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是瘋子
兩人在街道邊挑了馬匹, 策馬往郊外飛奔而去,一白一黑,一前一後。
“駕!”
焉谷語心情煩悶, 一等白馬出城便連抽三鞭子。白馬跑得快了,迎面的風自然也就烈了, 調皮地吹松了她耳後的系帶。
系帶一松, 面紗當即随風飛揚。
赤獒單手控缰,眼疾手快,一把将飛揚的面紗撰住,緊緊拿在手中。
他騎馬跟在焉谷語身後,望着她紅衣灼灼的背影, 恍惚間, 他腦中閃過一幕奇怪的畫面。
然而這畫面閃得極快,他根本沒來得及看清。
“駕!”焉谷語沒管面紗, 肆意縱馬穿風。反正這會兒出了城門, 她也不怕被人認出,
時值四月中旬, 郊外百花盛開, 清香在空中蕩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騎了小半個時辰, 焉谷語才緩緩停下馬, 讓它随意走動, 她側過身,見赤獒抓着面紗便道:“面紗還我。”
赤獒勒住缰繩,亦步亦趨地跟在焉谷語後頭, 他看向不遠處的江面, 回道:“我撿到了便是我的東西。”
焉谷語調轉馬頭正對赤獒, 理直氣壯道:“這明明是我的東西, 快還我。”
“你的東西?”赤獒移動視線,重新定格在焉谷語面上,劍眉微蹙。這張陌生的臉,他是怎麽看怎麽不順眼,“你喊它一聲,它答應麽?”
“你!”焉谷語鼓起小臉,萬萬沒想到他會噎她。“你再不給我,我明日便不來鬥奴場了。”
“你不會。”赤獒短促地吐出三字,篤定道,“因為你對我有所求。”
對上那雙漆黑如夜的瞳仁,焉谷語驀然覺得渾身一冷,下意識別過了臉。自打那晚起,有些東西兩人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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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惱火地哼了一聲,不知是為面紗惱火,還是被他看穿而惱火,“也許再過幾日我就嫁人了。等嫁了人,我肯定不會來鬥奴場找你。”
聽得“嫁人”兩字,赤獒神色一動,出口的聲音低沉而冷銳,“你要嫁給誰?”
焉谷語不答,驅馬往小道上走。這周邊種着大片金盞花,景致極佳。念起他方才氣她的話,她便依葫蘆畫瓢地回了句,“你這麽聰明,肯定能猜到我要嫁的人。”
赤獒捏緊缰繩,他暗自想着,不論她的話真假與否,自己都得早點離開鬥奴場。
沉思許久,他開口道:“我們做個交易。”
焉谷語脫口道:“什麽交易?”她扭過頭,定定地望着他。
赤獒捏着面紗的系帶,任由它被吹得飄飄然。他看着她,神情淡淡,那雙黝黑的眸子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你撕了易容皮,我将面紗還給你。”
聞言,焉谷語面上閃過一抹失望之色。她還以為,他會說些與自己婚事相關的事。“為何,這張臉不好看麽?”
赤獒果斷道:“難看。”
“胡說,哪兒難看了,明明很美。”謝開顏的臉被這般诋毀,焉谷語愈發不快,不快地想拿話嗆他。
赤獒沒接她的話,再次道:“做不做交易?”
焉谷語不甘心地抿住唇瓣。老實說,她早就想摘這易容皮了,畢竟她皮膚嫩,帶久了易容皮會發癢。然而自己想摘是一回事,被人逼着做交易那又是另一回事。
沉默片刻,她螓首低垂,優雅地擡起手,摸索到耳後的易容皮邊,先将邊緣搓起,再慢慢撕下。
赤獒目不轉睛地瞧着焉谷語,她顧盼間明媚絕麗,加之紅裙潋滟,着實豔極了。他伸出手,按照方才說的話将面紗還給了她。
焉谷語接過面紗,沒再系到面上,而是纏在了手腕上。郊外人少,不戴也無妨。
兩人驅馬走在花叢中央的小道上,小道兩側彩蝶漫天飛舞,缤紛迷眼。
景是好景,可惜焉谷語心頭壓着重事,這重事也是她今日來找他的目的。她思量片刻,開口道:“赤獒,倘若有朝一日你出了鬥奴場,會去做什麽?”
赤獒沉下眼皮,不假思索道:“報仇。”他在鬥奴場裏受盡屈辱折磨,拼命活下來的唯一念頭就是報仇。
報抛棄之仇,報折辱之仇。
這兩字很輕,又充滿了譏诮,且殺氣很重,像一把剛出鞘的利劍。
焉谷語聽得心底發寒,“你打算如何報仇?”她記得他在夢裏是如何報仇的,弑父殺兄,淩遲皇後,血洗皇城。
除她父親外,凡是與當年之事扯上一點關系的,他都殺了,不僅殺當事人,還斬草除根滅人全家。
“自然是……”赤獒頓了頓,輕描淡寫道:“殺光他們。”
焉谷語頓覺四肢裏的血液都冷了下去。此刻她才發現,自己對他說的話是一點兒都沒糾正他的是非觀。他還是以前的他,以後,興許還會是夢中的陸皚。
“籲。”焉谷語扯住缰繩,迫使白馬停下,她沒轉身,背對着他,問道:“倘若我與你的仇人有關,你會不會殺了我?”
