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臘八這天我在做些什麽呢?

學校已經放假了,一到臘月過年的氣氛就越來越濃。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接到公墓的傳呼了,每天除了和一些書法圈的朋友們切磋書藝以外,大部分時間都泡在臺球廳。十八歲就能自己賺錢,爸媽已經感覺很有面子了。所以,對于我個人的生活他們也很少過問。

有一個女孩那時經常打我的傳呼。她是一個飯店的服務員,長得非常漂亮。在公墓的那段時間,除了中午在山上吃飯之外,主任也經常開車帶我們去山下吃飯。那個女孩所在的飯館就是離公墓最近的一個,只需要向東穿過一個山坡就到了。飯店的名字叫做十裏居,大概是在電工小學附近。那個小飯店服務員不多,她在其中長相非常出衆。聽她的同事們管她叫小靜,我就記住了這個名字。小靜有着童話裏的公主的那種大眼睛,上班時很少說話,但卻總是微笑。她天使般的微笑很吸引我,因此我一度非常期望去那個飯店吃飯。後來,那個好色的庫管員不知用什麽辦法,把那飯店的幾個女孩子騙到山上玩。恰巧那天我正在寫碑,我工整的隸書一下子就吸引了她。她小聲地問了我的傳呼號,爾後她就經常呼我。

今天是臘八,她和單位請假,要請我去喝臘八粥。之前她已經約過我好幾次,我一直在推辭。我們那些七零年代出生的孩子,對于男女方面的問題相對還有些保守,怕被別人看見傳出什麽閑話。但這次人家言詞真摯,又向單位請了假,我實在推辭不過,只好約在我家附近的公車站相見。

遠遠地看見她出現,仔細地上下打量一番,這才發現她的個子不高,也就是一米六的模樣。這樣的身高讓一米七八的我略顯失望。頭一次見面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好像當時她說去喝臘八粥,而我卻說粥有什麽好喝不如去吃肉串,然後我們就默不作聲地并肩向前一直走到大山肉串。我始終注意我倆之間的距離并偷眼四望,像做賊一樣。

一邊吃串,我一邊觀察着這個女孩。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盤,确實是讓一般男人都忍不住動心的一張臉,只是顯得有些稚嫩。談話中,我才知道,她只有十七歲,就住在離公墓最近的那個村子裏,只上完初中就出來打工了。我不知道自己對她是一種什麽感覺,但我明白我那與年齡有些不符的老成和一手好字已經對她構成了一種吸引,或者是一種迷戀。我們聊了不少,談話的節奏卻很慢,常常都是很長時間沒有人先開口,一直這樣坐到華燈初上。大山肉串坐落在雞西市最繁華的不夜城中間,這個時候周圍已經燈紅酒綠了。那些歌吧中傳出殺豬般的嚎叫,的廳裏的低音鼓聲有節奏地震動讓大地也跟着一張一弛,串店裏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周圍傳出男子漢們酒後的豪言壯語。我們本就很少的談話漸漸地淹沒于人聲鼎沸當中。我大聲地對她說:“我們走吧。”她很順從地點頭。

她要用她這個月剛領到的工資請我,被我很大男人地拒絕了。我沒有理由讓一個女孩子付賬。出到門外,夜色闌珊,不覺已經九點多鐘了,地上已經下了薄薄的一層雪。我打了一輛車,堅持要送她回去。約會完送女孩回家,這是男人的責任。

小雪初晴,路還有些滑,司機開得很慢。我們兩個人都坐在後排座上,靠得有些近,能從她身上聞到少女的幽香。我一共喝了三瓶啤酒,膽子也被撐得比平常大了兩圈。我裝作向她那邊的車窗外張望,臉險些碰到了她的臉上。她轉過頭拿那雙小公主般的明眸注視我,撲哧一聲笑了。我臉一下紅了,剛想解釋些什麽,她就把頭靠上了我的肩膀。我不敢看她了,只好把頭扭向窗外,再用肩膀去感覺那種來自一個女孩兒的溫暖。路上行人不多,醫學院外面的這條路上歌廳舞廳酒吧夜店一間挨着一間,霓虹閃爍,交相輝映。猛然間兩個熟悉的人影映入眼簾。咦,那不是公墓的徐會計和庫管員張達嗎?他們怎麽會在這裏。此時他們正站在一家歌廳的門口,張達的手正攬着徐會計的纖腰,動作十分暧昧。徐會計兩頰微紅,目光竟向出租車方向瞟來。車從他們身前閃過的一剎那,我看到她微皺眉頭以一種驚訝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她透過車窗認出了我。還好,這種對視只有短暫的幾秒鐘而已,我和小靜所乘的車子就開出了她的視野範圍。我長出了一口氣,心道:“她不會看見我肩上趴着的女孩吧?她應該不會把這事情宣揚出去吧?她應該不敢,否則的話我也可以揭穿她的秘密——一個已婚女人竟然和庫管員在歌廳偷情。”

