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小暧昧

不知不覺中, 烏雲從一側層層壓來,壓得天際晦暗,如同覆了片灰色的暮霭。

城門還遠着, 焉谷語的心更急了,果斷又抽了兩鞭子, “駕!”此時她只盼望這雨能下得慢些, 至少讓他們進了城。

然而老天爺并沒聽見她的心聲,甚至是有意捉弄。眨眼間,天邊響起“轟隆”一聲,接着,大雨傾盆而下。

忽地, 頭頂一暗, 下落的雨珠并沒淋到她身上。焉谷語看向上方,兩只結實有力的臂膀撐起了兩件衣裳, 像個小雨棚。

他這是在用衣裳給她擋雨。

焉谷語當即放慢馬速, 他兩手現在擡着,腳又傷了 , 若是黑馬跑得太快, 他一定會掉下去。

為防自己摔下馬去, 赤獒将下巴搭到了焉谷語肩頭。他還記得上次, 她落水後便染了風寒, 躺了許多天才能來見他。

焉谷語往旁瞥去,赤獒正在根據風向調整撐衣的姿勢,他貼得很近, 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胸膛的紋理。“快收回去, 不然你會得風寒的。”

“不收。”赤獒依舊舉着手, 揚聲道:“主人是千金小姐, 身子弱,淋不得雨。”

相比于“小姐”,他還是喜歡叫她“主人”,有種不再孤寂的歸屬感。

聞言,焉谷語心頭生了些許暖意。這大雨天的确實不适合趕路,可這周遭全是樹林,一處木屋寺廟都沒有,根本沒地方躲雨。

她焦心地左右環顧,祈求上蒼這場雨能早點過去,然而雨勢卻越下越大,連帶黑馬都不受控制了,一通亂跑。

“駕!”焉谷語使勁扯着缰繩,奈何黑馬怎麽也不肯聽她的。她想,眼下也只能先躲雨了。

走了半晌,終于,焉谷語瞧見一處空了的樹幹,這樹幹很大,內裏納一人綽綽有餘。

“籲。”她拉住缰繩,示意黑馬往樹幹那處走。

林子裏樹多,加之枝繁葉茂,倒是擋了點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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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是先躲雨吧。”一等黑馬停下,焉谷語率先下馬,“你把手給……”還沒伸手,她便被赤獒推了一把,整個人直接進了樹洞。

“赤獒!”

她回過身,只見赤獒坐在馬上,兩手撐着自己的衣衫擋雨,将黑馬帶到了對面的大樹下。她哭笑不得地吐出一口氣,有時還真分不清他的心到底是善是惡。

“噠噠噠”,黑馬走得并不快,大眼睛撲閃撲閃的。

赤獒漠然看向前方,于他而言,任何事情都沒有是非對錯,只有他想要和不想要,而這匹馬,他想要。再者,他清楚,她會喜歡他這麽做。

他艱難地下了馬,将黑馬栓在樹幹上,順手撿起一根粗壯的樹枝做拐杖,一手撐衣,一手拄着樹枝,一瘸一拐地走向焉谷語。

“噼裏啪啦”,雨水如瀑,不住地打在樹上。

“……”

焉谷語只身站在樹幹裏頭,目不轉睛地望着赤獒,秀眉緊緊地擰起兩道溝壑。明明沒幾步路,她卻覺得這距離如此遙遠。

赤獒掀起眼皮看她,先是一怔,随後歪頭笑了,單側嘴角上揚,略顯邪氣。

“我沒事,死不了。”他行至樹幹前,背對她,毫不遲疑地用身軀堵住樹幹口。

焉谷語讷讷地站着,這一刻,她心頭蕩起了千萬情緒,說不清,也理不清那是什麽。

片刻後,她扯了扯他濕漉漉的發尾,小聲道:“別站在外頭,進來吧,你傷了腳,身子也不是鐵打的。”說完,她又補了一句,“我可不想被你傳染風寒。”

赤獒沒轉身,淡淡道:“主人心裏不情不願,還是算了吧,何況我身子好,極少得風寒。”

男聲清澈,合着連綿的雨聲傳進了耳中。

焉谷語猛地捏着手,厲聲道:“你喊我主人便得聽我的話,進來!”

赤獒側過臉,非要求一個答案,“主人是心甘情願讓我進去麽?”

