽見:“你們把他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