過了村口,再向裏面出租車不太好走。交了錢我下車送她,發現竟有月光甘露般地灑在身上,一陣清涼。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好舒服呀,今天的一切讓人沉醉。她說不用送了,前面的胡同走到頭就是她家了。我停住了腳步,目送她消失在胡同的盡頭,轉過身向口外走去。

村裏很安靜,要找到出租車回家至少得走出村口才行。通向村口那條路的另一側就是去往公墓的山坡。我還從來沒在這麽晚的時候看見過公墓的樣子。想到此,我下意識地回頭,沒想到,一個女人正站在那個路口注視着我。

北方人冬天早睡,特別是農村。除了挑燈夜戰打麻将的勇士之外,基本上九點多鐘已經很少有人在外面行走了。剛才進村的時候,村子裏非常安靜,根本就沒有人在外面活動。這個女人怎麽就悄然地站在這裏了呢?我不敢多想,轉過身就向村外跑去,也不敢回頭,生怕那個女人追來。除了我腳踏在雪地上的吱吱聲以外,再沒有聲響。可以斷定,身後的女人沒有動,還是靜靜地站在那裏。

我這一米七八的大個子,雖然瘦弱,但邁開雙腿跑起來還是相當有速度,不用一分鐘,就出了村口。在随着大路轉彎之前,還有最後一眼能看到那片山坡的機會。我快速回頭瞄了一下,那個路口空空的,哪裏還有什麽女人。我驚出一身汗,不敢再回頭張望,趕快逃離村口。

還算不錯,正好有輛出租車停在村口。我三步并成兩步,以最快的速度跳上車子的後座對司機說:“設備廠家屬樓。”随着車子啓動,我的心也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出租車司機沒話找話和我閑聊:“這麽晚還出門呀。”

“嗯,送我女朋友回家。”我撒了個謊,臉有些微微發熱。

“呵呵,年輕人還是別玩太晚,天這麽黑不安全。”

“嗯。”我含糊地應和着。

我酒量不大,剛才就有點暈乎,被我這一驚一吓酒精都轉移到了腦袋上,後腦像被灌了鉛一樣,兩面的太陽穴也開始陣痛。車子向前開,我顧不得看車外的景象,眼前的一切逐漸開始轉動而且越轉越快,肚裏也翻江倒海,那些肉串、板筋、雞心、羊腰的味道和酒精混合以後再返上來,就像地溝裏的下貨一樣難聞。我努力保持着神智的清醒,一次次地回憶剛才看到的那個女人。可我忘記了她穿什麽樣的衣服、什麽樣的年齡,甚至在黑夜中也沒看清她的長相,但相信那時她一定在注視着我。她一個人在大黑天面對着我靜靜不動在幹什麽?她站在從公墓通向村子的路中間。難道她是從公墓來?想不通,還是不要想了。

司機告訴我到了,我交了錢道了謝腳步踉跄地下車。記得司機最後一句話是:“路上有雪,小心點,別滑倒。”我努力保持着清醒,始終注意着腳下。下車的過程還算平穩,鞋子也沒有打滑。出租車發動機的聲音由近及遠……我也該平安到家了。

擡眼找我家的那棟家屬樓,這時我才發現四周空空如也。這是哪裏?不是設備廠家屬區呀!出租車給我拉錯了地方。人這一驚,酒醒了大半。

我觀察周圍。自己站在一片空地的邊上。這邊有兩棵只剩下枯枝的楊樹,楊樹後面是一個公共廁所。面前開闊空地的另一端是間小房,小房邊上是一對石獅保護下的大門。

這裏,這裏竟是公墓……

為什麽,為什麽司機帶我來了這裏?他沒聽清我要去的地點?想想那個司機在我臨下車的時候說的那幾句話,明明是說設備廠到了。難道我撞了鬼?我的工作就是恭恭敬敬地書寫碑文讓每個去世的人入土為安,就算要報仇什麽的也輪不到我的頭上吧。

