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想輕輕舉起蠟燭, 湊近了瞧,但是他沒有。

那個人影從含混處走來, 身形從晦暗不明到清晰。

那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醒林欲說什麽,但嗓中如被綿綿重物噎住,又澀又疼,半邊昏燭映着他半邊臉頰,映着他光潔的肌膚, 映着他黑眸中潋滟的盈盈光點。他定了一會,輕輕笑了。

他低聲道:“是你啊……”

像是嘆了一口氣。

紗幔半遮半掩中,對面的天擲,依然是那般,用年輕的, 清透的目光望着他。

醒林低到如嘆氣般, 輕聲笑問:“你怎麽來了?”

他一想到這個人, 一觸碰這般的目光, 心就軟了,軟的欲化為一灘水,軟的恨不得要扶着欄杆。

天擲自屏風後走出, 外間的燈火亮堂, 赫然照在他的衣衫上,醒林幾乎要抓住他的手臂,他怕燈火映出二人的影子,被外間人所疑。

他的指尖縮了縮,又不敢。

任由天擲将他的外間陳設打量了一番, 天擲邊打量邊慢慢道,“來見你啊。”

醒林自覺心悸不已,他喘了口氣,盡力溫聲道,“方才天羅網果然是被你所破,玉房山掌門方才還在尋你。”

天擲點頭,在圓桌邊坦然坐下,“嗯,我知道,我瞧見他們了。”

醒林坐到他對面,不禁有些焦急,“那你還敢來?幸好你們未撞上,萬一你被搜到,那還能善了?”

他皺着眉道:“說好了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如今你擅自離開忘月窟,悄悄潛進玉房宮內,一旦被他們撞上,莫不是要仙魔再次開戰。”

天擲垂着眼,道:“我躲着他們便是了。”

醒林搖頭道:“此等仙門重地,你就不該來。”

天擲手裏的茶蓋慢慢撇着茶面,淡淡地道:“可是你在這裏啊。”

醒林停了一刻,盯着眼前的涼茶,不知在想什麽。

他對面的天擲拿起茶杯,就着漂浮的茶葉,輕輕啜飲一口,微微皺着眉頭。

醒林望着他,他知道他喝不慣茶水。

醒林慢慢起身,踱到長案邊,打開一個又一個小抽屜,在裏面慢慢翻找,又打開了案上的裝水果的匣子。

可惜裏面什麽都沒有。

他回過頭,圓桌旁的天擲按住後頸,捏了捏,面有倦色。

修為之高令無數人望其項背的魔尊,不知因何事,竟也會疲累。

其實細瞧來,燭火旁的他,面上除了倦色,還帶着風塵,

他為了何事風塵仆仆,醒林想問,但嗓子裏如噎了什麽,不敢問。

他不知該做什麽,對天擲道:“我出去打些熱水,你不要出門。”他命天擲插上門,待他來後給了暗示再開門。

醒林一路走的腳下生風,仿佛身上都是力氣。後廚處有熱水,距此處十分遠,他一口氣跑過去。

他擄着袖子,先接了一壺熱水,又裝了滿滿一桶,放下壺與桶。跑到竈臺旁摸索了一番,沒摸出什麽東西,打開抽屜翻了一回,只翻到鹽與冰糖等物,他無法,用油紙包住冰糖,揣在懷中。然後一手提壺,一手提桶,力大無窮的回了住處。

他咳了一聲,聽到門內打開的聲音,他一閃身進了門。天擲關上門,還在門口處呆呆站着看他。

他已化身腳不沾地的蝴蝶,飛快的倒了壺中的冷茶,換了新茶沏了熱水,還從懷裏一摸,扔進去兩塊白花花的物什。然後提着熱水鑽進屏風後,有悉悉索索的輕響傳出來。

天擲站在空地上,不知該做些什麽,靜靜聽着裏面的動靜。

不一會兒,醒林雙袖高挽,露着兩條水淋淋的胳膊,從裏面走出來,對着天擲讷讷地道:“床邊的木桶裏有熱水,你可泡一泡。”

