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月牙兒還未下山, 初日還未升起。後廳門輕輕打開,醒林走出來, 剛一出大殿側門,便望見靠坐在後廳牆下,抱臂睡着的鬼哥兒。折騰了一夜,他已累極。

醒林心中嘆了一口氣,你還是太信任我了。

他悄然走開。

忘月窟有一條規矩, 醒林最喜愛,魔尊住處不許閑雜人等随意接近。平日時,忘月窟各路人馬都蝸居在自己的破山洞中,除了深夜外,鮮少在外亂晃, 而此刻, 天欲明不明, 白日出沒的, 夜裏出沒的,全沒了聲息,連鬼哥兒都睡着了。

玉房宮大殿外空無一人, 但醒林仍小心翼翼的貼着牆邊行走, 幸而他跟夏百友在玉房宮浪蕩多時,對這裏摸得熟透。

未用多久,他走出玉房宮的法陣外,回頭一望,玉房宮屋角檐廊鱗次栉比, 他收回目光,斷然向前走去,用了此生最快的腳程下了山。

而方才,就在他的腳步剛行過後廳拐角處時,本來酣睡的鬼哥兒已被驚醒。

鬼哥兒雙眼迷蒙着望着他遠去,一怔之下,在外凍了一夜的血液瞬間燒沸了,燒的頭腦呼呼作響。

醒林全然不知,他推測着東山派等的落腳處,玉房山雖大,但只有一條寬闊主路直通山腳。

醒林心裏盤算着,恨不得飛身到他們所在處。

果然,山角路口處,稀疏的樹林中紮着無數營帳,除了守夜的弟子,營帳外人并不多,醒林疾步跑來,守夜弟子遠遠認識他身上的衣服,紛紛站了起來,他跑的近了,聽到一個驚喜的喊聲:“大師兄!大師兄!這是我們醒林師兄回來了,快去禀告師尊!”

說話人是東山派守夜的弟子小九,醒林撲進他的懷裏,抱着他的雙臂猛喘,急切地道:“不用禀告了,父親在何處,我馬上去見他。”

小九立刻将他帶至虞上清的帳篷裏,虞上清剛得了弟子禀告,一驚之下才要出門,迎面見到衣衫淩亂氣喘籲籲的兒子掀開帳簾闖了進來。

虞上清一時說不上話來,直望着兒子發愣。

醒林不顧禮節,一步坐到椅子上,才喘着粗氣對站着的父親道:“父親,我回來了。”

虞上清手都顫了,他未曾想,兇多吉少的險惡處境下,自己兒子居然全須全尾地自己跑回來了。

他顫聲問:“其他人呢,你沒帶他們回來嗎。”

醒林連水都不顧上喝,緊接着問出第二句話,“我是偷跑出來的,龜蒙真人在何處?”

他話音剛落,得了弟子消息的龜蒙真人掀簾進來。

見了他,醒林心下暗自劃過一絲喜悅,他一拱手,如見親人一般,惶然道:“真人救命。”

一旁的虞上清開口欲問他,他伸手壓下父親的話頭,道:“此刻閑話少說,我一會還要回去。”

他向不解的父親和龜蒙真人道:“父親從大殿離開時的話我知道的,如今我九位師兄弟還在玉房宮內,被魔窟折磨着,我想明白,只有我能救他們,您十二位聯手也未必能斬下那魔尊,但那魔尊如今依然對我……”

他在父親注視下面前低了頭,“十分信任。”

虞上清一向嚴肅威嚴的面孔,浮上複雜難辨的神色,有幾絲憤恨,幾絲羞恥,幾絲愧疚,幾絲心疼。

兒子好好一個男子,當年陰差陽錯走厄運被擄到忘月窟,居然大難不死,好不容易偷偷用魚肚傳書聯絡上當時聚在鎮九門的自己,從傳書所知,那魔尊居然似乎對兒子有觊觎之心,自己氣的當即拍碎桌椅,又恨又怒,十二位掌門商議許久,居然最後迫于情勢,抓住仙門這唯一的一條出路,令兒子委曲求全,罔顧廉恥,使盡手段籠絡魔尊,為仙門埋下一條伏線。

