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正文004
004
供人謾罵議論、成為話題的唯一好處就是自己的東西可以随便扔,随便放,哪怕是大敞着門迎賓似的朝屋裏做着“請”的動作,鄰裏們也像躲避瘟疫一樣,離遠了再沖你指指點點。
言銘把摩托車往筒子樓下一處空地斜放,鑰匙都不拔,長腿繞過車身後站直,單手拎着沒什麽分量的書包吹着口哨向樓上邁步,沒走兩節臺階,就聽見三樓東頭自家門前一陣吵吵,煩躁的想要掉頭離開,又停了下來。
父親還在家裏。
今天的煙抽的夠勤,不差這一根,于是吸一口搓熱面頰,挂一臉煩躁凜着眉一步三節跨到頂樓,視線躍過七八個人頭,紮進客廳。
淩厲的女聲嘶吼道:“幾個月了還不給我打生活費,當初可是說好了房子留給你們,我走,每個月給我錢的,現在想抵賴嗎?”
沙啞的男聲蠻橫道:“誰想抵賴,緩緩不行,錢又不是讨來的,是賺來的,不得需要時間啊。”
“你能讨就去讨啊,街上假殘疾騙錢的那麽多,你一個真模真樣的來錢還不快。”
“我堂堂正正做人,堂堂正正賺錢,沒你那麽多歪心思。”
女人聽見門外一陣哄笑,也不害臊,袖子上撸,擺起架勢,嘴角弧度挑釁的上揚:“裝什麽大尾巴狼,要不是你成天就知道喝酒賭博,腿能傷了?兒子能疏于管教活成變态嗎?”
“我兒子不是變态!”言華雙手撐住座椅單腳站立,鐵拐孤零的靠着茶幾,後面的話他雖面沖女人,但意圖卻是在向屋外附耳聽笑話的那些人表明:“誰再敢說言銘一句,我跟他同歸于盡!”
眼珠子充血,外凸,額角青筋暴起,女人自知言華這副面相是真的被言語激怒,登時冷臉不語,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大有一種“拿不到錢就不走的”氣勢。
言銘重咳一聲,擠在家門口的人紛紛讓開一條窄路。女人擡頭看過去,見他懶散的挑着眉,擺出郎當模樣,眼裏尋不見一絲和血緣沾邊的溫情,鄙夷的視線将闊別幾個月的兒子上下一打量,哼,果然和原來沒差,永遠爛泥扶不上牆。
母親回來一貫大敞着門,嫌屋裏有味。以前住在一起時偶爾還會被聽見的污言穢語戳的脊梁骨發麻,埋怨自己生來就沒好命,自己生的又像是要來索她的命,純屬造孽。現在分開,回家還要避嫌,對鄰裏的閑言碎語不再入心,好似宣示一般,站到了他們的陣營。
言銘尊重母親,進屋時只是摸摸門邊,又将門推開半分。書包扔在桌子上,舌尖撥正唇上的煙,指向女人:“要多少?”
女人不悅向兒子要錢,耐着性子扭臉沖言華道:“兩千。”
“我給你提去,卡裏有。”說罷,三兩步踱進卧室,取出銀行卡,揣進兜裏順手在衣料上拍了兩下,擡眼瞧着門口尋摸着熱鬧仍未散開的人,鼻腔哼氣兒,抄起窗臺上留着賣廢品的綠色酒瓶往額角上一砸,火辣辣的疼,火辣辣的真實感。
鋒利的尖部朝向門外,沾着發黑的血,言銘笑的邪魅:“艾/滋/病喲怕不怕。”
聚集的人群逃命般沒了影,樓道重歸寂靜。
***
打發走女人,言銘和言華相同姿勢并排坐着,膝蓋蹭在一處,弓起的背身一個強勁有力,一個骨瘦嶙峋。
屋裏燃着兩丁火星,雲霧散繞,唯有吐煙時發出的一點沉悶聲響。沒過多久,言華把未吸完的半根碾滅在煙灰缸,咳的捶胸撓肺。
“你老這麽咳不是辦法,去醫院看看吧。”言銘起身給父親倒了杯水。
言華鎖眉喝完,靠着沙發背順氣,臉頰瘦脫了相,奄奄一息的提着眼皮:“我抽屜裏有酒精,拿來我給你擦擦傷口。”
“甭操心了。”言銘擋掉言華虛指向卧室的手,摁住他的肩:“破點相而已,不疼。”
“兒子。”聲音發虛,一口氣沒吐實,尾音帶着顫,言華的瞳孔不聚焦,但相比剛才的女人,此時的眼中蘊滿了愛惜與心疼:“生死有命,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長久,這人一旦得知大限在即,什麽念想也沒了,什麽都能豁的出去。”
言銘不打斷,安靜的聽。
“只是一想到如果我死了,沒人能護着你,我他媽連鬼都做不安心。”言華幾度抽噎,攥拳忍住,“爸給你披一層體面的外衣,你想怎麽活,都随你。”
死亡能讓人變得勇敢,大度,包容,也能叫人放下很多執念。言銘見不得父親殘破的身體被現實一點點啃食幹淨,想着,好歹讓那顆曾經對生活懷有熱望的心完整留存。
“爸。”言銘笑了笑:“我真不是同性戀。”
言華怔住,顯然沒料到言銘會說這麽一句,長久以來關于性向的問題他一直沒承認也沒否認,一時有些喜出望外,顧不上将表情整理妥當,着急看向兒子的同時,一顆淚順着眼角滑落,上下嘴唇抖的幾近抽搐:“真的?”