他指了指自己的後頸,“能松快松快。”

天擲怔怔地望着他,點點頭。

醒林這才發覺一件事情,隔間內外并無阻隔,只有一扇薄薄的紗質屏風,若認真論起來,那邊沐浴更衣,這邊小憩喝茶,其實是在一間房內。

醒林握着茶杯的手,有些亂了,他一邊轉着杯沿,一邊啜飲,眼神止不住向屏風處飄。

原來人站在木桶處站着,屏風上會映出含混的人影,只是那人影被拉長變形,輪廓淩亂。

只是人影的胳膊處忽然揚起,該是擡手更衣吧……醒林立刻收回目光,盯着茶杯。

茶水是熱的,有些燙,還帶着絲絲甜意,醒林垂着雙目,心想,還是熱氣騰騰的茶水好,進了身體多麽熨帖,将五髒六腑都暖熱了,自己之前為何那樣懶呢。

他心中有許多話要問,真人來之前,你藏身何處?方才是怎麽進我房內?修為可有恢複?人說你去西海盡頭,為何有如此傳言?還有那個問題,你怎地不問了?總不該是忘了吧?……

他方才在青幔床上放下一條又新又厚的被褥,外間的矮榻上也自有薄被。

他被茶水的熱氣一蒸,兩只眼簾如黏了膠水,與下眼簾不停地黏合,此時已是後半夜,不足兩個時辰,他們便要早起,上午是他的開榜後第一戰……

醒林實在熬不住,往身後的矮榻上一滾,睡意洶湧來襲,臨閉眼前,他猶想着,這人好不容易出現在我眼前,我受驚也好,害怕也好,雀躍也好,都屬正常,如何後面還困起來……

只想到此處,他便陷入黑暗中。這一夜非但沒有失眠淺睡,反而比之前數月都沉酣,一宿黑甜到亮。驀然睜開眼時,還有些癔症,腦中一片空白,記不清此時何時,此地何地。

足足呆了半柱香的功夫,他才漸漸想起昨夜之事,立刻頂着秋晨涼意,一把掀了被子,下床穿鞋,轉過屏風,他瞥了一眼,先看見昨夜備好的木桶,四周潑潑灑灑流了滿地水。

木桶裏自然無人,水已冰涼。

那人正安安靜靜的躺在青幔床上,又新又軟的被褥中,露出一張清明而光潔的臉,雙目閉着,醒林靠近時,緩緩睜開。

魔尊自是不必休憩的,但眼前好物俱備,一場好覺是享受。

外面涼風殘月,花葉猶帶寒露,行人無不縮肩拱背。而一扇木板門後,一面厚厚的磚牆後,一間帶着暖香的卧房裏,一面衣衫亂搭的屏風後。天擲陷在柔軟的天地裏,露着眼睛,直直與醒林對視。

醒林只着中衣,前襟淩亂。

他噓了一聲,将手指放在唇前,怕驚擾了天擲的夢一般,用極低得氣聲道:“上午有比試,我先走了,你在屋內不要出聲,等我回來。”

天擲在被子裏點點頭,顯得尤為乖順。

醒林看着他。

離去前,又看了他一眼。

醒林推門而出,吸了一口氣,深秋的晨霧除了涼之外,竟還有些甜。

他覺出自己穿的單薄,蹦蹦跳跳向前跑去,湊到人堆裏,一邊跺腳一邊搓手。

此時太陽方露頭角,身旁的師弟們接二連三的打哈氣,一個個如同霜打了的白菜一般,對醒林道:“師兄一早紅光滿面,想是昨夜睡的好。”

醒林摸了摸自己的臉,詫異道:“我有嗎”

師弟們搓着眼睛,埋怨道:“我昨日擔心到半夜,才睡了三個時辰。”

“我也是,現在眼睛都睜不開。”

