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正文006

006

言銘回家後沒換鞋,丢魂似的擰開門徑直向屋裏走,鑰匙往受潮長了青藓的鞋櫃上一扔,“咚當”一聲巨響,這才沖散了在腦海裏勾留了一路的,顧蕭的聲音和表情。

腳步一頓,再邁開,直紮上/床鋪将臉深埋進質地柔軟的枕頭,觸感較顧蕭的身體還是差了那麽些。

他就着這個姿勢閉上眼睛安靜的睡,牆上挂表的走針與言銘有規律的心跳同頻,不快,力道卻重,每一下都像是落到了實處。

表盤上的分針畫了一個整圓,趴床的人側過臉,額心稍稍泛紅,瞳孔在疲憊的困意中努力聚着焦。言銘撓了把短發,雙腳觸底換成坐姿弓背,搓手看着卧室的門,等了一會兒,站起來挪身向隔壁房屋。

視野随推開的門縫逐漸擴大,靠牆那張簡易沙發床堪堪盛得下言華一副丢了件的身子,胸口近乎肉眼不可見的微薄起伏勉強證明這人還活着,呼吸裏帶着如蜘蛛吐絲般扯不斷的粘,是肺部病竈産生的因,無節制抽煙染上的果。

“爸?”言銘虛虛叫了一嗓子。

“嗯。”言華從這個字眼中尋到些力氣,撐着自己半昏迷半模糊的意識緩慢清醒,條件反射的迅疾答應一句,他怕以後再沒這種機會了。

言銘踱到父親身邊坐下,手背輕壓上骨骼分明的肋骨,心裏揪的厲害:“咱上醫院吧。”

“去過了。”言華難看的拎提嘴角,苦笑道,豆大的汗珠沁在稀疏發間,努力沖兒子擺了擺手,像是要證明自己還不至于被死神拖的氣力全無,于是固執的支起上身,雙掌往沙發面上一壓,向後蹭了一點距離,言銘會意的将枕頭墊在他身後。

靠到實物,後背貼感舒适,言華先長松一口氣,順了順心口,食指朝上直指天花板,表情因疼痛而變得嚴肅:“檢查的結果就是能想到的最壞的那樣,在我意料之中,沒受什麽打擊。醫生提議保守治療,且不說沒錢治,沒錢住院,光是我這腿就夠糟心往醫院跑的,要死我也得死家裏,死你邊上,踏實。”

言銘點了根煙吸一口叼着,盯盤旋浮升的青縷眯了眯眼睛:“錢沒有我可以掙,醫院我背你去,較什麽勁呢?”

“臭小子,故意饞你爸呢吧?”言華捶他一拳洩憤:“咱家情況根兒上就變不了,用錢方面向來精打細算的緊,治,醫生給不了準話能好,聽着那百分之幾的可能性跟買彩票似的,中獎率接近零,還不如拿來買彩票呢。”

言華知道言銘肯定要打斷他,老套的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對于将死之人,最反感的就是淩駕于親人痛苦之上的好意,求生需要底氣,可現實給不了他希望,自己嘗盡折磨,就別再用親情作綁架,抹殺一段大好年華:“沒有什麽是你該做的,是我病了,你得順着我意,我就呆在家,哪兒都不去。”

不是不了解父親的脾性,倔起來軟硬不吃。聽見的話過了遍耳,沒走心,能做的事言銘照樣會盡力,但也不會不切實際的妄想能有什麽奇跡發生,對于他們而言,聽天由命最輕松也最容易。

***

言銘拉開顧蕭的羽絨服,手蹭着散在毛衣上的熱度環腰摟緊,上移,抱得狠了些,卡的懷裏人不由得抖了抖肩膀。

覺出異樣,顧蕭把英語書合上貼在他背後,小聲問:“怎麽了?”

“呼吸。”言銘用滾燙的嘴唇去碰顧蕭質地軟而嫩的耳垂。

“什麽?”似是沒聽清,又好像聽清了卻沒聽懂。

“顧蕭,你的存在對我來說是個驚喜。”言銘閉上眼睛,好能全身心去感受他想從顧蕭身上抓來當做慰藉的東西:“我不願承認,可我必須承認,我是依附于你的存在而存在的。”

“我一直存在,只是被你發現了‘我喜歡你’,而你依附的其實是這種感覺。”透窗射來的那束光剛好淋在他眉眼,顧蕭擡手去做遮擋,言銘先一步向後移了移身子,又聽他道:“換個人,一樣的。”

聽不出其他意味,倒像是把言銘的話用最擅長的解題方式做了拆減分析,說的過于不盡人情,弄的對方極其掃興。

掃興歸掃興,言銘不惱,面對內裏軟乎乎的顧蕭,他的負面情緒始終處于罷工狀态,一腔粉紅色心思燃的正盛:“換個人?下輩子吧,沒多餘的力氣,全用你身上了。我脆弱的很,身心因你而凝聚,你要是離開我,我就散了。”

顧蕭頸側與言銘的粘在一起,像兩只交偶的天鵝,脈上的跳動真實又鮮明,仿佛蹦在自己心尖兒上,不知是這點動靜還是剛才對方說出口的話,又或許是離的太近,帶起一陣舒服的癢麻感,密密麻麻遍布全身,饒是對感情再遲鈍再無感,也止不住的做了兩次大口深吸。