後來醒林果然在滅魔窟之事立下大功,為此,他無論如何不學無術,悠游浪蕩,自己對他心中有愧,從不重言責罰,只随他去。

他皺着眉,望着憔悴疲憊受盡苦楚的醒林,往日對他不滿不禁消退,說不上是幾百種滋味湧上心間。

他與龜蒙真人細細聽醒林說了一炷香的時間,帳篷的簾子分兩層,只落下第一層驅蟲薄簾,隔着簾子能望見帳篷裏龜蒙真人等三個身影。

也遮不住醒林的低聲細語。

帳篷外的樹林稀疏,藏人卻也容易。

幾個弟子候在帳篷外,笨如豬頭,一人頭上兩只眼,卻什麽異樣也看不到。

樹林後身量不足的人影一晃而逝。

帳篷內,醒林言畢,龜蒙真人撫着胡須道:“你的意思是,以魔尊如今的本領和狀态,我等的贏面不大。”

醒林點點頭,龜蒙真人接着道:“故此,只有你仗着魔尊的舊情,再如當年一般,來個內裏偷下殺手。”

龜蒙真人望向虞上清,虞上清不語,無聲的,沉沉的嘆了口氣。

醒林道:“為了仙門,為了救幾個師兄弟,我……我不妨事……”

龜蒙真人點頭,“好,那便依你所言,将天地鼎交與你手。”

龜蒙真人從懷中掏出手掌大小的一件寶鼎,醒林攤開手掌,穩穩落入他的手中。

他起身欲走,虞上清忽然想起一件事,“宮外設着魔窟的法陣,身為仙門弟子,那裏能出來,但如何進去?”

醒林身形頓了一下,慢慢地道:“那是魔尊親手設的法陣,他的任何法陣……對我都認主。”

日頭爬上山腰時,醒林看到了玉房宮的屋檐。

他為這一趟下山,絞盡腦汁的醞釀說辭,耗盡心神,如今終于得了想得之物,輕松回宮。

他舒了一口氣。

他悄然溜回大殿中,不想剛進大殿側門,迎面碰上從大殿裏溜達過來的鬼哥兒,鬼哥兒舉着一個比臉還大的蘋果,問他:“你要出去?”

醒林回身走進後廳,“我在門口透透氣。”

鬼哥兒哼了一聲,“你倒是随意。”

望着他的背影,咔嚓咔嚓大口咬着蘋果,清脆無比。

後廳裏,高榻上睡着的人昨夜鬧到半夜才躺下,此刻還未醒來。

醒林舒了一口氣,放輕腳步走到近前,未走幾步,睡着的人翻了個身,微微睜開了眼。

他的雙目猶帶半紅,然目光清明,已不是發癫的樣子,醒林心中忽然一沉。

天擲毫無忌諱的伸直長臂,腰身用力,向後伸了長長地個懶腰。

他抱着被子,頭埋進枕頭裏,聲音略帶喜悅,“好軟啊,你要不要躺一躺?”

醒林見他此種情态,吊起的心放下。

還好,他還在魔怔裏。

他走遠些,搖了搖頭。

天擲擁着被子坐起身,晨光透過整潔的窗棂落到青石板,他看了半晌,忽然道:“我想出去走走,行麽?”

他在問醒林。

他為什麽要問醒林。

醒林也不知,只好答:“自然可以。”

他依然站的很遠,并不近身。

天擲聞言掀開薄被,光着腳便欲下地。

醒林停了一下,嘆了口氣,這才走上前,摁住天擲欲起的身體,拿出塌下的鞋襪,扶住他光裸的腳,先套上了襪子,又為他穿上鞋。

他單膝跪在天擲身下,收拾好後,擡眼對上天擲的目光,天擲久久的盯着他,慢慢地說:“我一定與你熟識,你的模樣……我熟悉極了……”

醒林嘴唇微動,“不可能的。”

他忽然低下頭,伸手遮住天擲灼灼的目光,道:“別看了。”

天擲被遮住也不揮開,坦然而懵懂的問:“為何不能看?”

醒林在下方,道:“我……我不好看……”

話音一落,他正好瞧見天擲昨夜撕破的罩衫,立刻用手輕輕一撕,扯了一條長長的黑紗,不由分說蒙上了天擲的眼,還在腦後打了個結。

他舒了口氣,站起身,端詳罩住雙目的天擲,他知道那罩衫是半透的,如今自己站在他面前——他便如那日隔着輕紗所見的情形一般。

天擲不動了,眼前伫立的身影,熟悉的聲調,纏繞他的氣息,阻下了他欲摘下黑紗的手。

醒林站了一會,才淡淡地說:“不是要出去麽。”

天擲點頭,醒林轉身先走,推開了後廳的門。

天擲望着他朦胧而熟悉的身影,直直向前走。

醒林沉默的站在那裏,等他走近了,不由得道:“你……”

