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正文008

008

顧蕭走進教室的時候,習慣性先朝後排角落裏的座位掃視一眼,輕描淡寫的劃過去目光,總能瞧見言銘純粹幹淨的笑容。

以前的顧蕭吝啬在臉上做出任何表情,沒意識到每次四目相對後低下頭的第一反應,是先将唇角細微的勾起。

言銘永遠是一副懶散模樣,但對誰都沒有敵意,生來的面孔讓他少不了情書和表白,在“畫片書”事件後,自然而然隔離了所有紅塵,他的世界便完整的空了出來,用來盛放顧蕭。

他曾以為自己是孤獨的異類,餘生只能成為他人謾罵和羞辱的載體,供他們當作說教的典例。

直到與顧蕭發生關系,說不上是抱團取暖,因為在顧蕭的思維裏,言銘是感情的具象體現,是顧自歡喜的幻想對象,不是唯一,也不必有所交集。

“換個人,一樣的。”

擅自将老天給他的意外之喜拽進他的生命,言銘像一只急切撲火的飛蛾,從沒想過後果,更沒有過退路。

顧蕭放下書包,自動屏蔽掉周遭越漸刺耳的議論聲,餘光裏的指指點點絲毫影響不到他整個人做題時的狀态,可還是在看到白紙黑字時,內心生出一瞬的惶惶不安。

言銘沒來。

石頭下面沒有字條。

***

“蕭女士,請你冷靜一點,我們可以把顧蕭叫來問一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辦公室裏降到冰點的氛圍攏着對峙中的幾個人。

“就因為一張糊到看不清人臉的照片,就要浪費我兒子看書做題的時間?我冷靜什麽?出了這種可笑的事,你們應該坐在這裏懷疑莫須有的可能性嗎?難道不應該找出是誰在學校微博上散播謠言,污蔑我兒子?我看他是嫉妒顧蕭的成績,故意在期末考試這個節骨眼兒上影響他的心情。你們學校有這種心術不正的學生不去查,不去管,反倒拿着張打印圖片把我從單位叫過來認人?我看您們真是沒有丁點身為人師的緊迫感,都挺有閑心。行,今天我就把話撂在這兒。”

蕭珍一只手捏住名牌包拉口,一只手将垂下來的鬓角碎發挽于耳後,額角微不可查的抽搐一下,仍是一副倔強且泰然的模樣,目光嫉惡的盯着班主任的臉:“你們要做的不是鑒定,指正,要這麽一個結果有什麽用?現在的時間有多寶貴你們不比我清楚?處理不好,下學期我帶顧蕭轉學去三中,我看貴校實在是拎不清輕重,對尖子生的态度也不過如此。”

四中何曾有過“顧蕭”這樣的成績,一聽要把到手的寶貝送去給死對頭,班主任即刻變臉賠笑:“是我們考慮不周,您別生氣,換個環境對您兒子影響更不好,我們會再多思量一下這件事,盡量控制住受衆面,讓學生們都能專心複習。”

蕭珍不屑于言辭上的對壘,提包便走,邁出門檻的腳一頓,繼而收回,眼角輕挑:“把那孩子的家庭住址給我。”

***

校門外,墨鏡遮住蕭珍略顯憔悴的臉,高跟鞋不停在地面磕出聲響,與上午在辦公室不饒人的強硬姿态不同,現在的她,面色裏帶幾分隐忍,幾分怒意,但更多的是對現實的不願接受和難以置信。

照片上的人臉雖然模糊,身形、衣服卻都能清晰辨別出顧蕭的身份,實際一目了然。

蕭珍艱難的下咽一口,壓住瀕臨崩潰的心,看街邊來去匆匆的行人,回想過去教育兒子的種種行徑,找不出走偏的緣由,于是搖着頭,閉了閉眼,無聲的說了兩個字。

報應。

不愧是顧淮的兒子,骨子裏都是髒的。

但流着我的血,我有的是時間将他慢慢洗幹淨。

再擡頭時,顧蕭已經站在蕭珍面前,驚愕的喚了聲:“媽?”

蕭珍眼皮狂跳,僵笑着回應,擡臂攔下一輛出租,報出個陌生地址。

顧蕭不明所以,悶頭跟着,坐進副駕駛透過車窗,看道路兩側快要融化的積雪,和泥磚瓦頂上淺淺淋下的一層夕陽。

直到穿過一條野貓紮堆的逼仄窄巷,瞥見路燈下斜躺進草叢中眼熟的黑色摩托,顧蕭一步踩空,踉跄着歪了歪身子,沒多想,趕忙上前拉住蕭珍的胳膊,張開的嘴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你待會兒就站在門外等。”蕭珍的聲音在樓道裏散着冷,顧蕭環視四周的殘破,髒污,聞到股蘊在空氣裏食物腐爛的臭味,每邁一步,手腳就涼下一分。

他……住在這種地方嗎?