言銘扯了下顧蕭的毛線衣擺,領口拉大,露出九十度角脖子與肩膀連接處的柔滑線條,和被光線撫的瑩亮的一層細軟絨毛。言銘喉結浮動,犬齒外露,碰了碰鎖骨上方的皙白肌膚,不敢用力,對待易碎的瓷器般小心而珍重。

***

青川市第一場雪,下的跟不要錢一樣,鋪了滿操場厚厚一墊,沒的過腳踝。課間,半個年級的學生不約而同組團下樓打雪仗,素淨明耀的白色頓時多了繁雜交疊的幾排腳印,言銘靠坐在自己課桌邊沿,雙手插兜目光撒向窗外,見遠處亂中有序等距的踩出一長串印記,是顧蕭。

他頭也不擡的穿過嬉笑打鬧的人群,躲閃着不長眼的拳頭大小的雪球,偶爾擡肩縮脖,偶爾揚手護臉,倒是沒砸着,只零星接了幾顆雪粒溜進背,涼的他一驚,晃了晃身子。

言銘俯瞰這養眼一幕,幹澀帶皮的雙唇顏色略淺,開合無聲念出那人的名字。樓下的人将羽絨服圍了一圈絨的帽子扣在腦袋頂,仰頭朝班級所在位置望了一眼,一排透明幾淨的窗格其中一扇,印着枚熟悉的身影。

這默契相視的一瞬,諸多難熬的現實瑣碎,都随冬雪洋洋灑灑,塵埃落定,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臨摹刻拓,世間獨一的心上人的笑容。

***

可也有不好。

八點整,顧蕭換完運動服,套一件不怎麽锢身的棉外套,方便跑步時雙臂的擺動。拉開卧室門,正面迎上蕭珍淺灰色的臉,握門的手指重重一壓,眉心極輕微凜了一下。

“下雪還跑步?”

熟悉的問句形式,話尾音是陳述。

顧蕭不答,卸下厚衣,等蕭珍後面的話。

“上次我加班讓你跑步回來做的卷子,找三中的名師給你判了,有一道題。”蕭珍把試卷展平攤放在顧蕭眼前,指了指一水兒黑跡中濃抹一記紅叉,字咬的比往常要硬:“‘最不該出現的錯誤,公式套用算錯了數,難度分沒丢,栽在粗心上,可笑不可笑?’,這是判卷老師說的,我原話複述。”

眼神掃過紅筆圈出來的數字,确實是因為粗心,顧蕭抿嘴将話說的艱澀困難,不是辯解,但也不願母親這樣苛刻:“下次我會注意。”

“下次?這要是考試呢?高考呢?考場上誰給你下一次的機會?在家做題都能出現這種失誤,你心态很好?上了考場能超常發揮?能的話就不會中考失利上的是四中而不是三中,你知不知道李阿姨他兒子在三中,每次聚會洋洋得意的那嘴角都能翹到天上去……”

顧蕭垂下眼,餘光瞥見電子表,十分鐘過去了,現在是八點十一分。

“你有沒有在聽我講話?顧蕭,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

“這學期期末三中四中考試卷相同,我會證明給你看。”他伸手接過蕭珍攥緊的卷子,表面留下皺巴的一道褶花:“還有,媽,我中考沒失利,那就是我的正常水平。”

蕭珍搖頭,語氣裏帶着篤定,斬釘截鐵的否認:“你有上三中的能力,我清楚的很。”

說不好是自欺欺人,還是要在人前顧及面子,但這種話聽多了麻木歸麻木,反感也有,多少還是往心裏揣了些壓力,畢竟在眼前焦慮不安的是自己唯一的親人,血緣連着神經,顧蕭從根兒上就沒辦法逃避。

“我找到能把你弄去三中的關系了,四中的教學水平我還是信不過,咱們明天……”

“媽。”

聲音大了些,胸腔沉悶的一聲振鳴,蕭珍愣了愣,擡眼瞧見顧蕭表情由憤怒轉瞬變向溫柔:“我說了,會證明給你看,請你相信我。”

證明也好,相信也罷,這些帶有某種絕對性質的詞顧蕭向來說不出口,無論這兩年拼了命把書讀爛,還是成績一次又一次超出預期,積攢起來的所有底氣都會在每個夜晚入睡前,被頭頂那塊空白吸食幹淨,換作蕭珍永遠的不滿意。

之所以有勇氣說出口,是因為言銘。

顧蕭不想和言銘分開。

他必須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争取不讓這荒唐可笑的意外發生。

***

今早出門上學時,顧蕭用跑的繞了點遠路。

公園裏的碧湖凍了結實的一層厚冰,冰面反照的強光晃的人眼睜的艱難。

石塊旁邊的殘雪裏混着泥濘,白的黑的攪成一片,反襯得下面壓住的字條顏色更純更白,那是少年一腔不染一塵的愛。顧蕭将它展開,游走的視線漸漸讓身上暖和了些,他把熱源緊緊握在手中,放進兜裏,腳步踏實的落在地面,朝着學校的方向。

-馬上就見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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