他無可奈何的伸出右手,搭在他眼前,“……小心門檻。”

從大殿和後廳銜接處的側門出去,正是那日天擲奔出時的樹林,彼時是黑夜,月光映得樹林疏枝亂幹,鬼影憧憧,如今晨光溫柔,到處光輝燦爛,樹枝樹幹上挂滿新綠,山風清明,倒不失為漫步的好去處。

天擲不是瞎子勝似瞎子的扶着醒林的手腕到處溜達,毫不抱怨,倒是醒林把好好一個人捯饬成這般,不禁有些心虛。

剛走出後廳沒幾步,便遇上守在牆下的鬼哥兒,鬼哥兒此時抱着香瓜正啃,猝不及防瞧見自家尊主出來。

雙目蒙着黑紗?瞎了?

他飽含一嗓子瓜瓤,打量着二人平靜的神色,不像啊!

他伸手欲指,到底沒叫嚷出聲來,眼睜睜看着二人從自己眼前經過。

他們這是……玩什麽呢?

晨光穿透頭頂的樹葉,疏朗的落在林間,二人沉默着一前一後行走,腳踩在腐葉上,有輕微的嘩嘩聲。

上一次同行是何時,或許是上一輩子吧,醒林淡淡的想。

這樹林不算很大,但也不小,如此慢慢踱步大半個時辰,前面現出一座石碑。

正是上次天擲吐血暈過去的那一座。

醒林的腳步慢了下來,他平靜的說:“走到頭了,回去吧。”

天擲覺得外面甚好,風和氣清,舒适宜人。

但是醒林要走,醒林在前轉過身,他的手黏在醒林手腕上,也乖乖的轉身回去。

二人慢慢地又走了大半個時辰,漫步回大殿側門處。

甫一入門,醒林欲牽他回後廳,他卻停步不動,望着遠處問,“那是什麽地方?”

大殿極大,與後廳銜接處有後廳門,有大殿側門,還有極高極大的插屏,轉過插屏才能到大殿中去。

此地昏暗,大殿處遠遠有光透過來。

他身後的醒林猶豫了一會,道:“那是大殿,那裏綁了幾個……犯人。”

天擲望着那光,舉步往前去,醒林扶着他的手,自然需與他一同去。

二人行着行着,還未轉過插屏,醒林默默地放下了手腕,天擲可扶的地方沒了,透過朦胧的黑紗,疑惑的望了身旁的人影一眼。

醒林沒有解釋,二人沉默着轉過插屏,他未走幾步,向後一看。

天擲落在後頭,他蒙着黑紗,雖然朦胧中能視物,但此地昏暗,他每一步都猶疑謹慎起來,右手不由得擡起,在插屏上扶了一把。

醒林沉默的望着他,在原地等候,天擲走到身旁時,醒林忽而再次伸出手。

天擲睜着清明的雙眼望着他,自然而然的扶着他的手腕。

浮雲大柱下綁着的人早就聽到動靜,面對醒林二人的那一排弟子,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瞧。

他二人并肩從黑暗中走出來時,各位師兄弟的臉上簡直百花齊放精彩紛呈。

甘棣華等人在大殿一役後,從只言片語中推測出事情的前因後果,加之醒林要見天擲之事的佐證,确定無疑醒林便是傳說中的守燈人。

他們震驚了多時,将整件事前前後後拿出來品味探讨,多日未見醒林,甚至暗中懷疑醒林已被……

及至醒林與天擲并肩而來,醒林不禁毫發無傷,且……

衆人的目光齊齊落在他扶着天擲的手腕上。

醒林頂着仙門各家弟子及從小一起長大的同門師兄弟的目光,垂下眼睑,情不自禁低下修長白皙的脖頸,耳朵慢慢地紅了。

這樣瘦弱單薄的身形,沉重凝滞的腳步,羞憤欲死的神色,不堪蹂躏的情态。

各師兄弟心中既震驚又痛惜。

夏百友瞪大雙目望着他,卻懾于魔尊不敢說話。

從幼童時便相伴玩耍嬉戲,同桌而食同榻而眠的白蟾宮,見他好好一個男子,落到如此地步,一時間眼眶都紅了。

郭不貳更是恨不得殺了魔尊。

荀未殊、甘棣華、胡争如等人沉默不語的望着他。

此刻,無數坊間流傳的話本兒傳說、師兄弟間的流言蜚語在醒林心中一一閃過,他閉了閉眼,數道目光如箭矢紮到他身上,實在是擡不起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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