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001
001
八點整。
涼爽的屋內與室外的燥熱高溫隔了層厚重玻璃,窗戶上朦胧的映着坐在臺燈下,讀書人清瘦的身影。
顧蕭擡頭看了眼随風曳動的茂盛樟樹,合上書,蓋嚴筆帽,收拾好一桌零碎,起身時小腿撞上椅凳邊沿,椅子在身後拖出一道聒耳長音。
卧室外的客廳裏坐着一個中年女人,即便臉上化着精簡妝容,也難以遮掩歲月在眼角扯出的皺紋,與一天辛苦工作的疲憊。
她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一身還未換下的白領衣裝壓出幾道褶子堆在腹前,聽見動靜回頭看了一眼:“要去跑步了嗎?”
顧蕭繞過她走到門口,從半人高的鞋櫃裏拿出運動鞋,換好,腳尖點地輕磕兩下,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
“帶好手表,掐準時間,半小時後趕緊回家再做兩套我托人從三中弄來的理綜卷子。”女人說罷,嘗兩顆盤中洗淨的紅彤聖女果,瞳孔裏蹦着電視機屏幕微弱的光亮。
“好。”顧蕭擰動把手,背身鎖好房門。
樓道裏的聲控燈亮了又滅,周遭是化不開的濃稠黑暗,顧蕭的心跳鈍重如鼓點。褲兜內裝着一張揉搓皺巴的字條,手在衣料外側幾次摩挲,而後悄悄将它拿出展平,再一聲燈亮,幾個歪扭草字跳進視野。
-我在湖邊等你。
背部濕熱,汗珠順喉結流進衣襟,顧蕭握了下拳頭,眼神打晃,瞄向下行的狹窄樓梯,定了定神。
青川市的七月悶躁難耐,路面蒸浮着潮露濕氣,觸及皮膚,表層立刻散出一股子汗鹹味。顧蕭跨過小區正門,調整呼吸,步調勻速,身側的路人與風景疾馳略過,感官、氣味、環境,如一的熟悉,腳下卻比往常多了幾分沉重。
稀疏星夜,尖銳蟬鳴,香樟樹下的長椅上,散步巧遇的老人們正在閑談,沙啞嗓音中夾雜着從随身機裏流淌出來的細軟歌聲。
顧蕭對歌星的認知還停留在鄧麗君一輩,恰巧是他聽過的那首《空港》。
“有一個溫柔的人總是靜靜地等待着你的歸來。”
遠處是埋于薄霧層中的千千峻嶺,不知山色是蒼灰還是酒青,遙遙的疊綴在一起。
聲音漸遠,耳邊嘈雜一并跟着消散,眼前的一隅湖畔草地,躺着一個散着慵懶氣息的少年。
顧蕭離他有二十米左右的距離,怔愣的望着,卻始終不敢走近。
像是感知到什麽,少年轉過頭來,齒間咬着未點燃的煙卷,唇角浮現一絲清淺笑意。
那一刻,顧蕭仍然用理智強撐意識,認為自己并沒有失足落網進言銘的圈套。
密叢蘆葦中幾只野鴨嬉戲,潮熱微風往臉上糊了一層粘稠,顧蕭邁開步子,湖面波紋蕩起晶瑩漣漪,樹影在路燈投散的朦胧光線下流動,斑斑折折,而後平靜。
他站定在言銘身側坐了下來,眉眼清晰的印刻進一雙藏有欲念的深眸。
俊秀卻寡淡,冷漠又不近情味,鮮少有人會在別人眼裏一直保持着第一印象。顧蕭是言銘眼裏頭一個,他笑着将目光放遠直視,盯瞧遠處一棵被茂葉粗枝墜彎了腰的老樹,就這麽兩廂無言安靜的共處。
一人坐姿懶散,一人模樣端正,相同的身高,齊平的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左腕上的電子表發出一聲刺耳的提示音,突兀的劃破寂靜。顧蕭摁下表盤一側的按鈕,靜了片刻,扭頭看着身旁的人,沒說話,打算徑自離開。