雖然剛下完雪,但半輪月亮還是那樣皎潔。雪像被子一樣覆蓋着群山,只有點點青松露出頭來。我們寫字刻碑基本都是白天幹活,從來沒有夜宿過公墓,更沒有在夜色之下審視過它。現在在我看來,夜色中的公墓在安靜中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前面不遠處,管理處小屋的燈還亮着,今天應該是關老師值班吧,我得進去和他打個招呼呀。這麽晚根本就打不到出租車,進去借公墓辦公室的電話用用,和老爸老媽說一聲,免得他們擔心,弄不好今晚就得住這裏了。我想着到小屋門口之前一定要先敲門,否則把老頭兒吓出心髒病可不是鬧着玩的。

誰知,門在這時突然開了,吓了我一大跳。從裏面走出一個黑影,手裏拿着公墓的那盞電瓶燈。

這個黑影不是別人,正是關老師。他拎着燈徑直向我面前的這塊空地走來。我有心在這時喊他,又怕吓到他。可是他的燈光已經晃到我身上了,他應該能夠看見我。可關老師沒說話,和我越走越近,還戴着他那副黑腿的老花鏡。他雙眼向我這邊看過來,神情非常緊張,好像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他一定是聽到了有汽車經過的聲音才出來看個究竟的。呵呵,大黑天出來巡夜,發現公墓門口站個人,換誰誰也緊張呀。可能他沒看清是我。我滿臉堆笑:“關老師,是我,桃子呀。”

奇怪,關老師并沒有理我,他好像根本沒看見我也根本沒聽到我的聲音。他拎着那盞燈就經過我的身邊,眼神直勾勾地,還是徑直朝着燈光能及的前方行走,像着了魔一樣。他停下了,用燈光一直在照在公墓門前的空地。我順着燈光望過去,他在照雪地中間的一圈圈腳印。那些成圈的腳印以兩米為半徑成圈排列,圓心中間是一雙很小的鞋印——像女人的。

關老師今天是怎麽了,怎麽不理我了?剛才被司機錯拉到公墓時就有一點點害怕,本來看見關老師心裏就踏實多了,現在他竟然這樣,又讓我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

關老師一動不動,認真地在那裏端詳那些腳印,臉上的表情始終十分緊張。我一遍遍地小聲呼喚着他的名字:“關老師,關老師,您說話呀,我是桃子。寫碑的那個桃子。”這次我終于确認,他果然聽不到我的話。過一會兒,他步履蹒跚地轉過頭走回小屋,經過我旁邊的時候還是看不到我。

“啊,原來關老師有夢游的習慣呀,真沒想到。”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夢游呢。和書裏描寫的一模一樣——聽不見別人的呼喚,也看不到別人的存在,只知道做自己的事情。

虛驚一場。等我想明白了這些事情,關老師早已關上了小屋的門,還熄了燈……

清晨的陽光順着窗簾的縫隙鑽進來,直射到我的臉上。老爸又在催我起來吃早餐了。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表,還不到八點。我一邊像往常一樣埋怨着老爸叫得太早,一邊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後腦感覺有些重,想起昨天自己和小靜去大山串城吃了串喝了不少酒,然後就送她回家,最後就到了公墓……不對呀,到了公墓,那我怎麽會又在家裏?難道出租車去了公墓,看見夢游的關老師都是我做的夢?不會吧,如果是夢為什麽會那麽的真實?不過如果不是夢我又是怎麽回家的呢?

