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醒林回過神來, 匆忙将目光轉回身後,道:“走, 走。”
他們穿過大門,醒林擡起腳,落在大門臺階上時,一片紛亂的各色靴子中,他獨覺自己的腳底隐隐發燙,
上一次在大門前站着是何時,因何事。
如今乍還此處,那按住自己的手指溫度,在耳畔的呼吸聲,萦繞鼻尖的味道, 全都清晰如昨。
他低着頭, 在心底說, 別來無恙啊。
人群進了大門, 便被帶至客院,初次來參榜的弟子瞪着大眼,到處打量, 和夥伴緊張的拉着手說小話, 很是新鮮雀躍。
醒林獨自站在一旁,含笑望着他們。
夏百友一進來便遇到無數熟人,他們在一旁聊的火熱,那些人的目光時不時在醒林身上閃爍。
醒林皆不理會,說來也怪, 也無人上前與他說話,直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紅雲教的李師姐向他揮手,“醒林師弟!”
李師姐一見他十分歡喜,上前與他寒暄,她身後還有一群女子,皆是紅衣朱果的打扮,想上來又不好意思上來,幾個年輕弟子推了堆最前方的女子,那女子正是郭不貳。
郭不貳卻不肯上前,被身後人戳了幾次,才不情不願的走來。
她心中打招呼的話醞釀了幾百種語氣,最終面色古怪,口氣冷硬地道,“虞師兄,好久不見。”
醒林回頭便望見她,彬彬有禮的含笑道:“好久不見。”
忽而,有個漢子邊走邊喊他,“虞師弟!”
醒林擡眼一看,是胡争如,他朝胡争如笑道:“胡師兄。”
鎮九門浩浩蕩蕩全圍了過來,郭不貳被人群一擠,身不由己退至後面。只見醒林在人縫裏微笑着與人交談,人縫越來越狹窄,最終瞧不見了。
胡争如不善言談,醒林與胡争如并不熟悉,兩人無甚好說,然而胡争如又不肯走,幸而鎮九門年輕弟子多,你一句我一句聊的熱鬧。
遠處,一行紫衣人款款行來,為首的是掌門貫雲天,貫雲天自是遠遠瞧見了東山派,他撫着胡須,昂首望天,只做瞧不見,卻也并沒如往常般從頭發尖到腳趾蓋渾身散發着沒事找事的氣質。
貫雲天身後便是荀令萼,荀令萼的目光正好對上醒林,他遲疑了下,微不可見地輕點下頭。
夏百友一見他師門,沖醒林打個眼色,立刻悄沒聲息的溜過去。荀令萼心神不在他身上,并未說什麽。
今夜,各家收拾行李,相互走動。第二日才是正經日子,上午在大殿,由玉房宮掌門龜蒙真人主持開榜大典,晚上開第一場比試。
醒林進了房,他的卧室一進門是一桌四椅,桌後設着矮榻,矮榻右側是長案,左側設着簾幔,簾幔下設屏風,屏風後是一青幔床,醒林到屏風後,将衣物挂在長衣架上,他帶的行李不多,剩下的直接扔到床邊矮凳上便算完。
往年,夏百友房內猶如會館,熱鬧非常,衆人常常在那裏厮混,他也是。他偶爾也帶人來自己房內,除此之外都甚為冷清。不知今年是否依然如此。
晚餐時,他本欲趁機在宮內浏覽一番,但白蟾宮來尋他,問他是否出門用餐,可用替他盛飯帶回來。
他猶豫了下,并沒出門,在床上老老實實地盤腿坐着,等人帶飯回來。
紙窗外的行人不斷,時不時響起說笑聲,醒林靜靜聽着。
深秋已至,夜寒露冷,舊房屋下全是熙熙攘攘的陌生人,想要看,卻沒什麽好看的。
不如擁着薄被在室內躲寒吧。
第二日,醒林睡了個懶覺,精心洗漱一番,穿上嶄新的碧衫,出門至父親處與師弟們一起,去往大殿參加開榜大典。
玉房宮大殿千年如一日般巍峨雄壯,參榜的弟子從大殿內依序排到院中,站的滿滿當當,連一絲空隙也不剩。
虞上清端坐在大殿第三位,醒林侍立在他身後。
他們之前坐着鎮九門與紫極觀,玉房宮掌門龜蒙真人從人群中緩緩行來,上了正中的高座。他聲若洪鐘,禱祝幾道,醒林聽不大懂,也未用心聽。他的目光移向後方,陰影沉沉處,那是大殿的後廳。
他的眼神輕若蜻蜓點水般一觸即回。
儀式十分冗長,半個時辰才結束,醒林跟着父親往外走。
人多行慢,父親從大門處直接走的人影不見,而他從殿側的走廊繞了遠路,剛轉過彎,夏百友穿過人群來找他,攜住他的手,附在他耳邊大聲說着什麽,醒林一邊聽一邊點頭,眼簾一擡,正對上一扇門,那是後廳的側門,如今已廢棄不用,加了鎖。
他聽見前方有一紫極觀的弟子問道,“這後廳不是議事廳麽,好好地怎鎖上了?”