言銘正往洗衣機裏投衣服,嘴上叼着煙,撞見來勢洶洶的女人先是眯了下眼,看清身後緊随的人是顧蕭,錯愕着,震驚着,火星落在了鞋邊。

“言銘是吧。”蕭珍摘掉墨鏡,露一雙兇眉,眼珠斜睨愣神的少年,視線不停留。推開虛掩的門大大方方闖進屋內,與沙發上奄奄一息的殘疾撞了個正臉,眼裏不帶一絲同情,語氣更是沒留情面。

“您好,我是顧蕭的母親。我今天為什麽來您很清楚,我就說幾句。”

顧蕭與門側牆壁之間隔着顆沉甸甸的書包,筆直的站姿看上去像是做錯事的孩子,孤零的杵在一處,眼神呆滞,沒有去看旁邊的人。

合上洗衣機頂蓋,灌了一耳朵不堪的對話,言銘看了看裏屋,轉眼又看向顧蕭。

“顧蕭?”

“嗯。”

聲勢漸厲,誰也沒收斂,引來的鄰居搜尋到新的話題,洗衣服的,做飯的,甚至是給孩子喂奶的,嚼着閑言,一番嗤笑,生活的樂趣如此便維持住了。

“我可能以後都不能去學校了。”

“嗯。”

教養是沖向體面人的,蕭珍哼一聲嘲諷:“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做人就該有自知之明,教出來這樣的兒子,做長輩的能高尚到哪兒去。”

言華往地上啐了口痰:“省省吧闊太太,我兒子什麽品性我清楚的很,別覺得你兒子就是什麽善茬,他要沒招惹言銘,絕對沒這笑話事兒。”

“你會想我嗎?”

“……嗯。”

上一次聲嘶力竭的這麽吵還是離婚的時候,熟悉感從骨縫裏密麻的游蹿出,不是第一次面對無禮醜陋的男人,卻是同樣的沒臉沒皮,蕭珍神色冷漠,經歷過,不輕易動怒,用狠話做利器:“你們這種陰溝裏的臭蟲,做的壞事早就得到報應了,下梁歪必是上梁不正,我今天就把話說清楚,再敢碰顧蕭一下,你們家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醜事,我全叫人給你抖摟出來。”

言華撐住拐杖,費力的直起身子,擡手指着自家大門:“吓唬誰呢?老子最不吃這一套!別做夢了,我兒子不是同性戀,他親口跟我說的,你怎麽不問問你兒子為什麽敢做不敢當呢?跟這兒撒潑給誰看呢?恕不奉陪,給老子滾!”

“顧蕭。”言銘看向陰影裏低垂着腦袋隐去身形的男孩,沒有一絲動靜:“別忘了我。”

顧蕭還在聽屋裏的争吵,聽得他脊背發涼。過了很久,他笑了笑,扭頭看向言銘,眼神不再清澈,表情帶着疏離與陌生:“你真的不該來找我。”

***

蕭珍甩上門,包和鑰匙全摔在地上,脫掉高跟鞋光腳在客廳走了幾個來回,扶額,痛哭,像是受了莫大的冤屈和委屈。

顧蕭冷靜的換鞋,摘下書包,收拾好一地狼藉,徑自回屋。

“你是嗎?”蕭珍紅着眼睛,艱難的調勻呼吸,堪酌半天語氣才把憋了一路的話問出口。

顧蕭停住腳,轉過身,口吻淡漠:“媽,我能考出讓你滿意的成績。”

“你是嗎?顧蕭。”蕭珍攥緊拳頭,上下齒牙膈出聲響,肩膀劇烈的打顫發抖,氣息淩亂不穩。

她等來的是顧蕭的沉默。

“是我造的孽嗎?為什麽你爸這麽對我,你也這麽對我,我那麽苦心經營起這個家,走了一個,留下的這個還想要我的命。”

“同性戀是什麽?你清楚嗎?你要讓我在所有人面前都擡不起頭嗎?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想報複我,我哪兒做錯了你們一個個都要這麽對待我?”

“你要他媽敢是,我就把你送去矯正中心,治不好你就給我死在裏頭吧。”

顧蕭望着終于爆發的母親,視線漸漸變得模糊。

他沒想到自己會哭。

眼淚順臉頰滑落,他用衣袖胡亂擦抹,摟緊書包蹲下身,憋紅了臉,大口抽泣着。

耳邊是蕭珍絕望的喊叫。

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矯正中心。

從這一刻起,治療就已經開始。

***

殘雪化成黑水,摻着些污泥,雜草堆裏陰濕一片。言銘躺在上面,羽絨服敞着口,不覺得冷,他想讓心髒更貼近星星。

屏幕亮了又滅,來來回回,顧蕭的背影忽明忽暗,仿若近在咫尺。

昌江水結了冰,沒有波痕,沒有水聲,沒有生氣。煙灰落上唇,燙的言銘一驚,想起儲物室裏私密的吻,不由自主側過臉,伸手搭上身邊空蕩的位置。

什麽都沒了。

素水的月夜,煙已燃盡,言銘張開嘴,将尾部海綿用舌尖卷進口中,嚼着苦澀的味道,擡眼望向朗淨的天空,他想再多看兩眼。

什麽時候睡着的,記不清了,醒來時猛弓起上身,撕裂感浮在心口,痛得他一陣幹嘔。

而後是細微漫長的哽泣,壓低聲音落魄的躲在青石橋下,救命一般死死的抓住手機。

***

世界這麽大,容不下他們。

世界這麽小,讓他們相遇。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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