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正文009

009

興許是頭頂中央空調的暖風開的太盛,成績單被掌心的汗濡濕成皺巴的一張,齊澤不停的□□雙手,眼神打晃,身體後傾靠着椅背的同時,視線移向右前方,顧蕭單手支頤,正聚精會神的聽試卷講評,腕間的黑色電子表在視野中顯得十分惹眼。

齊澤抱住自己的腦袋,認了命,虛力的長嘆一口氣。

顧蕭,期末考試四中年級排名第一,拉開第二名66分,比三中第一名高出3分。

第二名不是齊澤。

***

寒假只有不到半月的時間,蕭珍向單位請了年假,在家盯緊顧蕭的一舉一動。

臨近春節,青川的冬天基本都蓋着雪,冷熱氣團撞擊在窗扇上留下薄薄一層水霧,映不清顧蕭雅秀精致的五官。

電子表八點整準時報響一聲,顧蕭筆尖一頓,不可聞的呢喃了兩個字,然後繼續沉着腦袋,思維不停歇的摳着公式一遍遍過題。

空閑時嘗了顆草莓,酸澀難忍。

時鐘走着針,轉眼已是淩晨,顧蕭合上習題冊,看了會兒窗外勢頭漸大的飄雪,手背由下而上劃了劃頸側,起身去拉窗簾。

紛揚的雪花落在路燈撒下的那片橙黃光亮裏,少年坐在路牙邊,雙臂搭上膝蓋,眼神木讷的望着前方一處,嘴裏含着煙。

再一眨眼,空無一人。

***

空無一人的公園裏,言銘肘臂支在身後,手上拿着一疊病歷。趁着老話說的,正月裏剪頭死舅舅,趕緊在節前把一頭烏黑短發理成了利落的青渣。

換一種頭型确實感覺不一樣,最起碼能給人以“如獲新生”的錯覺和假象。言銘食指頂高帽檐,低頭去瞧手中的藍色病歷本,上面寫着醫生關于“肺部病竈切除手術”的治療建議。

30%的希望。

言銘望向湖岸對側垂低的老樹,□□。

有希望真好啊,這種感覺真好,哪怕是20%,10%,甚至是1%,言銘都覺得好,都想為了父親試一試。

因為他沒有。

耳邊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言銘勾了下唇角,視線上移筆直的投向天際遠方,肩膀盛着雪,感受着心髒跳動帶來的劇烈鈍痛。

“你終于來了。”言銘呢喃了一句,微笑着轉頭看過去,時間剎那倒錯,顧蕭的背影越走越遠,逐漸成為暖黃光片中忽略不計的一顆黑點。

他摘掉帽子,腦袋埋在臂彎下,大口呼吸。

***

有好幾年沒和父親這樣共處一室盯着老舊的黑白電視機,看晚會裏一番熱鬧蒸騰的景象。言銘捏着言華僅剩的一條腿,帶着溫度的掌心用力向下施壓,讓他在舒适的暖意裏,安然沉睡。

從卧室裏抱了床絨被出來,嚴絲合縫蓋住言華消瘦枯槁的身體,言銘坐在餐桌前用牙齒咬掉筆帽,認認真真堪酌字句,寫了封信。

屏幕裏的光亮一下下跳動在雪白的草稿紙上,歡聲笑語靠不近言銘,他捂了捂冰冷發顫的手指,盡量讓字跡能寫的流暢漂亮一些。

-爸

-再有兩個月我就十八歲了

-你說過的,成年之前犯下的錯,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所以你要原諒我

-有機會,我一定努力改正

太冷了。言銘将寫完的紙張兩番對折,首尾頁邊碼齊疊好,收進兜裏,迅速往大臂上劃拉兩下,點了根煙,物理取暖。

坐上床鋪拿出床頭抽屜裏顧蕭送給他的玩偶挂件,小心翼翼的拍掉嵌在布縫針線裏的髒灰,愛惜的親了一口。頂端拴着一根粗線挂繩,他把它套在左手無名指上,拉開窗戶,對着淨空下素水的皎月,幸福的笑着。

“顧蕭,新年快樂。”

***

往後的每個夜晚,言銘都等在公園湖畔邊,等記憶中的顧蕭。

他快沒有時間了,他知道顧蕭也一樣,他們都在同分秒流逝的時間賽跑,誰也不肯停下來。

直至言銘的時限臨近的那天。

“兒子,又出去賺錢啊?這個月生活費夠,別那麽拼了,明兒你生日,爸給你定個生日蛋糕吧?”言華跳着步子來到言銘身前,拍了拍他的胳膊,一臉的驕傲:“可以啊,十八歲了,是個大男人了,想做什麽,都自己做主吧。”

