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正文002

002

書包帶挂在臂彎處,校服外套敞露着內裏水洗過度的短袖體恤,言銘瞥了眼手上的塑料袋,面無表情的鑽進漆黑狹仄的巷口。

他仰臉看着深巷盡頭磚瓦破敗的筒子樓,看樓前一盞快要壽終正寝的高杆路燈,看世間萬物搖搖墜墜出現在視野裏,一點點放大,一點點離近。

光亮覆眼,畫面清晰,幾個小孩抱着籃球追跑玩鬧,聽見其中一人的嗤笑聲,其他人依次停住腳步,挺直腰身,蹭着肩頭站成一排齊齊看向朝他們走來的那抹身影,捂着小手交相接耳,竊竊私語。

明目張膽的議論與盯瞧,于言銘而言早就習以為常,不過家常便飯。只是沒想到,左腳剛踏上布滿灰塵的細窄臺階,眼前一痛,緊接着灌了滿鼻鮮腥的味道。

擡手抹掉一臉粘稠,言銘用力眨了眨眼,這才勉強看清,砸過來的是枚生雞蛋。

筒子樓的空間布局隘小封閉,層與層之間相隔不遠,不必仰首就能瞅見二樓東頭的圍欄裏側,站着個嬉皮壞笑的鄰家小孩,對上言銘的眼神竟也無懼無畏,呲着牙在腳邊堆積的碎磚塊上踩來踩去。

“下次能不能換點新意。”言銘提着一側嘴角,狡邪的笑道,指了指他腳底的碎磚:“用那個砸。”

淘氣包閉緊嘴巴仔細打量他,眼光似是不理解,似是覺得這人神經。身後的家門打開,走出個大腹便便的臃腫女人,低垂的視線掃過言銘的笑臉,“哎喲”一聲驚呼,撈過自己的兒子劈頭蓋臉一通教育:“不是告訴過你不要跟這種人說話嗎?晦氣哦,小心染病。”

門被重力掩上,在靜谧的樓道裏散着悶沉的回音,言銘抓起校服下擺擦去身上剩餘的肮髒,接着順手脫掉,卷成一團,扔進三樓家門前擱置在窗邊的洗衣機裏。

是間兩室一廳的屋子,總面積不到四十平方米,進了屋,裝潢構造一覽無遺。言銘的卧室背陰,平時只能靠開窗通風,曬不進陽光,因此屋裏總是彌漫着一股子發黴潮濕的怪味。

由于這味兒,鄰居們又開始沒完沒了的揣測議論,把一遭爛行頭用流言添油加醋穿在言銘身上,使之看起來更像是病入膏肓。

沒多大地方,全都眼瞅着別家那點碎末事兒,以前議論的對象不一,今天這戶,明天那家,過兩天就開始拉幫結派換了目标。現在有了言銘這麽個“變态”,鄰裏們的話頭出奇的對向統一,史無前例的團結一致,彼此見到就要指着言家大門岔上兩句。

“操。”黑暗中燃起一丁星亮,言銘鼻腔哼氣,笑着用舌尖将腮幫子戳鼓一塊:“不就是同性戀麽,沒見過世面的。”

打绺的額發蓋在眼前,他也無心去管,任由其難看的支楞着。

青春期的男孩骨子裏都憋着蔫壞,言銘也一樣,可他這點壞不足以報複住在這棟樓裏對他鄙棄打壓的人,他們形色各異,看過來的眼光相同,污言穢語卻能天天不重樣,久而久之,磨沒了言銘當初想要憤然反擊的心情,偶爾感受點惡意,能讓他覺出生活的真實。

可他畢竟是個孩子,長此以往浸在這種污穢不堪中,難免會生出一絲消極念頭。

言銘弓背坐在床邊,手肘撐膝,看着指尖夾住的半截香煙,沒再抽了,讓它兀自耗氧燃盡後,丢在腳邊。

從前往後撥了兩遍頭發,掌心遮臉,目光洩出指縫,落到擱放在床櫃的塑料袋上。

裏面裝的是兩瓶安眠藥。

不是嫌我臭麽。言銘呼了口氣,腳底攆着煙頭,想,那我就選一家兩眼一閉,熏死你們。

終日拖一身疲憊了無生趣,漸漸對周遭一切産生感官上的麻木,其實言銘向來不避諱自己的性取向,更不願浪費半點心思,用來刻意遮掩或者逃避。

只是不忍他父親的百般維護,“我兒子還沒成年,犯了錯是可以被原諒的,改正了就是好孩子”。

那個瘸着一條腿拄一支單拐的瘦小男人,始終相信他的兒子并沒有走偏路,不過是七情六欲正處于萌發期,沒能對同性相處形成正确認知。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值得言銘留戀的東西,也就剩那位不知依仗何物得來的勇氣,敢于和街坊鄰裏為自己據理力争的父親。