“老爸,老爸。”我坐在床頭喊。抽油煙機嗚嗚地響,老爸正在做早飯呢。“喊什麽,炒菜呢。”老爸有點不耐煩。我們東北人的習慣很有意思,一天三頓飯要吃全,早晨起來也炒菜做飯。“我昨天幾點回的家呀?”問完這句話又繼續聽一段抽油煙機的轟鳴。“你小子,自己怎麽回來的都不記得了?都有十點半了。你那一身的酒味呀,以後少喝點,對身體不好。”

“十點半?”我計算着時間。記得送小靜回家的時候我看過一次表,那時是九點十分左右。娛樂中心到小靜家的那個村子也就是十幾分鐘的車程,就算下雪開得慢頂天也就是二十多分鐘,然後我再回設備廠還要二十分鐘。這樣算下來,我應該是九點五十左右就到家了呀,怎麽會出來個十點半?那四十分鐘我幹嗎去了?

“老爸,您确定我是十點半回來的?”“當然了,你回來時我和你媽剛看完《戲說乾隆》,整十點半。怎麽了?”

“沒,沒什麽。”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怎麽也想不起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昨天的經歷哪段是真實的,哪段是夢?這事情說起來太奇怪了。我又反複思考了幾遍也摸不出什麽頭緒。

怪就怪自己,好端端喝什麽酒,人家女孩一口沒動咱自個兒喝起來沒完,說到底還是自己年紀太輕不夠成熟。算了吧,想不明白還是不去想了。這種怪事自己解釋不通,說給別人人家也不信,改天問問關老師和小靜也許就真相大白了。

臘八那天公墓的公差們都去了張達家的歌廳。

公墓只有三位是吃真正公家飯的,主任、庫管和會計。他們上級單位是殡葬管理所,再上級單位是民政局,國家發饷錢。張達就是那個庫管員。他人長得很黑,大高個兒,四十歲,濃眉大眼但總是目露兇光,要是黑天裏看真像兇神惡煞一般。他和別人說話,一般三句話不離本行。千萬別以為他的本行是庫管,他的真正本行就是玩女人。用他的話說就是“老子年輕的時候沒少禍害姑娘”,并以此為榮。他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做的。就因為禍害姑娘,他在“文革”前後念了好幾年的大學。當然了,是社會大學(蹲監坐獄)。出獄後狗改不了吃屎,繼續禍害姑娘。這樣一來他更沒有顧忌,一直弄到妻離子散。好在他有點社會背景,和幾個不三不四的哥們兒合夥開了家練歌房,至于去公墓上班倒成了副業。遲到早退,混完午飯就下班,要不就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大覺。

年根底下,人們除了置辦年貨,各種娛樂活動也更加頻繁了。張達的練歌房每日進賬頗豐。臘八中午,幾位公差在公墓閑得無聊,張達突發奇想:“承蒙領導的關照,我的練歌房生意還不錯,你們也沒過去捧過場。今天過臘八,單位又沒什麽事,我請你們過去玩玩。”公墓的主任姓隋,和張達同歲,愛抽煙喝酒,長相卻不像抽煙的,更像一個抽大煙的,面黃肌瘦,連眼圈都是黃的,十分病态。隋主任這個人整個一随風倒,從來沒有什麽自己的主見。聽到有人請客唱歌,十分受用,但卻費力地壓抑住自己喜悅的心情,板着臉問旁邊的會計:“徐會計,你說呢?”

這個徐會計是公墓裏唯一的女人,三十歲,結婚了五年,還沒要孩子。徐會計的父親很有來歷,可惜退休了,沒能給女兒搞上個更好的工作。她很愛打扮,每天除了對着賬本以外,更多的時間是對着鏡子。但她的打扮很俗豔,經常搞得花枝招展,怎麽看都像街邊的小姐。她還每天往身上噴濃濃的香水,惹得張達和主任總像蒼蠅一樣地圍着她,只不過兩只蒼蠅性格不同,一只比較直接,另一只比較悶騷。

“好吧,聽你們的。”徐會計瞧出了主任眼神中透露出的向往。官場之中,察言觀色十分重要,徐會計自然深谙此道。雖然徐會計壓根兒瞧不上這個窩囊廢的主任,但好歹得給人家一個面子。

辭別了關老師,幾個人坐着主任的那輛豐田皮卡下了山。

張達的練歌房位于醫學院大街邊上,那裏連着十幾家都是清一色的練歌房。雖然名字各有不同,什麽歌城、歌吧、歌廳、卡拉OK,其實都是一些只有一兩個包間的小型KTV。

一進門張達就大發淫威,把四五個小服務員都叫出來迎接領導,還找了個漂亮點的陪主任跳舞。又親自開啓了五六瓶啤酒,給他們頻頻敬酒。徐會計的酒量四方聞名,這麽點酒自然是不在話下,逢敬必幹。主任就不行了,沒多一會兒就露了狐貍尾巴,摟着那個小服務員跳個沒完。