“……”
赤獒瞳孔一縮。曾經他想過,她是為了讓他放棄皇子之位才接近他的。也想過,她真有個哥哥長得像他,她想哥哥了,所以接近他。但他沒想過,她是因為當年那事來的。
她這年紀斷然不會與當年之事有關,那麽與當年那事有關的一定是她父親,當朝丞相,焉問津。
可惜,他不是麋鹿,也不是真皇子。
少年不語,面上又生出些陌生的表情,焉谷語的心直往下沉。想起拍會賣那晚,她急切道:“你說過自己欠我一條命,還說答應我一件事,作數麽?”
赤獒反問道:“你說呢?”
“作數。”焉谷語嘴上說得肯定,手上多餘的動作卻出賣了她。
赤獒哼了聲,不置可否。
“你這是什麽意思?說話不算話?”見狀 ,焉谷語急了,說話的調子一下子提了上去。
她本就不舒坦,被他一激,壓抑良久的火氣全冒了出來,兩道小山眉整個豎起,她是又氣又委屈,氣得想罵人,委屈得紅了眼。雖說她帶着目的接近他,但也是真将他當成好友的。
結果他竟然說話不算話。
對上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赤獒瞬間失了神,心頭忽來一股沖動。他想,只要她一直靠近自己,他絕不讓任何人傷害她,包括他自己。
“你果然沒有良心!早知不帶你出來玩了。”焉谷語啞聲說着。語畢,她夾緊馬肚子,催促白馬快走。
“噠噠噠”,白馬聽話地繼續前行。
她忍不住在心裏罵他,白眼狼就是白眼狼,養不熟。
走着走着,她看到前頭官道上有個老人,他背上背着兩袋貨物。老人兩鬓花白,脊背本就佝偻,被貨物一壓,更彎了。他走得很慢,走幾步便要停一下,停一下便要喘三口,瞧着相當吃力。
“駕!”一看這畫面,焉谷語便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飛快策馬過去。
起初,赤獒慢悠悠地騎馬走在後頭,視線低垂。倏地,“啪”,前頭傳來一聲抽鞭子的聲音,跟着,馬蹄聲也快了起來。
他不受控制地擡起臉,這一看便看到了官道上的老人。他曉得她要做什麽,因為她是個善良的女子。而他,并不希望她對所有人都善良。
他停在原地,冷臉看着焉谷語将自己的馬匹給了那位老人。
焉谷語目送老人遠去,有這一出,她心頭的怒氣頓時比方才消了不少。
一轉身,正好看到黑馬在原地踏步,這時,她猛地反應過來,自己沒馬了,他要不讓出馬匹,那自己只能走路……
“哼。”她轉過身,獨自一人漫步在花叢間,随手抽了根狗尾巴草,發洩似的在指尖轉着。
赤獒彎起薄薄的唇角,驅馬追了上去。他覺得,這一次她幫人也不算壞事。
“主人,你這是要去哪兒?不騎馬了?”
那調笑的稱呼入耳,焉谷語剛放晴的心情頓時又起了陰雲。現實告訴她,她根本改不了他的是非觀,甚至這一月多來都是在做無用功。
少女不回應,赤獒繼續道:“既然主人不願說話,那我便不問了。”
焉谷語兀自走着,一個字都不回,仿佛是鐵了心地要無視他。
花叢間的路并非官道,是人走多了踩出來的,路面高高低低,碎裂的石子也多。沒走一炷香時間,焉谷語便開始覺得腳底疼了。
她不想開口搭理他,只能做出一副自己還能繼續走的模樣,甚至走得更快了些。
赤獒将焉谷語的走姿變化都看在眼裏,捏着缰繩的手痙攣了一下,“啪!”他揚手重重抽了一鞭子,黑馬吃痛,火速邁開四肢跑了起來。
路過焉谷語身旁時,赤獒俯身一撈,利落地将她帶上馬。
“啊!”
方才還好走得好好的,冷不丁地,身子淩空了,焉谷語委實被吓了一跳。而她回神時,人已經坐在馬上了,不僅坐在馬上,還坐在始作俑者的懷裏。
他的胸膛正随着黑馬的颠簸撞上她的後背,微妙得暧昧。
剎那,焉谷語紅了面頰,怒道:“你快放我下去!”
暖風一吹,黑綢般的長發便拂到了赤獒面上,帶起一陣輕微的癢意。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任由軟軟密密的青絲撲上雙頰。
她發中有股似有似無的花香,分外勾人。
“小姐既然走得腳都疼了,為何還要繼續走?”
