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醒林一連躺了五六日才稍緩過來, 這一日晴光方好,鬼哥兒陪着他出去透氣。
夏日近了, 風越來越暖,日光照耀大地,樹枝泛着新綠,間雜着樹梢的鳥鳴。
醒林站在門外,聽了一陣鳥叫, 忽而對身旁的鬼哥兒道:“尊主發狂那日,我以為會死在他手下。”
鬼哥兒道:“那日,我也以為要糟,初聽室內有異響,然聲音也不大, 待我在門外細聽, 只聽到隐約的動靜……”
他想到那深夜中含混的□□喘息聲, 臉上不由自主的微紅。
“……我不敢貿然進去, 在門口等了半個時辰,最後破門而入。”
“哦……”醒林想起二人那時的情形,臉上也有些挂不住, 問道:“那他……”
鬼哥兒搖搖頭, 道:“我一進門,遠遠一看,只見一個黑色的人影悄然站在榻邊,微微垂頭,似在看你, 雖然他雙眼蒙着,但我就是知道他在看你。我慌忙跑上去,你已暈倒在血泊裏。”
醒林面無表情,道:“……這麽說,是他自己停下的……”
鬼哥兒看着他,認真地問:“當時,你明明可以呼救,但你為什麽不出聲?”
醒林極輕極快地一笑,低聲道:“因為我不怕死,早死晚死都一樣,只要死得其所……便好。”
鬼哥兒盯着他:“什麽叫死得其所?”
醒林沉默。
鬼哥兒輕聲道:“你想死在他手裏?”
醒林不言。
鬼哥兒又道:“什麽叫早死晚死都一樣,你……”
鬼哥兒咬着牙,道:“……你明明身上有那個東西,為什麽死到臨頭還不用。”
醒林側眸,注視鬼哥兒,原來他什麽都知道。
孩子真不是白長這麽大。
日出山頂,風在樹梢,二人久久站在樹下,再無其他的話語響起。
二人回了後廳,天擲依然端坐不動,閉目打坐。鬼哥兒小心的将醒林在貴妃榻上放平後,輕輕掩上門走了。
醒林那日失血太多,身體仍然虛弱,雙手放在前胸,安靜乖順的躺了一個時辰,他不言語,屋內便落針可聞,那人也不說話。
醒林只好側臉看着窗外的日頭,日頭本在最高處懸挂,受不住醒林的注視,漸漸西移,漸漸下沉。
醒林眼都不眨的望着它,也留不住他消失的影子,紅日半隐,清淺的月牙兒即刻欲升,日隐月升,又是一日,若是十五日為限,他又失去了一日。
不知不覺間十五日竟已過半。
醒林淡淡的收回目光,他心裏跳的厲害,總想找點什麽話兒說,他半扶着貴妃榻的靠背,掙起身,從靠背處露出半張臉。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過一刻少一刻,過一日便少一日。
只是如此空坐無語,實在太浪費了。
他望着那個巋然不動的身影,嘴唇微微張開,等了一刻,終是沉默,終是安靜的躺了下去。
他隔着紫檀的靠背,輕聲道:“天擲,我說要幫你梳發,到現在也只梳了一次。”
停了一會,那邊傳來天擲的聲音,“是。”
醒林撓着靠背上的錦枕,商量着說:“我感覺好些了,明日早起給你梳發可好?”
那邊沒有回答,直到醒林擡頭欲看時,那邊才道:“好。”
臨睡前,鬼哥兒孝子賢孫般伺候他茶水,一切停當後方退出,醒林這幾日過的消停惬意,但今日絲毫未失眠,一夜香甜。
他在睡夢中略有不适,因為四周空氣似乎越來越清涼,甚至還有冷風吹過他薄薄的衣衫。
屋內怎麽會有風呢?醒林迷迷糊糊的想。
他身下的睡榻似乎有些輕微的颠簸,甚至聽見了清晰地腳步聲,一直萦繞在他身旁,過了許久,颠簸停了,他越來越冷,那腳步聲環繞在他周圍,頓了一會消失了。
但是醒林在迷蒙中又覺得,那腳步不曾消失,因為他總是覺得四周還有一個呼吸聲。
還有一個人在他身旁。
另外,一個嘶嘶的聲音,游曳着,搖擺着,越來越近。
那個聲音在距自己臉頰一臂之外,忽然停頓。
四周一片寂靜,側耳細聽,有一些極輕微的雜聲,像是風刮過樹梢,葉子掠過草地,流水輕吻河沿。
愈是靜谧,混沌中的醒林反而愈是難安,他拼盡所有神智,強行睜開一絲眼簾。
入目是一片荒野,凄清的月兒當空高懸,不遠處的高樹只有一片青黑的樹影。
他躺在雜草裏,擡頭可見巍峨的高山——他被丢在玉房山腳下了。
冷風吹透薄衫,他立時打了個冷顫,他早已被凍透了。
他抱着自己從荒草裏坐了起來,腦中劇痛如裂,但他片刻之間便了然是怎麽回事。
是鬼哥兒把他放了。
他抱着雙臂,把兩條腿盤起,盡量縮的小一些,雙目發直,在草地上呆呆坐着。
直到從肌膚到五髒六腑全凍透了,他嘆了口氣,手一撐地利落的起身,先俯下身,慢慢揉着酸麻的小腿,繼而擡首向上望。
他面前的這一塊山崖,幾乎拔地直立,光禿禿地連一把可抓的草都沒有。
他沿着山沿慢吞吞的踱步,他記得玉房宮除了如今仙門駐守的大路外,還有幾條小道,他在黑夜裏,邊看邊走,冷不防一腳踏空,在一個荒坑裏踉跄幾步,他立刻爬起來,摸了摸腳下,還好,是陰冷的荒土。既不是萬丈深谷,又不是沼澤濕地。
他伸着雙手往前摸索着,不一會,手腳并用爬出深坑,就着昏暗的月色,盲拍身上的土。這時才後知後覺的出了一身汗。
抹了抹汗,他接着向前慢行,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他走到一處土石暴露,不見高樹的山腳處,依稀看到再往前行有一條石板小路,蜿蜒向上,他心下大喜,笑容還未挂上,便聽山腳下傳來人聲。
“師兄,胡師弟小解怎麽還未回來,莫不是遇到魔窟裏的人了吧?”