繞過言銘背後時,顧蕭聽見一抹幹淨的嗓音帶幾分調侃對他說:“咱們雖然當了兩年同學,可我很是懷疑你連我叫什麽都不知道。”
顧蕭本不想有所回應,邁出去的步子卻下意識收了回來,心下思量這麽做的确有失禮貌。浸濕的劉海貼在額前,汗珠滴落眼眶,他擡手揉了兩下長睫,與那人重新交疊目光後輕聲回答:“言銘。”
啧。言銘笑着,從未覺得自己的名字可以被一個人說的這麽好聽。
視線跟随顧蕭離開的背影,看着他變成幽長林蔭道上暖黃光片中的一顆暗點,言銘心裏蘊着一股不可名狀的複雜情緒,身體埋進綠盈密草之中,手臂背後,緩緩閉上眼睛。
準時到家。
顧蕭脫掉上衣,走進浴室開始沖涼。撥起龍頭,将臉埋入花灑下湍急的水柱,手扶着瓷磚牆面,腦海裏閃跳出離開時言銘那抹輕浮的笑容,說不出是戲谑還是別有深意,于是強忍着心徑不去探究,潦草洗完,裹着浴衣回了房間。
他躺在床上,濕發貼着枕巾,耳邊是鬧鐘“嘀嗒”走針的聲音。頭頂牆壁,密密麻麻貼着從小學起收獲的一枚枚榮譽獎狀,色彩豔麗粘連成片,虛浮又誇張。
桌上放着試卷,還有一盤飽滿紅潤,去了尾部根莖的草莓。
屋外,女人不知又在和她的哪位閨蜜煲電話粥,如一的口吻,如一的內容,無非是百般炫耀兒子的成績,語氣不知收斂,态度沒有謙虛,溜進門縫盡數傳到顧蕭耳朵裏,成了一貫不堪重負的壓力。
女人姓蕭,單身,離婚的原因大同小異,丈夫外遇。在經歷了一番情緒上的失控後,她将活着的希望,全部寄托給了顧蕭。
顧蕭倒覺得,母親對他過分嚴苛的管束,更像是把對父親的恨用這樣的方式撒洩在了自己身上,以至于一切看似溫存疼愛的舉動,壓根榨不出一點像模像樣的親情來。
就好比那盤在臺燈下越發鮮豔的紅果,摘淨根葉并非出于蕭珍對兒子的寵溺,而是要他在食之過程中節省時間,集中更多精力傾注在做題上。
它應是甜的,顧蕭卻沒有丁點想吃的欲望。
蕭珍用一種令他無可反抗的“愛意”對他施壓,從而換取虛榮好在交際圈中昂首立足。顧蕭知道,不逃避也不拒絕,任由這種方式滲透進他的成長,左右他的人格,久了,也能适應,也願意依附着母親的心願,朝着她指向的路,麻木的行進。
“寶貝,等你有了令我滿意的成績,我會貼在你枕頭正上方的牆面,讓你每晚帶着驕傲入睡。”
所以此刻映入眼中的,是被橘黃色獎狀圍困出的一小塊空白。
它磨成了顧蕭的自卑。
***
青川市的初夏始于五月,并不炎熱,但對于青春期好動的男孩們來說,不可避免要在體育課上淋漓大汗一番,也因此容易影響下一堂課的聽講狀态。
班裏“嗚嗚”的哄着快要散架的電風扇,白花花的卷子在桌面翻滾打轉,沒被壓重物的,順着湧動的氣流搖搖飄墜下來,落在顧蕭腳邊。
他伸手去撿,指尖擦過籃球鞋粗糙的料面。
“抱歉。”
顧蕭頓了頓,忽然生出一陣緊張。
是曾經刻意記住過的聲音。
言銘趕忙收回腳,搔了把濕漉漉的黑色短發,皺起眉盯着白卷上那道礙眼的灰印,不好意思的舔了下嘴唇,彎腰拾起,一屁股坐上顧蕭前桌的座椅,拿出他鉛筆盒裏泛起糙毛的橡皮,細心擦抹。
顧蕭欲言又止,繼而目光移向明晃窗外,過了半晌,才道:“不用了,沒事。”
停下手裏的動作,言銘擡頭怔愣的看向他,視線灼烈,顯然聽見的是意料之外的回答,又或者說,是根本沒想到這人會開口同他講話。