“謝謝爸。”鼻尖微酸,言銘擡手撓着,動作極輕的抱了一下父親,病态的骨感膈的他眉頭緊蹙,咬牙扯出抹僵硬的笑容,輕聲道:“別等我了,你先睡吧。”

“行,早點回來。”

“嗯,睡吧。”

四月開春,折腰的老樹抽了新芽,公園到處蒙着一層破塵的新綠,溫度回升,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言銘摸着那塊巴掌大的石頭,摸出表層質地光滑的一面,指尖帶幾分眷戀,一遍又一遍沿着外側邊緣不舍的畫圈。

畫到第十七圈的時候,他垂下眼,笑了笑,也許是欣慰,也許是感慨,臉上難得透出一點健康的顏色。視線向左投過去,言銘鋒眉舒展,神态溫柔,看那人被光線撫亮的輪廓,和逐漸清晰在視野裏的身形五官。

“一模考的好嗎?”

“嗯,正常發揮。”

***

他們并肩走在公園外側的馬路邊,密匝枝桠縱橫交錯在墨染一樣的夜色中,人行道上灑滿大小不一,璨如星河的光塊,春風影動,生機盎然。

言銘一雙深淵似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路面,随迅疾而來的轎車飛快的劃動目光。

“你媽沒為難你吧?”

“沒有。”

紅燈,幾輛轎車并排齊平的等在白線內側,言銘得了空閑,回頭去看顧蕭:“今天怎麽想着來找我了?”

“我媽重感冒,出來幫她買藥,藥店在公園東門,可以走跑步的線路過去。”

如實回答。

言銘蜷起食指放在鼻下輕輕勾了勾,有些急躁。雙手插兜無奈的笑着,綠燈亮起,他又轉而看向馬路,自嘲道:“你就不能騙騙我,說你是因為想我。”

似乎并不在意對方的回答,緊接着随便選了個話題拖延時間:“明天是我生日。”

顧蕭思忖片刻:“……祝你,生日快樂。”

萦繞在兩人之間的,只剩街角行人的喧鬧與柏油路面汽車的鳴笛,斷斷續續,連不成片,卻在言銘心裏織成了一張包羅萬象的網。

他把裝在褲兜裏的玩偶拿出來,放在顧蕭手心,克制的收回動作,口吻輕柔的說:“幫我拿一下,我怕弄髒了。”

即便是要放手,也還是有那麽一刻,言銘仍控制不住的想向老天讨一份希望,希望他們兩個人能夠像現在這樣一直走下去,多一秒都好。

許久沉默過後,言銘瞳眸裏的燈光由遠及近,他立在風中,彎起眼角,直白如常:“顧蕭,你還喜歡我嗎?”

聲音沙啞難聽,顧蕭的心毫無防備的刺痛了一下,不得不停住前進的腳步,原本并肩行走的兩人此時稍稍錯開了些身。

轉過視線,左側餘光中,一輛疾馳而來的轎車超速行駛,顧蕭因它短暫分神,收回目光盯着鞋尖,手上的玩偶笑的天真爛漫。

眼前的人行橫道,蹦跳着最後一格的紅燈銜接起綠色。

半晌,顧蕭點了點頭:“言銘……”

“砰”的一聲巨響,緊接着是輪胎摩擦地面發出的尖銳噪音,凄厲的擴散進空氣中,經久不彌。

顧蕭茫然擡眼,看見躍過白線的轎車門被司機猛地推開,從裏面跌跌撞撞跑出來一個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扶着車蓋哆嗦着身子,雙腿打顫發軟,而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今天的節氣是清明,春風裏蘊着陣陣淡雅的桃花香味,夾着濃稠血液的鮮腥。車頭大燈在地上打出兩塊刺眼的光團,籠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

顧蕭失神的晃了□□子,感受着氣壓在耳畔處驀然炸開的巨大轟鳴。

***

是怎麽拎着藥袋走回公園的,沒有印象了。身上穿着厚實的外套,卻感覺不到丁點暖意。

攥緊玩偶的那只手直到現在都是麻的。

顧蕭機械的邁着步子,喘不勻氣,眼前的畫面搖搖欲墜,內心的世界正從邊緣處一點點塌陷。

他看見了那塊石頭,于是飛撲過去,屈膝跪地,雙手捧起,拼了命的護在懷裏。

沒有紙條。

“你不該來找我。”

這一刻,就好像那個叫言銘的人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

左腕上的電子表“叮——”一聲整點報時,顧蕭渙散的目光艱難的合攏聚焦。

他輕輕放下石塊,撐着膝蓋吃力的站起身,深吸口氣,小步、踏步、慢跑、奔跑,景色在眼中倒錯,記憶碎裂成河,熟悉的真實感緩慢回流進血液,他和黑暗融為一體,不斷前進,步履不停。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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