天漸漸黑了下來,四周飄起了片片雪花。屋裏面推杯換盞,歌舞升平。徐會計推說出去透口氣,張達适時跟了出去。主任又一口氣唱了七八首歌,什麽《一剪梅》、《三套車》,首首聲嘶力竭,終于連說話嗓子也啞了,才突然發現張達和徐會計已經出去半天沒有回來了。主任心裏很不高興,問旁邊的服務員:“你們老板呢?”“不知道,好像出去很長時間了。”小服務員回答了一句十足的廢話。主任站了起來,準備出門去看看。

門被推開了。借着歌廳裏幽暗的燈光看得出進來的那個人是張達,黑暗的環境下只能看到他兩只眼白發出的光亮,有些陰森。他進來挨着主任坐下,嘴角上翹,笑得十分詭異。

主任臉色鐵青,預感到有什麽事情發生。

張達趴在主任的耳邊說了一句話。主任的表情僵硬,看來心情十分複雜。張達說的這句話是:“主任,知道嗎,我剛才把徐會計給辦了。”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話分兩頭,各表一支。

在別人唱歌的時候,徐會計覺得胸悶出門透口新鮮空氣。張達跟了出來,皮笑肉不笑地說是有點東西要上樓去取一下,希望徐會計陪他上去坐坐。徐會計猶豫間,他已經一手托住徐會計的腰身,把她推了上去。

張達的用意徐會計當然知道,不過她想有主任在樓下他也不敢怎麽樣。但會計想錯了,張達色膽包天,早就超出了徐會計的想像範圍。一進屋子,張達就反手關上門。徐會計沒有防備,瞪圓了眼睛:“你這是幹什麽?”

“幹什麽?幹你呀。小美人,你可想死我了。”張達雙眼露出兩道寒光,嘴角卻帶着一絲獰笑。

徐會計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她心裏也盤算過要腐蝕張達這個大色狼,只是沒想到會是今天。她的演技真是不錯,她深谙一個道理——買的不如偷的,偷的不如偷不着的,她能很好地拿捏這種事情的火候。她一邊向後退,一邊裝出驚慌失措的樣子。胸脯一起一伏,幽香撲鼻。張達看得癡了,一下子撲了上去。

徐會計只恨自己今天準備不夠,沒有穿一套更令男人着迷的內衣。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張達三下兩下就讓她恢複了原始的狀态。沒有人能分得清兩個人到底是誰在強暴誰,就像兩頭饑渴的猛獸纏繞在一起。

屋裏沒有開燈,原始的欲望得到釋放以後屋裏突然變得安靜。張達的汗珠一滴滴地落在徐會計的胴體上。徐會計濃重的喘息也終于漸漸地複原。她雙眼微睜,想看看自己身上的這個男人的樣子。借着窗外的點點街燈,張達黑漆漆的臉上,一雙眸子像狼一樣地眨着光亮,森白的牙齒微露,還是那種讓人恐怖的冷笑,真是讓人不寒而栗。張達的狼眼向下和徐會計對望,徐會計全身感到一種從來沒體驗過的寒冷,這種寒冷簡直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掉進了冰洞。這個瞬間,這個為達目的不惜出賣色相的女人也明白了什麽叫做後悔,可是一切都晚了,沒想到這個每天和她面對面坐着的男人在此刻竟變得如此陌生。

張達臉上還保持着那絲獰笑,他一字一句地和徐會計說了一句話:“你知道嗎?其實我是個鬼。”

出門的時候,張達用一只手攬着她的腰說:“知道嗎,你以後就是我的人了,呵呵。”

沒想到徐會計卻低聲驚呼:“啊!”

“美人兒,你這是怎麽了?”