但他沒能帶給言銘活下去的底氣,反倒是讓他承受無盡的歉疚與自愧,分分秒秒都成了煎熬。

心髒一分為二,一半支撐着無時無刻不被蹂/躏踐踏的尊嚴,一半盛滿對父親越發沉重的歉意,沉重到讓每天的見面都變得尴尬無措,沉重到日子越發難以為繼,舉步維艱。

原本打算在今天做出了斷的言銘,因一場意料之外的碰觸,燃起了異樣詭谲的心思。

“不用了,沒事。”那人說。

除了好聽的聲音之外,還有連他自己都無從察覺的不适與茫然。膚色上隐隐顯出的果紅色,躲避目光時的焦措,讓言銘在對此産生的匪夷所思中,找到了向死而生的樂趣。

顧蕭在同學眼中是毫無生氣的,除了分數能讓他多出一點不讨喜的存在感。

而這樣一個拒人交際,吝啬言談的學習機器,竟然也會露出破綻,讓自己知曉他深埋心底的秘密。

言銘仰了仰上身,雙臂後撐在床面,望一處牆皮将掉不掉的牆角,難得笑的釋然。

他自诩是顧蕭人生中有別于他人的存在。

即便不是,聽見了忘不掉的聲音,看見了清澈明亮的眸子,他也要刻意成為這樣的存在。

于是起身踱步,球鞋同地面摩挲出“沙沙”噪音,言銘想,顧蕭是個獨來獨往與任何事物都保持絕對距離的絕緣體,雖然難以接近,但也純粹簡單,沒經歷過複雜人事,感情就像張未上色的白紙,自然也不懂得如何将真心加以掩飾。

言銘要讓顧蕭知道自己是他的同類,讓他放松警惕,卸掉戒備,主動畢露原形。

這之後,他開始認真觀察起顧蕭。

***

高二設有一堂閱讀課,安排學生們去圖書館挑選心儀的作品鑒賞研讀。所謂圖書館,不過是簡易裝潢的獨間小屋,年頭久遠,早已灰了白牆,褪了木架顏色,但髒舊裏添了幾束從窗外鋪進來的橙黃暖光,頓時讓人聞到一股嵌在空氣裏的紙頁餘香,便能更好的起到靜心學習的作用。

言銘抹了兩下眉毛,随手抓起一本硬殼書,也沒去看封頁上的字,一角視野裏始終圈住顧蕭的身影。見他在靠窗第二張桌子前坐下身,于是漫不經心走向鄰桌,隔了過道加兩人空位的距離,将選好的書裝模作樣的攤放在眼皮底下。

不願坐在顧蕭對面,自然有言銘的心思,光是能看見半截身子,雖是正面,卻也不盡滿足。

那人與桌沿離有半指間距,寬碩校服的下擺松垮堆一截在身側,由于身形清瘦像削了骨似的,窄肩衣線落至臂膀。顧蕭習慣讀書時右手支頤,輪廓被光線詳細勾勒,言銘掌心抵在額前遮擋住一雙偷窺的眼睛,把那人的全部盡數揉碎進眼眸深處。

食指一下下點在書角,心跳是快的,畫面通過視網膜傳回身體的感官是略帶輕挑的刺激和澎湃的熱意的。

顧蕭左手經常帶一只能将手腕正面嚴絲合縫遮蓋住的電子表,通體黑色,突兀卻不浮誇,更襯肌膚雪白。背身微彎一點弧度,線條流暢的順過長腿收于後跟并攏的腳踝,是個極為規矩的坐姿。

和他這個人一樣,無味又本分。

啧。攀升的心律蕩起一道過高的波紋,言銘揉了下眉眼,視線收攏聚焦,低頭瞧着,發現自己拿的是一本聶魯達詩集。

翻開的那頁寫着:我愛我沒有的東西。

你如此遙遠。

***

那本男男畫冊是言銘有意塞進桌洞裏的,想要讓別人發現其實不難,借口課本遺落,讓愛在班主任面前嚼舌根的學習委員幫忙拿取,事情便連緩慢發酵這一步都省了,直接成了震驚校方的惡劣事件,一時風浪滔天,鬧的沸沸揚揚。

言銘在學校領導面前咬定自己只是好奇偷看,對有關性向的質疑用一雙瞪圓的眼睛和迷茫的神情不否認也不承認,畢竟,裝傻充愣最能顯得無辜。

他背着記過處分,在家面壁了半個多月,掐着顧蕭值日當天下午回了趟學校。

本意是想趁着教室無人,與他共處一室,不接觸也不交流,單純觀察他的變化和反應。言銘不是個心急的人,因為從今往後他們同是孤獨的個體,有着不言而喻可以共生的關系,産生交集是遲早的事,卻未料回校途中遇上大雨,想着顧蕭可能已經回家,但仍抱着一絲僥幸進了教學樓,來到班級後門,被門上玻璃框出的畫面震驚到丢了呼吸。

言銘拼命下咽了好幾口虛無,轉身靠着冰冷的牆壁,望向單調的天花板,靜了片刻,溫意笑容逐漸浮現在唇角。

兩個少年的靈魂于這一場盛夏怦然相撞,而後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一個星期寫出來兩章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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