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獅子旁邊,發起呆來。
昨天我到底怎麽了?我到底還是不是我?怎麽連自己的思維和行為都組織不了?是真實、幻覺是夢?究竟是什麽?現在一切對我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搞明白昨天到底是怎麽回事。否則一個人失去了對真實的判斷,豈不是比什麽都可怕。我在那裏愣了足足有二十分鐘,臉被北風刮得通紅還渾然不覺。大腦已經很難再承擔這種計算的任務,出現了陣陣巨痛。
我把最近的這些怪事在大腦裏過了一遍,試圖看它們之間有沒有什麽必然的聯系。鄭辛元——一個不知道什麽原因去世的男人。接着,一個雨夜到公墓訪尋他的男人;一個夜裏九點呆呆地從公墓走到村口的女人;一對女人的腳印……會不會是這樣——我開始大膽地假想,鄭辛元不知道什麽原因死了,但是他還和別人之間有什麽樣的恩怨未了,所以才有個男人深夜到訪。還有一個女人弄出個鞋印來吓人,可是她吓人的目的是什麽呢?也許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說得清楚。
孟哥叫我進去。他刻碑時習慣讓我在邊上,有時我們互相打個下手,有時還會對個別筆畫做些筆法技術上的探讨。經過了小半年的合作,我們已經很有默契了,他基本能把書法當中的“蠶頭雁尾”、“如錐畫沙”表現得惟妙惟肖。
今天徐會計和張達都沒來上班。徐會計據說去所裏辦事去了,張達不知道又用什麽名目開溜了。辦公室裏只有隋主任一個人。我去辦公室裏取稀料瓶的時候,發現主任靠在椅子上一個人發呆。本來就泛黃的臉又黃了一層,滿屋子彌漫着香煙燃燒過後的煙油味。桌子上的煙灰缸裏不少煙蒂,很明顯,他一根接一根地抽了好久。
看見我進來,他對我笑了笑。那笑是生擠出來的,只在臉上停留了兩三秒鐘,顯得極不自然。他今天也有什麽心事嗎?怪事還真是不少。
孟哥的刻碑技術确實是數一數二。才一個半小時,他已經收工了。剩下的時間就看我的了。我暫時忘卻心事,集中精神,調好黑漆和稀料,開始用毛筆順着孟哥雕鑿的凹痕來描摹。剛描到沒幾個字,孟哥突然臉色大變,大喝一聲:“住手!”本來今天我就有點發愣,聽到孟哥這聲驚呼,真是被吓得魂飛天外。
我愣愣地看着他:“怎麽了?”
孟哥指了指手中的單子,“你弄錯了,這兩個人其中有一個活的。”
“不會吧?”我接過碑文确認單一看,果真如此。
墓碑始自東漢之初,盛于桓、靈之際,主要用來記載死者生前事跡。內容主要是籍貫、世系、功名、業跡、品行、病卒和安葬的時間、地點、後人情況等并表示哀悼之情,演變至今日反而簡化了些。就說我們公墓吧,一般墓碑只有死者的姓名,最多再加個籍貫、生卒也就到頭了。更有錢的人就在碑陰刻些千篇一律的詩文,什麽“立德齊今古,存厚傳子孫”、“萬古流芳父母恩”之類的。之所以搞得這麽簡單是因為公墓刻碑都是按字計費的,大字一個就要幾十塊錢,小字還要七塊錢一個,光是刻碑這一項就要幾百塊錢,算是比較奢侈的。所以一般老百姓只好删繁就簡。
刻碑的工序一般有四步。第一步就是打格,用尺子計算好碑額到碑底之間的距離,然後平均分成數份,把大小字的位置确定好。
第二步是寫碑,古人叫“書丹”。自古就是書家用毛筆直接書于墓碑之上。上面一般有兩種寫法,一種是“顯考、顯妣”。顯是尊稱,考代表男人,妣是女人。這是比較傳統的寫法。另一種是子女給父母立的,大字寫上“慈父母×××之墓”,一目了然。小字除了籍貫、生卒以外,還有不少人要把自己的名字也弄上去,顯示自己的孝心,形式是“子女×××敬立”。
第三步是雕刻。刻工在古代也是技術高超的手工藝人。刻手的技術高低,刻法的不同,以及對原碑的體會,都會使原跡發生某些差別。像北魏《元晖墓志》,左上角為一人所刻,其他部分又是一人所刻,其效果就有很大不同。
第四步是描摹。描摹是指用染料對雕刻過的字重新勾勒一遍,以增強碑的視覺效果。現在一般常用油漆、金粉、銀粉來進行描摹。講了這麽多,主要說的就是這裏。中國人講究合葬,即夫妻二人生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處。所以很多人喪偶之後,買塊墓地,把自己和配偶的名字一起刻上去。只不過死人用黑色油漆描摹,活人用紅色油漆描摹。待活着的那個也死了,下葬之前再把紅色字改為黑色。
今天我就犯了這個錯誤,明明碑文确認單上寫得很清楚,夫妻二人一個在世一個不在世,我卻只準備了黑油漆,差點把人家活着的老伴也給塗黑了,那人家家屬非找我們拼命不可。我連連道歉。孟哥又去準備了紅漆,在他和老王頭的注視下,我刷刷點點,描摹紅色的部分。突然,一個念頭在腦中升起。對呀,那個半夜鬧鬼的鄭辛元會不會就是這種情況——男人過世,妻子還在世。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也許通過這個還在世的女人就會解開所有的謎團。