“沒,沒什麽。”徐會計掙脫了他的手快步走進歌廳。她之所以驚呼是因為她剛才無意間看到了駛過的出租車裏有一個熟悉的面孔,那個人就是我。不過,她并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張達。

打車回家的路上,徐會計滿臉的紅暈,盤算着今天發生的事情。

徐會計不是個随便的人,但随便起來就不是人。

本來,她爸爸可以給她一個不錯的前程,可是老頭子十分清正廉潔,親朋好友沾不上他一點兒光。二十出頭時徐會計可是個美人坯子,風光無限,走到哪裏人家都為她廣開綠燈。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才知道,女人的武器有多麽的厲害,不用會多麽的可惜。要不她也沒念過什麽正經的書,竟然被破格錄用當了會計,還找了個工商局的科長當老公,可見一個漂亮女人的威力。現在年齡雖然稍長了些,但餘威尚在,對付一般男人還是綽綽有餘。當然也有不吃她這套的,比如說殡葬管理所的孫所長。常言說得好:為官之道就是為領導幹一百件好事也不如與領導一起幹一件壞事,因為如果領導和你一起幹了一件壞事那肯定有一百件好事等着你!她幾次準備使美人計和所長幹點壞事都被一一化解。所長就是所長,不但政治覺悟高,做人也滴水不露。雖然他沒傾倒在徐會計的石榴裙下,但也沒有讓徐會計下不來臺。在這點上徐會計還是心存感激的。有了這個公墓以後,孫所長就把她調到這裏來。也好,算個美差,每天也沒多少活兒,點名制度又比較寬松,是個養大爺的好所在。以前上班的殡管所其實就是殡儀館,每天出來進去的都是死人,比較可怕。公墓不管怎麽說面對的都是骨灰盒,在恐怖程度上還算低了一些。

現在,她必須借主任和張達的口在下一次的提幹代表會上給她進言,只有那樣她才能有出頭的可能。她想要再高攀一步,提成正職。

其實從前她并不看好張達,就是一個沒落的強奸犯,在這裏混吃等死罷了。可現在看來不是這樣,因為張達和黑道上的人有些關系,主任、所長還真都懼他三分。張達從前那些狐朋狗友,從號子裏出來沒幾年一轉身又變成了社會上的精英。現在沒有辦法還真得巴結他一下。

既然和張達形成了這樣的關系,那就是自己人了,以後就相當于有個黑道上的人罩着她,這離她的目的又近了一層。想到此,她不由露出了微笑。可是,張達為什麽說自己是鬼呢?最後看他那一眼的樣子好恐怖,倒真像是只猛鬼。徐會計拿出了随身攜帶的小圓鏡,準備整理一下自己的形象,一會兒回家可不能讓先生看出來自己有什麽不對。車子開得有些搖晃,徐會計的手校正了幾次才把自己的臉映在圓鏡裏。還好,除了臉頰有些微紅之外并沒有太多的變化。她從随身的小包裏又拿出了口紅,對鏡補一下唇彩。鏡中的徐會計在路燈的照射下忽明忽暗。

突然,鏡中的徐會計面目猙獰,雙眼越瞪越大,兩行鮮紅的血從眼珠中流了下來。徐會計花容失色,手不住地抖動。這一定是種錯覺,她不肯放下鏡子,再仔細看——沒錯,鏡中的她正在以一種怪異的表情看着自己。嘴角挂着怪笑,像隐藏着什麽自己不知道的秘密。那兩行血流滿了臉。

難道自己的這種行為得罪了鬼,真的有報應。“啊……”她失聲尖叫,猛地合上了小圓鏡,冷汗從頭上不住地向下淌。司機吓了一跳,感到了旁邊的女士有些不對勁,關心地問了一句:“您怎麽了?沒事吧?”

徐會計沖着司機點了點頭,還盡力地保持着風度,“噢,沒事。只是身體有些不舒服。”

借着街燈的光亮,她看見司機順着頭發流下了幾行血水,順着半邊臉頰一直灌到脖子裏。徐會計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怎麽會這樣?這絕對是種錯覺!