說話人身旁的玉房宮弟子彬彬有禮的道,“掌門令人鎖的,議事廳改到後面抱廈,這裏便不用了。”
醒林的胳膊肘被人扯了一下,他猛的回過神,夏百友皺着眉頭大吼,“你聽到了沒!”
醒林一愣,問:“什麽。”
然周圍人聲噪亂,他的話瞬間湮滅,他只好跟着吼,“什麽!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夏百友吼,“一會去大餐廳!你和我坐一處用餐!”
醒林吼,“行!”
夏百友滿意了。
醒林吼完如同洩了真氣,不自覺地想要彎腰弓背,他提不起勁。
行屍走肉般随着人流前行,他木着一張臉,想:這樣嘈雜,方才,他是怎麽聽到前方人的閑話呢。
不知道。
他垂下頭。
大餐廳裏人擠人,如同狂蜂聚會,耳朵裏盡是嗡嗡聲。
醒林側着身才堪堪能從縫隙裏往前行進,夏百友一路所向披靡,十分神勇的找到了兩個挨着的空座,他讓醒林坐下等候,一人去打兩個人的飯。
坐在飯桌前,猶如置身蜂巢中。醒林盯着眼前各色行人張開閉合的嘴,神色茫然,他的耳中如同進了一層水,四下裏的聲音,嘈雜而又遙遠。
不知什麽時候夏百友回到飯桌,遞給他一盤飯菜。
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米飯。
又吃了一口米飯。
再吃了一口米飯。
然後閉着嘴,一下一下,細致的,麻木的咀嚼。
身旁傳來夏百友的聲音,“這紅燒肉做的真是入味,你怎地不吃?”
醒林呆了一會,夾起肉放進嘴裏,油膩顫動的肥肉在唇齒下爆裂,劃過他幹澀的喉嚨。
那一種惡心,讓他幾欲吐出來。
他搖搖手,将滿滿一盤飯菜向前一推,對夏百友道,“我吃不下,先回去歇一會。”
他言畢,急匆匆的走了。
留下夏百友舉着筷子,話堵在嗓子裏,還沒來得及出口。
夏百友心道,他這是怎地了,神色不對勁,是病了麽?
他待要起身追出去,斜刺裏擠過來幾個老友,與他寒暄起來,他說的高興,漸漸把這茬忘了。
此時正是用餐時,院落中,行人稀少,醒林穿過長廊,一路走得生風,他只覺那肥膩的紅燒肉形狀鮮明的卡在他的胃裏,令他十分不适。
他一路回了卧房,回身插上了門,茫然地站了一會,緩緩走向屏風後的青幔床。
回身倒在床上,頭紮進枕頭裏,他恰好能望見正對他的東窗。
秋日的中午,陽光并不炙熱,投射在窗上,只是一片溫柔的光暈。
他身上提不起力氣,心中提不起興致。一動不動的躺着,等胃裏那塊膈應的肥肉消失殆盡。
也許,他不應該來。
他想到。
來了,與熟識的不熟識的人,胡鬧一場,厮混一場。
有什麽益處呢。
有什麽意思呢。
他睜着眼,望着那映着光暈的紙窗。
太陽從頭頂漸漸下落,窗上的光暈漸漸昏黃,如同燈罩籠罩着燈芯。
這半日中,走廊上的人聲,由寂靜變為喧鬧,由喧鬧重歸寂靜,不知過了多久,又重新喧鬧起來。
紙窗上已昏紅至發黑,卧房內早已一片暗沉,不可視物。
青幔床裏,醒林睜着雙眼,在昏暗中發呆。
門外響起敲門聲,夏百友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仍是雀躍的,“醒林兄,醒林兄,今晚要開榜了,快點出來。”
他敲了一陣,房內毫無動靜,他覺得奇怪,又敲了幾下,喊道,“醒林兄?你在房內嗎?”