已經有多久沒在父親空乏的眼神中,探見過一線光亮,言銘忽然就能體會,能明白,言華肩負為人父的重任笨拙的為了自己與外界極力對抗,不過是為了自我催眠。
“真的。”言銘生硬的提了提嘴角,溫柔的回道。
成長并非更能随心所欲,了無牽挂才是。
他躺在床上單臂背後,看着被窗楞切割成塊的灰色天空,半晌摁亮手機,将視線收攏于屏幕。
***
“嘗嘗。”
每頓飯的餐盤裏時常都會剩出一口來,言銘習慣留到下一頓倒進鍋裏炒出個大雜燴,拌着面食吃。
但給顧蕭的不行。
起個大早去集市,挑選回新鮮的肉料果蔬,做了道番茄牛腩趕着獻殷勤。顧蕭兩手捏着碳素筆首尾,有拘謹有兩難,看着遞來的筷子又不忍做出拒絕。
“好吃嗎?”言銘盯着那雙清亮的眼睛問,絲毫沒有察覺臉上袒露的期盼神色。
顧蕭嘗着味,酸中帶甜,目光粘在言銘額角上的紗布,盯了會兒便緩慢停住嘴,用眼神問他怎麽回事。
“磕門上了。”言銘沖他做了個鬼臉,兩手小指用力向上勾挑唇角。
顧蕭沒招架住,彎起眉眼,無聲的笑了笑。清目輪廓隽秀,皮膚白淨,本就生的漂亮,難得一笑,言銘沒見過,當下看愣了,明目張膽去抓他的手腕,在對方沒回神之前,一觸即放。
關于聽課,顧蕭的注意力幾乎雷打不散,專注的過分,哪怕旁邊坐的是言銘。
只是右手腕上一下下跳着熱,膚質原因,那道紅印半天才有消下去的跡象。
補習班總共十天,每天中午一頓飯,下午專車送回家,盡管少了每晚八點的那一次見面,言銘也知足。
以前他認為生活熬一天是一天,分秒喘息都壓抑,都艱難,而現在,竟覺暑假稍縱即逝,轉眼開學在即,雖然沒有一點身為高三生的緊迫感,但擡頭望向黑板的視野裏總有一塊是顧蕭的背影,日子就算再索然無味,也能扒出這點盼頭。
***
言銘縮在牆角夾出的陰影裏,與最後一排隔出五米左右的适然距離。唇間叼着筆帽代替煙卷過嘴瘾,鉛筆在語文書上塗塗抹抹,時而眼角斜睨,先讓目光在腦海裏勾出那人身影的輪廓,繼而順筆尖落實在紙張。
畫不出顧蕭三分好看來,但是有趣。
人生在慢慢變得有趣。
沒有人願意接觸顧蕭,冷面,感受不到溫度,準則是不需要朋友,為他人答疑純屬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漸漸地,被周圍人默契的一致疏遠。
這是顧蕭想要的。
沒有人願意接觸言銘,惡心,毒瘤,他的存在髒了整個班級的幹淨,偶爾被同學拿來當做減壓的閑談,久而久之,他的名字成了一種畫有骷髅頭的具象标志。
這也是言銘想要的。
兩團真空撞擊在一起,很容易走火。
-體育館二樓儲物間。
這是開學後顧蕭收到的第一張紙條,指腹輕撚,上面仍帶着言銘寫字時筆尖的熱度。
體育課男生籃球女生羽毛球,顧蕭被自然劃分到組外,言銘請了病假。
坐在看臺塑料椅上背了會兒英語,望見二樓露臺上的門開了又合,是個帶着引誘意味的信號。
顧蕭手背劃過喉結,警惕的将書本抱進懷裏,走進衆人視線的盲區。