得寸進尺!焉谷語咬牙,恨不得在心裏罵他一百遍,她若不是心甘情願哪兒會主動開口。“那你就站外頭吧,站病了最好。”

她話音剛落,身前的人影便轉了個面,順道往樹洞裏走了一步。

他一來,原本還算空曠的樹洞瞬間狹窄不少,兩人幾乎貼上了。

這樹洞納兩人确實勉強,而且赤獒長得高,想待在裏頭還得彎身,而他一彎身,兩人便貼得更近。

縱容光線昏暗,她還是瞧見了他傷損的胸膛,上頭猶有水珠滾落的痕跡,傷疤淩亂多樣,新淺交錯,跟貓一樣地撓着她的視線。

赤獒傷了腳,身子自然是歪斜的,他将衣裳蓋在樹洞口的上方,一手按住,另一手則撐在樹幹裏頭。

期間,他時不時往身前的少女瞥一眼。

她在瞧他的胸膛,而且看得極為出神,呼出的氣息溫熱而撩人,正一下一下撲在他身前,弄得他有點受不住地心癢。

“好看麽?”

嗯?對上那雙滿是戲谑的眸子,焉谷語下意識反駁道:“我是看你被雨淋濕了,沒看其他的!”

赤獒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沒繼續說。他低頭看她,眼神透亮,嘴角隐隐約約地勾了點弧度。

不知怎麽的,她竟然覺得他此刻在笑。“不準笑。”焉谷語羞惱地低下頭,飛快取了腰間的帕子往前一遞,“給你,拿去擦。”

赤獒不接,語帶笑意道:“你幫我擦。”

外頭雨霧彌漫,雨珠與地面拍打的聲音不絕于耳,襯得這狹小的樹洞裏異常安靜,而她在這安靜裏擦拭他的胸膛。

“撲通”,“撲通”……兩人的心跳聲愈發清晰。

他一下,她一下。

驀然,焉谷語的臉紅了,心跳悄無聲息地快了一拍。

赤獒不動聲色地望着焉谷語,她在擦拭他的胸膛,神情專注,動作小心翼翼的,又輕又柔,生怕弄傷他。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空蕩許久的心房被什麽東西填滿了。

他看她看了很久,幾乎忘了呼吸。

鬼使神差般地,他湊近她耳邊,幽幽道:“你再靠近一點,我就心甘情願當你的狗。”

什麽?焉谷語受驚一般地擡起臉。

少年的臉背着光,宛如披了一層紗,看不真切,漫天的雨聲中,那話很輕,輕得像是夢中呓語。

“……”

她不曉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只當沒聽到。

“主人這麽聰明,一定知道我在說什麽。”語畢,赤獒在她脖子邊蹭了蹭,動作跟夢中的陸皚如出一轍。

焉谷語火速縮回手,突然有點不知所措,目光越垂越低。那句話她聽着了,但她不敢說自己聽懂了,也不敢往深處想。

為何不敢想?她其實很清楚,有些東西一旦開啓,便再也回不頭了。

她啞然不語,少年眸中的光芒便暗了一暗。

兩人一并沉默下去,相互貼着待在樹洞中,仿佛兩顆糾纏多年的藤蔓。

四月天,陰晴不定,變化無常。一刻鐘後,外頭的雨小了,小着小着便停了。烏雲撥散,半空開出了耀眼的日光。

焉谷語回過神,推着赤獒催促道:“天晴了,我們快走吧,你的腳傷耽擱不得。”

赤獒深不可測地瞧了她一眼,慢慢收起撐在樹幹上的手。

“你待着別動,我去牽馬過來。”怕他多走幾步腳傷更重,焉谷語決定先出樹洞牽馬。

她提起裙擺,踩着泥濘不堪的地面往系馬的大樹跑。剛等她解開缰繩,身後傳來一句,“焉小姐,你怎麽在這兒?”

聽得這人的聲音,焉谷語委實吓了一跳。是秦淮,太子哥哥的貼身太監。她暗忖一聲,完了。她尴尬地轉過身,正好對上推開車門的陸觀棋。

“語兒?”

“焉谷語?”随後,辛逐己也從馬車裏探出頭來,嬌俏的面上徒然一黑,“表哥,我們走吧,別管她。”

陸觀棋不解地望着焉谷語,須臾間,他察覺到了什麽,目光閃電般往旁看去。“赤獒?你怎麽同他在一處?”

“赤獒?”辛逐己順着陸觀棋的視線看去,冷笑道:“太子哥哥,你這都看不出來麽,她喜歡那個鬥奴!我們就別管她了,讓她自甘堕落,讓他們倆在這裏你侬我侬。”

“住口!”陸觀棋喝道。

他氣勢足,話語中猶如千斤壓來。

辛逐己被吓住,一下子紅了眼眶。

事出突然,焉谷語也不曉得自己該怎麽解釋,畢竟她今日是偷跑出來的,若是讓父親知道此事,她這輩子都別想出丞相府。

樹洞那邊,赤獒斜靠在樹幹上,面上冷冽如霜。他嘲弄地盯着焉谷語,想知道她會說什麽。

焉谷語不答,陸觀棋也沒勉強,他往車輿上頭踏了一步,伸手溫柔道:“語兒,過來,我送你回丞相府。”

“太子哥哥……”焉谷語瞧也沒瞧那只手,反而擔憂地看向赤獒,“他的腳受了傷,是為救我受傷的,于情于理我得該送他進城去醫治,對不起,我今日便不和你一道走了。”

聽得這話,赤獒面上的寒霜稍稍消散了些。他曉得,馬車上此人是當朝太子,也是麋鹿同父異母的兄弟,更是背後掌控張寇錦的人。

“我會差人送他回鬥奴場。”陸觀棋往前傾了傾,言語中透着一股不容拒絕的迫力。“對了,你今日出來,焉丞相知道麽?”