門吱呀一聲,終于開了,醒林站在門口,道,“在呢在呢,剛睡着了。”
夏百友笑道,“快快梳洗,晚上還要抽簽呢,要是抽中今晚場,咱們就要上第一場大比了。”
他的笑容凝滞了,指着醒林的眼睛,道:“你哭了?”
醒林低下頭,揉着雙目,懶散地向屋內走,“沒,今天有些上火。”
他站在銅盆前,用毛巾浸了冷水,濕淋淋地拎起來,敷在紅腫的眼簾上。
又痛又熱的雙目乍遇冰涼,醒林在濕毛巾中掩面長嘆了一口氣。
按着濕毛巾揉了又揉,他才放下。
他不理會身後的夏百友,不論騙到騙不到他。
整理發冠,理好衣裳,拿上寶劍,夏百友重新笑嘻嘻地從背後攀上他肩膀,不提方才之事,“快走快走,別讓你父親罵你。”
他與醒林勾肩搭背向外行去,尋虞上清處彙合,渾然忘了師門,直欲混進東山派的隊伍中。
大校場的門,豁然大開,各家隊伍衣着整齊,依次進入場中。
進門處一十八對銅盆燃着熊熊篝火,高空中亦挑着十八對篝火,比試臺後的屋脊之上亦有十八對篝火。
比試臺被三面圍合,正沖臺前的位置,自然留給了仙門佼佼者,中間左側是整整齊齊的白衣素冠玉房宮,右側是紫衣銀寶冠紫極觀,玉房宮之左,是碧衫玉冠的東山派,紫極觀之右是鎮九門,剩下仙門依次排列。
再末者要排到第一陣隊之後,哪怕是掌門也要坐在玉房宮等的年輕弟子身後。
場地已極大,然人數衆多,仙門衆多,玉房宮掌事人也只得從宜安排。
總要有人在後排,欲想往前去,請君發奮自強。
醒林這次并沒如往日消極退縮,他站在虞上清身後第一人的位置,這在場中幾乎算是最好的位子之一。比試臺上瞧得清清楚楚。
往年他總怕将臺上看得太清,或者說,他怕自己上臺時,臺下人将自己看得太清,故此總是不愛往前排湊熱鬧。這次,他無所謂了。
你弱也罷,他強也好,成敗得失已不在他心上。
夏百友與他并排而坐,一身紫衣硬生生卡在東山派裏,手腳比劃着,言笑晏晏。
醒林雙肩松垮,向後靠在椅背上,漫不經心的側耳聽他廢話。
龜蒙真人在臺上閑言幾句,便有底子擡來一個木盒,參榜的弟子們依次上臺,每人抽取一張紙條,上有序列。
衆人排着隊上去,醒林等人也起身,跟在隊伍後。臺上的人只關心序列,顧不得他。然臺下安坐的人,瞧見他上臺時,依然響起一陣低低地私語聲。
醒林恍若未聞,跟着緩慢的隊伍向前行走,輪到他時,也抽取一張紙條。
他在隊伍尾端,等他回到座位上時,場中大部分人都已抽完,夏百友早迫不及待的看過紙條了,抓着他問,“你是今日還是明晚?”
醒林這才打開紙條看了看,夏百友替他掐指一算,該在明日上午。
此時場中熱鬧非常,各人拿着紙條交頭接耳,興奮異常。掌事人不得不上臺,請衆人肅靜,他宣布正式開榜。
他點了第一對參榜人上臺。
只見大校場最後方最斜側,一小仙門中閃出一個年幼弟子,比醒林還小的模樣,在一片大小修士的注目下,羞手羞腳,惶惶然地溜邊向比試臺跑來。
場中另一側,一個虬髯大漢摸了摸頭,懵頭懵腦的站起。
兩邊都不是甚名家,想來這場比試也不甚出彩。
然這是開場,如此倒也合宜,衆人漸漸不再閑言,目光接二連三,最終盡數都彙聚于臺上。
醒林仰在椅子上,閑閑地抱着雙臂,也擡着下巴往臺上瞧。
那小弟子登上了臺,虬須大漢也上了臺。
二人向中間走近,面對着面,還有些拘謹,羞羞答答地擡起手,欲要行禮。
他倆抱拳彎腰,還未來得及擡起身,忽而,天空中一片火花四射。
巨大的天幕上,爆裂出無數銀線。
本來閑散看戲的醒林,猛然擡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