醒林望着他們,慢慢地笑了,并不多言。

師弟們笑嘻嘻地道:“想必第一場比試,師兄志在必得。”

醒林垂着眼,笑斥道:“小崽子,敢拿你們師兄取笑了。”

說話間,虞上清從遠處而來。醒林等人立刻屏息肅容,他趁虞上清不留意時,暗地裏搓了搓自己的臉,盡力往下抹,抹出一副冷淡面孔。

他呵着白氣,與師兄弟們排成兩列,按順序往校場處行,進了大門,各自尋各自原先的位子。浸了一夜冷氣的木椅,一近肌膚,如一塊冰板。醒林忍着坐了。臺上開場後,他踮着腳尖不住地點後腳跟,等了一會,問身邊的白蟾宮,“這比試還要多久?”

白蟾宮愣愣地道:“這才剛開始啊。”

醒林盯着比試臺,嘆了口氣。

所幸醒林的次序靠前,未等多時,便輪到他上臺,數招拆下來,不出意料的,他輸的十分簡約。

醒林下了臺都沒記住與他比試之人的姓名長相。他亦不往心裏去。

虞上清等人全副心神都系在臺上,醒林趁着機會,一溜小跑往自己房中去了。

客院裏靜極了,一個人也無,醒林推開房門,天擲正在圓桌前坐着,十分老實地等他回來。

真好。

醒林心道。

他努力拉着嘴角,直到天擲問他,“你笑什麽。”

醒林愣了一下,道:“我沒有笑啊。”

說畢這句話,他臉上的笑影頓住。

多年前,對面的人也曾這麽問他,他也是如此回答的。

真好,多年後,他們仍有再次提問的機會。

對面的天擲,不知是否想到一處,一向清淡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

醒林見到此景,不由得癡了,不由得也笑。

二人面對面傻笑起來,昨夜思量的問題全都未問,多年來的疑惑也未解開,只是這般傻笑,仿佛已心滿意足。

午飯時分,夏百友舉頭在大餐廳裏四處搜尋,未見到醒林身影。他上午比試完後便未見他,只知他輸了。

他昂着下颌,正在思索,忽而一個腦袋從旁邊探出。

醒林瞧了瞧他盤中食物。

夏百友吓了一跳,見是他,撫着胸口問:“你上午去了哪裏?”

醒林垂着眼,依然細瞧他盤中菜色,漠不關心到冷淡,他道:“哪也沒去,回房補眠,今日起得太早。”

夏百友打量他神色,想了一想,心中打了個草稿,語氣中沉痛而不失振奮,“你還年輕,回去多加精進修為,下一次不求一舉登頂,但一定比這次進步,這般一次一次慢慢來……”

醒林兩只耳朵聽着,用下巴點着夏百友盤中菜,打斷他,“這是什麽?”

夏百友一怔,“……什麽?”

醒林伸出手指,指着他盤中一小團一小團粉粉白白的菜肴,“這個,是什麽?”

夏百友愣頭愣腦地答:“……軟炸蝦。”

醒林盯着他,十分認真,“好吃麽?”

夏百友張着嘴,答:“還……還可以。”

醒林又點了點他盤中的綠色,“這個呢?”

夏百友道:“青菜,一般。”

醒林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臉上挂着淡淡的消沉抑郁,果斷起身向取菜處擠。

不一會兒,夏百友眼睜睜看他兩手托着一只大碗,從人群裏擠出來。

碗裏滿滿都是軟炸蝦,一根青菜也無,連白飯都未見。

路過他身旁,醒林嘆氣道,“我回房吃,餐廳太鬧了。”

夏百友慌忙伸手,沖他喊,“一會我去房裏找你。”

醒林皺眉,示意他身旁一衆朋友,“你忙吧,我自個兒歇一歇。”

夏百友還欲說什麽,奈何身旁友人抓着他說話,他被一鬧,不見了醒林。

醒林離了大餐廳,臉上的沉郁一消而散,兩只手捧着碗,一路往回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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