焉谷語左右為難,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一面。她若是跟太子哥哥走了,赤獒便會被太子哥哥的人帶走,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暗地裏對付赤獒;另一面,她也不想陸觀棋将此事告訴父親,而自己上車的話,興許事情還能商量。

“你在想什麽?”陸觀棋徑自下了馬車,緩步行至焉谷語身前,“為何不肯跟我走?”

“沒想什麽。”陸贏那兒,陸觀棋多半并不會幫她,而赤獒,興許能。糾結半晌,焉谷語選了赤獒。“我只是覺得,做人應該有始有終,既然帶他出來了,理應送他回去。”

“你若放心不下他,那我讓他坐後頭那輛馬車。正好秦淮懂醫術,能為他先處理腳傷。你看,他的腳已經腫了,再拖下去,一旦骨頭移位便很難恢複了。”說着,陸觀棋握住焉谷語的手,端的是一副好兄長的姿态,“怎麽,你不信我?”

“信,我怎麽會不信太子哥哥。”對方都将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焉谷語也不好推遲,再推辭反而顯得她心裏有鬼。

“那便上馬車吧。你一個姑娘家與鬥奴待在郊外像什麽樣子。”陸觀棋拉着焉谷語往馬車上走,進門前,他轉頭交代秦淮,“讓其他人過來駕車,你去給他治傷。”

“是。”秦淮應聲。

赤獒直起身,狠狠地盯着陸觀棋的手,眼底閃着野獸般的兇光。這是第二次。總有一天,他會剁下他的手。

馬車裏頭原本是兩人,一男一女,現在成了三人,一男兩女。

“哼!”

“哼!”

“哼!”

辛逐己連着哼了三聲,她怎麽看焉谷語怎麽不順眼,一為美人榜,二為陸觀棋。念起那日地牢裏的事,她冷聲提醒道:“焉妹妹,你是不是忘記答應我過的事了?言而無信也不怕天打雷劈。”

焉谷語一門心思擔心赤獒,懶得搭理辛逐己。她思量着,太子哥哥雖然內裏狠毒,但明面還是君子的,應該還不至于在她面前失了君子風度。

那馬車就跟在他們的馬車後頭,她能聽着聲。

“語兒。”陸觀棋看向焉谷語,神色幾經變幻。曾經那個只會對他臉紅的少女,如今喜歡上了別人,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親哥哥。

一個險些搶走太子之位,又淪為鬥奴的親哥哥。

“嗯?”焉谷語側頭,一對上陸觀棋明了的眼神便開始慌了,她當機立斷,将目光放在辛逐己面上。

辛逐己氣呼呼地坐在一旁,忍不住開口道:“太子哥哥,你方才說要去我們家吃酒,還作不作數了?”

“自然作數。”陸觀棋笑了,溫和地安撫道。

“不準反悔。”辛逐己一字一字地說着,說完還得意地橫了眼對面的焉谷語。

焉谷語回以甜甜一笑,并不将她的挑釁放在心上。

“語兒,你老實告訴我,上回你去鬥奴長看競賽是因為他,對不對?”轉向焉谷語時,陸觀棋面上的笑意已經淡了,淡得幾乎看不見。

焉谷語交握的手指不禁顫一顫,很快,她告訴自己,太子哥哥一定不曉得她找赤獒的真正目的,那她怕什麽。她摸着腰間的帕子,坦然道:“太子哥哥,我去鬥奴場看競賽是因為沒看過。當然,他在裏頭,也可以說是去看他。”

陸觀棋微微斂起眉頭,眸中光芒凝結,“看得出來,你很關心他。”

“我敢不關心麽。太子哥哥還不知道鬥奴場裏的遛彎合約吧,倘若他出事,我得賠幾百萬兩銀子。”焉谷語一臉肅容,說得十分認真,話中有真有假。

一問一答後,陸觀棋心裏便有數了。原本,他打算這次回去就殺了赤獒,可焉谷語一說,他又不想讓赤獒死了,不僅不想,甚至還想留着再折磨一段時日。

自打辛白歡告訴他當年的秘密起,他的心頭便蒙了陰霾,只有折磨赤獒時,他才會覺得內心暢快。

“我的确不知道。”

之後,陸觀棋沒再說話。

焉谷語撩起車簾,假裝欣賞外頭的風景。她擔心赤獒,但也只能裝作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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