我順利地完成了工作,收拾好工具,和孟哥終于可以搭上主任的車下山了。下山之前我特地跑到墓地的二區四排去看那塊鄭辛元的碑。
那塊碑上這樣寫着:“顯考鄭辛元,顯妣張淑清之墓”。張淑清三個字赫然就是紅色的。
隋主任今天情緒十分低落。他在屋子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一早就接到了所長打來的電話,說稅務局長的親屬明天要下葬,要求他親自來盯這件事。昨天在張達的練歌房喝了不少酒,胃現在還有一點點的不舒服,但胃部的陣痛和心裏的陣痛相比算不了什麽。昨晚,在練歌房裏,張達趴在他的耳朵上說的一句話讓他的心中像針刺般的難受。
隋主任這個人活得有些窩囊。他沒有主見,膽子小,總是做老好人,但畢竟還不算個壞人。年輕時當過兵,部隊轉業以後分配到殡儀館,兩年前他被調到公墓工作。那時候這裏還是一片荒山,是他帶着一幫民工把這裏建成今天的這個樣子,應該說是公墓建設的功臣。後來其他人陸續分配過來,徐會計是第一個。這一男一女共處一室,荒山野嶺,再加上那徐會計也不是什麽好鳥,為了讓自己能夠順利地節節高升,不惜賣弄風騷,終于兩人一次在公墓的辦公室裏發生了關系。自打那時起,他這個主任就只剩下了一個幌子,其實在公墓真正當家的是徐會計。
他們兩人之間的奸情掩藏得十分隐蔽,直到現在也沒有任何人知道。昨晚在歌廳裏,如果張達知道主任和會計是對野鴛鴦的話,死也不會趴在主任耳邊說那句刺痛他心口的話。
張達雖然表面上事事都從着主任,其實壓根就沒瞧得起他。而主任呢,手下有這麽一個燙手的山芋,又苦于沒什麽辦法來擺脫。所以主任和張達之間的關系一直是貌合神離。張達告訴主任自己辦了徐會計就是想通過交換隐私來達到和主任拉近距離的目的,沒想到,這正戳中了主任的痛處。這徐會計雖然不是隋主任明媒正娶的妻子,但好歹也算一小蜜。自己的馬子被別人把了,這對哪個男人來說都是奇恥大辱。下班的時間到了,隋主任把最後一根煙狠狠地戳在煙灰缸裏,帶我和孟哥一起坐着他那輛豐田皮卡下了山。
主任的車今天從北側下山,路過小靜所在的那個村子。車子一路駛過小靜上班的那個飯店和小靜住的那條胡同,我才留意到這個村的村口立着一塊石刻的牌子,上面寫着“朝陽村”三個字。
剛過村口孟哥就要下車,他的自行車就停在路邊上。我也不好意思再讓主任多送我一程,于是和孟哥一起下了車。
雖然才四點多鐘,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雞西這座小城應該說是我們國家最東部的一個城市了,之所以又名“太陽城”,因為太陽最早從這裏升起,附近的一個林場叫做“東方紅”也是因此得名。天亮得越早,黑得也就越快。冬至前後那些天,下午三點多鐘天色就會漸暗。今天的天氣比昨天冷了一些。我蜷縮在路旁邊等出租車。咦,這不就是我昨天打車的那個地方嗎?那個夏利的司機就是從這裏把我送上公墓的。想到這裏,頭皮有些發麻。
一輛紅色的夏利停到我的旁邊,我驚魂未定地上了車。
“師傅,去哪裏?”
“去公墓。”我回答道。
司機有些發愣,聲音都不是很自然了,微微有些發顫,“這大黑天的,您去公墓幹嗎?”
“我?我去公墓?是我說的我要去公墓?”我的思緒突然從很遠的地方飄回現實。
“是呀,是您剛才說的。”司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噢,對不起,我說錯了。我要去設備廠家屬樓。”我更正了自己的說法。
司機明顯長吐了一口氣,輕松地踩離合,挂擋,車子加速……
我怎麽突然間說成了自己要去公墓?奇怪,難道昨晚我也是和司機說的同樣的話,他才把我拉到了公墓?是我自己要來的?下載美少女別看我練書法,有時還搞搞文字創作,外表看來比較持重,像個文人,但其實我的膽子還真的不小,對那些什麽鬼呀神呀什麽的事情一直是嗤之以鼻。雖然這幾天發生了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情,但除了當時有點害怕以外,更多的時候是一種好奇,一種非要把事情弄明白的沖動。我認為這個世界是沒有鬼的,真正的鬼都是人,鬼在人的心裏,是人自己心中有鬼。
這些事情一定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堅信這點。
司機告訴我設備廠到了。我跳下車子,司機客氣了一句:“路上有雪,小心點,別滑倒。”我看着腳下已經被踩得發黑的積雪,打了個冷顫,怎麽司機也說同樣的話。趕快看看上面,我家的那棟樓上燈火點點,沒錯,這回是真的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