“我還以為除了老師叫你回答問題,你不會和任何人多說一句話呢。”言銘笑道,繼續用橡皮一點點擦拭着那記髒印。
繃住嘴角,顧蕭眉心凜然,他有點後悔,認為自己着實不該貪圖這一嘴,貪圖這一次難得的接觸。
潛意識在心裏滋生出一股強烈的不安,顧蕭看着言銘,剛才的交集已經讓他在自己這裏有別于班裏的其他同學。
蕭珍不止一次告誡過顧蕭,老師是可以依賴的,書本才是夥伴,一切與學習無關的行為都是在浪費時間。學生時代的朋友毫無用處,既然沒有重要性,就不必牽扯心力維持這層可有可無的關系。
耀眼的未來是由分數和名次決定的,苦學是亘古不變的硬道理。
所以顧蕭的周圍永遠是一片真空。
言銘擦好試卷,将橡皮歸還原處,起身時什麽都沒再言,只是深深的看了顧蕭一眼,便走向自己的座位。
那是他們第一次接觸。
也是高二下半學期最後一次接觸。
臨近期末,文科三班爆發出一場不小的騷動,有流言說,學習委員從言銘的桌位裏發現了男男繪本,尺度之大,形态之惡劣,可能要面臨記過處分甚至是勸退。
顧蕭聽見,握住的筆杆輕微顫抖,腦海短暫空白,喉嚨幹澀的吞咽一口虛無,心跳猛撞一拍後努力克制着情緒,繼續裝作旁若無人的複習起應考內容。
明明電扇在腦頂攪動着風,身上卻覺不出一絲涼意,心裏翻騰的厲害,汗越流越多。遮掩不住的慌亂,筆尖在紙面劃出一道黑印,顧蕭閉上眼睛,頭一次亂了做題的思路。
就好像被窺見秘密的是他一樣。
***
言銘消失了。
最後一排桌椅缺了個豁口,言銘的座位被撤到牆角,靠着班級後窗。
每當顧蕭走進教室,都會不自覺向那隐晦的一處投去目光。藏在陰影下的空位,散着言銘的氣味,別人避而遠之,他卻心生向往,忍不住想要飲鸩止渴。
周五放學,做完值日關好窗燈,顧蕭往漆黑的樓道裏探頭,左右查看後,小心将班門反鎖。
“啪嗒”一聲落鎖音,心裏一并跟着沉了沉。
天色灰暗,青川市即将迎來入夏的第一場暴雨,駐停在校園裏的車輛紛紛陸續駛離。
不會有人察覺,不會有人知曉,不會有人發現,他被允許在這短暫閑餘的幾分鐘裏,扒開內心,偷嘗放縱的滋味。
驚雷乍現,閃電劈斷陰雲的行路,天地間一道白光倏地晃過,伴随着縮在言銘座位裏顧蕭低沉的一聲哼吟。
身體立刻輕軟,靈魂懸浮于空,顧蕭加重喘息,趴在言銘的課桌上,胸腔劇烈起伏。
他在這場膽大妄為的酣暢中給自己加了一道罪。
孤獨的嘗味過後,重新踏進現實,學習、生活一切照舊。自知罪孽深重的顧蕭,以其來做約束,告誡自己不應與母親的希冀背道而馳,不應與明亮的未來相悖而行,有了對這些的愧疚,做題的心思便更能專注集中。
只是他沒想到,那道白光照亮了唯有他一人的教室,也照亮了栖在後門的一雙眼睛。
顧蕭依然穩居年級理科榜首的位置,以高過第二名50分的成績,結束了第二年的高中生活。
抄好黑板上的暑假作業,将筆放進鉛筆盒時,曾經被言銘用過的橡皮底下,壓着一張對折的字條。
它出現的詭異又合理。
幾乎沒有一秒懷疑,顧蕭就知放這字條的人是誰。他飛快瞧了眼四周,心下慌張,兩只眼睛死死盯瞧,拿起課本嚴實遮擋,哆嗦着手将它緩慢打開。
-我在湖邊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寫的尤其慢,完結再看吧。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