***
門在身後輕輕掩上,灌了一鼻子塵土,身處的逼仄空間靜如心室,心跳響在耳邊。顧蕭五指摳緊書封,輕咳兩聲,喚着:“言銘。”
“這裏。”
循聲看過去,金屬框架後面,是一束從右牆鐵窗射/進來的光線,照在言銘身前。顧蕭看不清他的臉,躊躇着,輕手輕腳緩慢離近,每走一步多一分忐忑,站定時眉心凜然,盯着對方背後的白牆。
言銘的手穿過金色浮塵,碰到他側臉,顧蕭歪了下頭,身體産生本能的抗拒。
沒感受到進一步動作,顧蕭頓了頓,疑惑的轉過腦袋,言銘眉骨湊近,四目相對,中間隔着亮,對方五官清晰映刻在彼此眼中。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單刀直入的大膽,放在陪上補習班前,言銘死活也問不出口,這種膽量是累加的,得到了顧蕭的笑容,便是允許将關系再明晰一層。
顧蕭看了眼電子表,離體育課結束還有十五分鐘,擡起的左手順勢覆上後頸,嘴唇張開,聲音卻慢了半拍:“高一軍訓,逃生牆,我上不去,是你……”
呼吸略顯急促,掌心的力道加重,揉的皮肉生疼:“幫了我一下,我才能翻過去。”
顧蕭的用詞很嚴謹,但不妨礙将言銘帶進那時的記憶。
深秋郊外,全員拉練,黃土揚沙吹得人心浮躁,最後一個項目收尾,三班只剩一人還未攀上那堵高牆。站在牆上的學生向他伸手,顧蕭夠的吃力,窘迫的跳腳,模樣笨拙,恰巧被四班的言銘看見,軍綠色的帽檐在腦袋上向後劃拉半圈,跑過去一把将人托起,送了上去。
不是“幫”,是“抱”,從後背摟住細腰,上提時觸感順腿根滑向尾骨,托舉一氣呵成。
言銘不知道自己轉身時背着一道熾烈的目光,投籃時、跑步時,甚至是某個擦肩而過,這道目光都會在他身上停留一會兒。
無感無痕。
如今他們共生在陌生的群體,于是每一句話,每一次接觸,都會因萌發的情愫自然放大它們的作用力。
問的時候沒想過會得到這樣一個意外之喜,言銘的心亮了起來,聽顧蕭清朗的嗓音說着暧昧的話,長達兩年的暗自喜歡,不準備宣之于口的表白,他急切的問道:“如果我不主動,你就真的打算把我和‘一般同學’歸為一類,連‘有別于’他們的機會都不給我?”
“打算。”顧蕭這次答的十分果決。
言銘氣笑了:“那現在這麽坦白又是因為什麽?”
“不是你問我的嗎……”顧蕭臉色泛紅:“我只是如實回答。”
攤放在言銘眼前的,是張未着色的白紙,由他添上些彩,立刻顯得純情又生動。顧蕭在做題時的各種演算推理中能夠游刃有餘,用思路和手中的筆主宰一切,換做面對初露端倪的情感,毫無公式規律可言,它不是對方抛過來的題幹,自己也寫不出唯一正确的答案。
所以在他們的關系中,言銘變成了思路,變成了那根筆。
許久過後,言銘上前一步,前傾的身子朝顧蕭壓迫過來。鐵架擋住退路,貼的背後涼意刺骨,顧蕭用書去做兩人的隔擋,腰間多了一只手。
言銘輕輕将下巴墊在他肩窩,側過臉,熱氣籠向對方耳畔:“這次我正面抱你,往後你也要一直喜歡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