“等等看,再不來一會讓李師弟徐師弟過去喊喊他。”
“師兄,我聽師叔說魔窟近日安靜的怪異,莫不是暗地裏在搞什麽幺蛾子。”
“嗨,這魔窟行事詭異,誰猜得透,不過……”
說話的人低聲道:“咱們這十二位掌門聯手都打不過那魔尊,人家要是有什麽動作,咱們也抵抗不了啊。”
“對啊,師兄,所以這魔尊實力更勝我們,還有人質在手,卻遲遲沒有動靜,這才更可疑啊。”
前面說話的師兄嘆了口氣,“誰知道呢,但,我聽師尊的意思,咱們也并不是只有挨打的份,師尊他們似乎另有籌謀,只是近日來毫無進展,故此師尊們也有些納悶。”
“那是師尊們煩惱的事了,咱們這修為不濟的小輩,只有當個小兵聽從調遣的份……菩薩保佑,望那魔尊突發惡疾,喝水嗆死,吃飯噎死,天上落雷一把劈死他最好!”
醒林默默後退,悄無聲息的踮着腳尖,借着雜草掩映,低着身子疾步離開。
衣拂草叢,風過耳邊,醒林仿佛背後有人追趕般,一步不停地飛奔。
不知跑了多久,他停住,撐着膝蓋大口喘氣,一路走來都是峭壁,只有此處是較為平緩的斜坡。
醒林看看已漸向下沉的月亮,他來回折騰了許久,再耽擱,怕是天都要亮了。
他咬咬牙,不再猶豫,前後觀望後,選了一處最好攀登的山坡。
只是這山坡遠看平緩,待上去卻覺出爬的十分艱難,他沒爬兩步,一腳踩在自己長袍下擺上,登時撲倒在地,抱住一片雜草和細樹杈,紮的臉上有些刺痛。
他慌忙擡起臉閃避,萬幸沒有刺到眼睛。
一手抓住最近的小樹幹,他伸手拉起自己的下擺,前前後後都紮進腰帶裏,想了想把寬大的衣袖也高高挽起,恨不能卷到肩膀處。
大半光潔的胳膊裸露在外,他想:“這下應無礙了吧。”
這一次向上爬十分利索,一路上不少岩石,樹幹,雜草均可借力,醒林向來動作并不敏捷,但左支右绌腳蹬手攀的也讓他爬了上去。
爬了一陣他停住,向下望了望,山腳漆黑一團,已十分遙遠,醒林心中納罕,他平日這麽嬌氣的人,能坐轎不走着,能坐着不走着,能躺着不坐着,此時,居然絲毫不覺得累。
他苦中作樂,心中為自己叫了聲好。
他欲一鼓作氣向上猛攀,一把抓住近處的樹枝,腳上向上找了找,蹬住一塊突出的岩石,甫一發力,一個打滑蹬了空,身子一沉,手上的樹枝也被折斷,竟直直出溜下去。
醒林在荒草中撲騰幾下,幸而大腿處撞上一處大岩石,他趕緊撐着,沒再下滑。
醒林立刻在身旁亂摸,左手一把抓住樹幹,他撫着心口猛喘氣,聽見自己心跳的砰砰響,這才覺出害怕來。
方才全挽起衣袖時,手臂大半裸露在外,此刻火辣辣的,醒林顧不得細看,人在高處,出于本能的只向向下望。
醒林情不自禁的側過臉,但他只微微一動,便強迫自己閉上了眼。
別看,不能看,向上爬就是了。
他在心中催眠自己。
睜開雙目,他也不再顧及手臂如何,伸手抓住近處的草木,每抓一把都試一試牢固否,全身緊繃,穩穩地向上攀去。
如此行了一個多時辰,越往高處,醒林繃得越緊,手臂大腿等處都繃成硬塊。
這座山仿佛沒有盡頭,醒林不敢向下望一眼,向上又無休無止,身處山壁,他無法歇息片刻。
這座山總是有頂峰的吧,他在心中念叨。可是不斷地攀爬卻讓人不由得絕望。
更絕的是,山壁上方居然長了一片荊棘,醒林望了望四周,不知是天光欲曉,還是攀爬到了高處,此時,四周漸能視物,他舉目所見上方盡是黑黝黝的荊棘,不知蔓延多遠。
順着荊棘橫爬,是不可能了,醒林實在是無心無力,他緊閉着嘴巴,鼻翼翕張,将玉一般的面孔貼在潮濕的泥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