“與你無關!”焉谷語冷言嗆他。她心裏有氣,氣他,也氣自己,且是氣自己更多。“還不放我下去!”
“怎麽,小姐不願與我同坐一騎?”話間,少年的眸子如同被風吹過的蠟燭,明明滅滅。
“是,我不樂意與你同坐一騎。”這會兒,焉谷語在氣頭上,而人在氣頭上向來是沒有理智的。
少年低聲笑開,笑聲淺淡,夾裹着冰錐般的冷意。“是啊,與我這樣卑賤的鬥奴同乘一騎,尊貴的小姐一定覺得惡心極了。”
“……”
焉谷語的雙肩驟然縮緊。這話她在夢中聽過。
那夜,他選中她,将她安置在他住的寝殿裏。之後的每個夜裏,他都會擁着她入睡,而他最常在她耳邊說的一句話便是:
“跟我這樣的瘋狗同睡一榻,尊貴的相府小姐一定厭惡極了。”
念起夢中之事,她一時間有些恍神。
赤獒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前的少女,他在等她回答,然而她沉默了。他從喉間發出一聲低啞笑,悵然道:“呵呵。不說那便是真這麽想的。”
焉谷語聽不得他這樣笑,刺耳地緊,她張開唇,正要開口,突然,身後人影一動,黑影斜着摔了出去。
緊接着,身後響起“嘭”地一聲。
“籲!”她心頭一緊,匆匆拉住缰繩,調轉馬頭往回跑。
落馬後,赤獒摔進了青蔥的草叢裏。
他側過頭,看着焉谷語急急調轉馬頭,看着她騎馬朝他奔來,看着她心急如焚地跳下黑馬,整個人撲了過來,紅裙四散,宛如一團明亮的火。
“你為什麽要跳馬!你是瘋子麽?”焉谷語吓壞了,連帶聲音都在顫。
赤獒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咧開嘴道:“我是不是瘋子,你不知道麽?”
他這一笑,面上的字跡愈發扭曲。
焉谷語咬牙,這下她真是被他氣傷了,腦中有一千個聲音在說“抛下他”。
她偏頭看向他的左腳,腳踝那處的位置明顯歪了。光是瞧着她都覺得疼,可他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甚至還能笑。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快起來,我帶你去看大夫。”縱然他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但看到他如此,她還是狠不下心。
語畢,她摟着他的肩頭,小心翼翼地将他從地上扶起。
赤獒傷了一只腳,行動不便,只能單腳走路,他搭着焉谷語的肩頭,幾乎将半身重量都壓在了她身上。
“尊貴的小姐不該招惹一個瘋子。”
他開玩笑般地說着,字裏行間卻透着濃濃的澀。
這話焉谷語聽得不痛快,故意挑釁道:“我就招惹了,你要如何?”
“……”她這般回答,赤獒微微一怔。他在心裏問自己,如何?自然是要獨占。
索性黑馬就在邊上,焉谷語也不用扶多遠。
她讓赤獒搭着黑馬,自己先上馬,再俯身朝他伸手,幹脆道:“上來。”
赤獒沒伸手,他還念着方才的事,搖頭道:“不行,我不配跟你同坐一騎。”
焉谷語氣結,心道,他就是個小心眼,還偏執。“你別曲解我的意思,我是不願,沒說你不配。”
赤獒挑眉問道:“有區別麽?”
“有。”焉谷語維持着伸手的動作,一字一字道:“不願是因為我在生你的氣,說你不配是我看不起你,你說有沒有區別?”
赤獒随意地點點頭,敷衍道:“似乎是有點區別。”
“再不上來,你斷腿了可別怪我!”焉谷語擔心他的傷勢,不願浪費時間在無謂的事上。
她一吼,赤獒随即伸手握住她的手,借力上馬。
“駕!”
焉谷語連抽幾鞭子,黑馬撒開四蹄拼命地往前跑。她大聲道:“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做傷害自己的事麽?”
赤獒搭着馬鞍,輕飄飄道:“有嗎,我忘了。”
“你真是……”焉谷語深吸一口氣,再狠狠吐出。若非有良好的家教支撐着,她這會兒非得痛罵他一頓,罵得他狗血淋頭。
算了,她又想,他就是個無賴瘋子,罵也沒用。
“沒有下次,下次你再如此,我一定不會管你。”她氣呼呼地說着,很快,這話便散在了急速流動的風裏。
“不會管你”,這四字比受鬥奴場裏的酷刑還難挨,惹得胸腔發悶,他下意識環住了她。
嬌軀一顫,焉谷語險些沒拉住缰繩,她現實中還從未被男子這般抱過,羞惱道:“你松手!”
“松了我會掉下去,說不準就真斷腿了。我知道,小姐心地善良,舍不得我斷腿。”赤獒湊近她耳邊說道,調子輕快,聽着有幾分耍無賴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