“你,你……”

“我怎麽了?”司機緩慢地說完這幾個字,臉轉向會計這邊。那不是活人的臉色,血水已經布滿了整張臉。那種陰森是徐會計一輩子都沒見過的。

叮……叮……這麽緊張的時刻包裏的手機又突然響起,徐會計吓得全身一陣痙攣。

徐會計全身發抖,額頭上滲滿冷汗,甚至根本不敢拿起電話。她幾次試圖穩定心神,心裏默念:“觀世音菩薩、耶稣、聖母瑪麗亞、如來佛祖保佑……”旁邊的司機哼着小曲兒全神貫注地開車。哪有什麽白色流血的臉,剛才的那些怪事都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沒有一點蹤跡。電話聲是真實的,還在手包裏響。

徐會計打開包拿出手機。她的手機是那種像磚頭一樣大的“大哥大”。在一九九五年,能拿這種手機的人已經非常牛了。雖然如此,但這麽大的個頭,她拿起來還是有些吃力,特別是受到過度的驚吓以後。

“你好,哪位?”

電話那頭沒人回答。

“你找哪位?”

還是沒有聲音。

突然間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像從世界的另一頭傳來。

“徐斯文,是我。”

原來是主任的聲音。

“能說說嗎,你是怎麽讓人家辦了?”

徐會計快要崩潰了。這個時候她實在想不出該向他怎樣交代。徐會計狠狠地按下挂斷鍵,淚水順着雙頰流了下來。也不知是驚吓、委屈,還是什麽。

她擦了一下眼淚,手心裏的感覺滑滑的。她低下頭一看——哪裏是淚,滿手的血紅!

徐會計暈了過去。

在外人看來,我今天有些茶話不思,精神老是集中不起來。其實,我還是在翻來覆去回憶昨天的事情。小靜家沒有電話,她飯店的電話我又不知道,現在唯一能解開昨天謎團的方法就是去問問關老師。我現在倒是很期待公墓能夠呼我,可是這種希望微乎其微。還有半個多月就過年了,哪有人願意選在這個時候下葬呢?很多骨灰盒都會先寄存到殡葬管理所,等到春天再來立碑下葬,那時才是我們的旺季。

可是世上的事兒就是不好說,說來也巧了,今天中午公墓急呼。有一家人——據說是稅務局長的親屬,非要明天上午下葬,主任親自呼我和孟哥上山。

我和孟哥趕到山上時已經是一點半了。我一下車子,就匆匆地去空地那邊張望。可惜,白天那邊來過了不少人,還停過車,雪地上的印跡亂七八糟,昨天夢裏空地上的腳印早已不複存在。孟哥見我還不進去,不停地喊我。我搖搖頭魂不守舍地跟了進去。

下午的活兒很急。我必須要在半個小時內寫完所有的碑文,孟哥要在剩下的兩小時內雕刻完畢。吹淨石屑以後,我還要在半小時之內把碑文用油漆再描一遍。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主任下山的時候搭上他的順風車,否則就慘了,那意味着我們要在這刮着北風的山上一直走路下山,或是幹脆住在這裏。這兩條路無疑都不怎麽樣,所以我什麽都不想了,開始用尺子在碑上打格,然後熟練地提起毛筆蘸滿墨汁,用隸書一筆筆地寫下:“顯考×××顯妣×××之墓”,再用小字寫上生卒年月。

按預定時間內寫完這些字之後我終于可以暫時休息一下了。孟哥的錘子錾子上下翻飛,石花四濺。我趕快四處尋找關老師。屋裏沒有,我就跑到了門外,卻見老王頭從墓地上面下來。

“咦,王師傅,今天不還是關老師的班嗎?”

“噢,他病了,主任臨時叫我來替他。”老王頭是個出了名的大嘴巴,有什麽事情到他那兒永遠是紙包不住火。

“桃子你知道嗎?昨天關老師好像碰到怪事了。”

“什麽怪事?”我心裏一驚。

“他也沒仔細說,我來換班的時候他臉色非常難看,上午是孫所長開小轎車把他送下山的。”

“那他說了些什麽?”我焦急地追問。

老王頭看看四周沒人,壓低聲音說:“好像是說看見了一雙女人的腳印。”

我心裏像打了一個驚雷,昨天那一幕在我眼前閃過,那樣的清晰。關老師拎着電瓶燈照的那圈腳印當中,确實是有一雙女人的腳印。這一驚可非同小可,我瞬間感到了刻骨銘心的一種恐怖,我看到的事情竟然驗證了。難道昨天晚上不是一個夢?不是夢是什麽?用我自己的大腦怎麽也想不明白這件事情了。

難道,難道世界上真的有鬼?

沒和老王頭多說什麽,否則他又要到處廣播了。我一個人蹲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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