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靠近他

滿室寂靜,案上點着上好的檀香,一縷青煙正從狻猊爐中冒出,袅袅而升。

時間一點點溜走,少年卻沒醒轉的跡象。

焉谷語大着膽子又走近了些。

驀然,少年睜開眸子。他的眸子很亮,眼尾展開時攜着一股濃厚的戾氣,一眼望過來時猶如雪地裏的刺兒,又冷又尖。

“啊!”她被吓着了,急忙往後退去,轉念一想,他都這樣了,還能吃了她不成。

于是乎,焉谷語主動上前,在床沿邊坐下,大大方方地打量少年。他這張臉生得極為俊美,縱然加上兩字也還是俊美,甚至加了之後更惹人憐愛。

回憶夢中,他總問她那兩字好不好看,她打心眼裏讨厭他,想說“難看”,但這兩字在撞上他的臉時便會生生改成“好看”,也是奇了怪了。

“……”

對于她這前後反差的舉動,少年微微詫異。接着,他也開始打量少女。

少女年紀不大,十五六的模樣,肌膚雪白無暇,面上帶着厚厚的紗巾,根本看不清面容,但就憑這絕色的眉眼也該是個一等一的美人。

她着一身素白的衣,只有衣襟和袖口用金色繡線繡了一叢薔薇花,簡單典雅,與那些滿身金銀又脂粉味濃烈的貴婦人大相徑庭。

這樣的人,怎麽瞧着都不像是來尋樂子的。

不是來尋樂子便成。少年懶得搭理,疲憊地閉上雙眸。

少年閉眼的那一刻,焉谷語腦中閃過兩個法子,要麽扭轉他殘忍暴虐的性子,讓他出去之後做個正常人,便不會有夢中那一出了,要麽讓他就此消失,永絕後患。

前者倒是可行,後者難。

難在他是個皇子,還是在鬥奴場裏,她沒那麽好下手。其次,當年那事父親也有份,以他的性子居然能放過父親,多少也算是恩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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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難的緣由,她是正經人,心善,不像他一樣殘暴。

思量半晌,焉谷語決定扭轉少年的性子。她望着他上了藥粉的面頰,盡量将聲音放柔,關切道:“小哥哥,你的臉還疼不疼啊?”

軟糯的聲音如同春風拂過,少年的耳朵顫了一顫。

“有這東西鎖着,你一定很不舒服,我幫你解開。”對方不回應,焉谷語便繼續演,努力做出一副關心他的模樣。

語畢,她往床沿邊的圓盤機關瞧去,老實說,方才她壓根沒注意那些人是如何打開機關的。

真是失策。

焉谷語起身,兩手按上圓盤,試探着轉動它。奈何她力氣小,不管怎麽出力,機關都紋絲不動。沒一會兒,她面上沁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

試了許久都沒打開,焉谷語來氣了,鼻尖重重哼出一聲,一擡頭,正好撞進少年陰沉沉的眸子裏。

她往後一縮,語氣不善又帶着幾分明顯的委屈,“對不起,我打不開。”

少年嗤了聲,似是嘲弄。他轉動目光,緩緩落在少女額間的細汗上。

似乎,他的目光沒方才那麽冷了,焉谷語敏銳地注意到這一點,她眨眨眼,矮身坐上床前的踏板,如此一來,他們倆的視線幾乎處在同一平面上。

“你現在一定很疼吧?”她将手搭在床緣,擔憂地望着他。

少年遽然捏緊手,這樣溫柔關切的話語,他只在夢裏聽過,那是七歲之前的記憶。

偶爾,那個女人也有不發瘋的時候,會給他梳頭,會給他洗臉,然而這些記憶早已被時間洗得模糊不堪了,只留零星的殘影。

見他神情微妙,焉谷語頓覺自己賭對了。他缺少親人的關心,又沒人教他是非觀念,心理扭曲,所以才變得殘暴,本性應該不算黑。用極致的溫柔,或許可以感化他。

“哎呀,你臉上的傷流血了。”見狀,她摘下腰間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他的臉,邊擦邊往傷口處吹氣,故作心疼道:“別怕,我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

他本想張口咬她的手,結果沒咬下去。

少女的氣息略顯溫熱,吹在火辣辣的傷口上,更疼了,然而不知怎麽的,他竟從其中覺出了一絲涼。

他不明內心的古怪,長眉蹙起,剛想閉上嘴,這時,嘴裏被塞進一顆糖。

霎時,酸與甜的滋味充斥在口腔中。活這麽大,他從沒吃過糖,只聽那些鬥奴提過,比起馊菜馊飯,糖自然是好吃的。

他将那顆糖壓在舌下,慢慢地抿,慢慢地體會其中滋味,并不怕糖中有毒。

為防鬥奴逃跑,張寇錦在他們進鬥奴場的第一日便給他們喂了斷腸毒,在斷腸毒面前,其他毒根本不足為懼。

“好吃麽?你要的話我還有。”焉谷語細細觀察少年的神色,瞧他吃得津津有味便将腰包裏的糖全拿了出來,堆成一堆放在他手邊。“你現在不能動,我喂你。”

少年回神,冷冷地睨了眼手邊的糖粒。

他态度冷淡,焉谷語也不惱,她有耐心地很,赤獒在鬥奴場裏待了十八年,心性難改,要感化他必定得花時間,而她還有将近一年的時間。

待少年的面龐不再流血,焉谷語才收起帕子,甜甜道:“我想同你交個朋友,成不成?”

少年緘口不語。他看得出,她對他的好帶着一絲刻意和試探,隐約間,還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氣惱。在他見過的人裏頭,她無疑是奇怪的,因為那些人只想羞辱他,讓他開口求饒,說他們想聽的話。

一陣沉默。

雖然床榻上有個人,但從始至終都是焉谷語一人在說話,好在她也沒覺得如何,父親自小教她,做任何事都不急于一時。

“你休息吧,我彈首安神曲給你聽。”焉谷語按着床緣站起身,徑自去了古琴前頭坐下。

“铮”,“铮”,“铮”,琴弦在她手下發出了平穩而脫俗的聲響。

少年忍不住側了頭,注視彈琴的少女,綢緞般的長發從她肩頭流瀉,偶有幾縷掠過吹彈可破的肌膚。她視線專注,白皙的十指勾着琴弦上下翻飛。

原來琴聲真能讓人安靜下來。

“咚咚咚”,冷不丁地,房門被人敲響了。

少年不快地鎖起眉心。

焉谷語看向房門,心想,該是時間到了,她剛想完,門外便傳來了侍者的聲音。

“客人,一個時辰快到了,可要續費?”

續不起。焉谷語摸着幹癟腰包嘆息,感化他不僅要花時間,還得花錢。“不續了。”

聽得那三字,赤獒自嘲地勾起嘴角,扯出一個了然的笑,笑自己,也笑自己的命。沒有人會在乎他,他只是一個,被爹娘抛棄的野種罷了。

焉谷語行至床榻前,言語間極盡溫柔,“對不起,今日我銀子沒帶夠,不能陪你了。你好好養傷,我明日再來看你。”

話音落下,焉谷語也沒多待,拿了面具匆匆離去。

她一走,空氣中的那股子藥味便跟着淡了。少年平躺在床上,聞慣了血腥味和灰塵味,他此刻竟覺得藥味好聞極了。

他讷讷地望着帳簾,翻手摸向手邊的糖粒。嘴裏的糖被一點點吃沒了,甜過之後,他反而覺得嘴裏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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