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信不信,冥冥中早有注定?
讓我們遇見某人,認識某人,失去某人。
或許你不相信,可是夏尹瑭相信。
從她自昏睡中睜開眼睛,再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要相信了。
八月底,太陽毒辣辣地烤着人。
正是一天中最熱的那個時段,普通人早就迫不及待地鑽進空調房裏避暑了,但顯然,高一的新生沒那麽好的運氣享受如此待遇。
他們并排而立,整齊地排開一字線的隊列,僅有咫尺之距的肩頭是大片汗水浸透的濕熱。偌大的操場上沒有半片陰影,甚至連些微的清風都沒有,唯一能聽見的,只有耳畔起伏不定的混雜而渾濁的呼吸聲,以及教官有力的指揮聲。
“向左——轉——起步——走——”
幹燥的字句敲擊着滞頓的空氣,像是要在燥熱的夏天硬生生扯出長長的裂口。
“定型!”
天哪!
擠在人群中的林稭雅眯着眼睛,試圖阻擋順着眼皮滑下來的汗水不要滲進眼內。
如果有人突然暈過去就好了!
她咬牙切齒地哼哼。身邊的人越來越湊近她,那人身上的熱度随着距離的拉近越來越明顯。
“喂喂喂夏尹瑭,你在搞什麽?”
林稭雅小小挪了一步,但身邊的人就像沒聽到似的,直直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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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瑭!”
林稭雅條件反射地向後退了一步,卻又在瞬間反應過來,伸手就要去拽她。無奈力氣不夠大,夏尹瑭還是摔在了地上。
原本整齊的隊伍瞬時間變成一盤散沙,林稭雅握住夏尹瑭的手被人群圈在中間,教官一面解散人群,一面指揮。
“全都站好站好!旁邊那個女生,你扶她坐到樹蔭底下去!”
夏尹瑭倒在地上,面色蒼白,嘴唇是脫水後的幹燥皲裂。被汗水濡濕的黝黑短發淩亂地散落,□□在外的手臂皮膚硌着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塑膠地面,幾乎是要被灼出大片燙傷。
林稭雅忙不疊地點頭,一手勾着夏尹瑭的臂一手擱在她頸後,費力地想要把夏尹瑭扶起來。但憑林稭雅一個人的力量根本沒法把暈過去的夏尹瑭扶到樹蔭底下,教官領着其餘的人換了個訓練的位置,班長正朝着她們跑過來。
“需要幫忙麽?”
明明才蹲了一會兒,都覺得自己開始發暈。林稭雅費力甩甩腦袋,怒視龜爬般小跑過來的班長,心中正喋喋不休地咒罵時,身邊忽然有人輕聲問道。
“要!”林桔雅頭也不甩地大聲道。
“這個給你,你先回去吧。”
一瓶冰礦泉水被塞到手裏,身邊的那個人蹲下來毫不費力地就抱起夏尹瑭朝操場邊走過去。林稭雅貼着瓶壁的掌心濕漉漉的,她把瓶子換了只手,濕漉漉的掌心輕輕貼在緋紅的臉頰上。
頓了頓,她慢慢站起來,往操場邊樹蔭的方向小跑跟上他們。
“……唔?”
“你……還好嗎?”
眼前是一片昏暗,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撐開幾乎黏在一起的眼皮,然後在狹小的視野裏,她看見了一張臉。逆着光,嘴角微微上揚,眼睛明亮得像是星星。
她愣住了。
她記得這個人!
“我……”
她喘了一下,開口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喉嚨幹澀到幾乎發不出聲音。
“噓,”那個人把食指摁在自己的唇上,微微笑了,“你出了很多汗,又有點中暑,會脫水的哦,先不要說話。”他說着站起身來,朝夏尹瑭身後植着草皮的斜坡大叫,“喂葉昱骁,我要一瓶礦泉水!冰的!”
斜坡頂上有人遠遠地扔了瓶礦泉水下來,那人輕輕躍起來接住,擰開蓋子遞給夏尹瑭。
“給,這種天氣你應該多喝水。你的臉色看起來很糟糕,多休息一下好了,我——”
他的嗓音低低的,在她耳裏卻聽的很舒服,但他話沒說完,斜坡上忽然有人啞着嗓子在怒吼。
“蘇昀你個臭小子!!冰的礦泉水本來就不多了你他媽的給我亂施舍!”
夏尹瑭僵了一下,那人臉色大變,猛的站起來拔腿就往上跑。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啊?”
她的喉嚨還是痛得像要破掉一樣,那個人卻還沒等她開口說一句話就跑遠了,但她仍舊傻傻盯着他消失的那個方向。
“喂喂,夏尹瑭!”
林稭雅吭哧吭哧喘着氣一步步挪到她身邊,手裏依舊拿着那瓶礦泉水,一屁股在她旁邊坐下。
“什麽?”
夏尹瑭如夢初醒地轉過臉,林稭雅惡作劇地伸手就把手裏的礦泉水瓶貼到她臉上。
“好冰!”夏尹瑭伸手拍開林稭雅的手,警惕地朝後挪了挪,“林稭雅你別來折騰我。”
“我不給你回神兒麽。”林稭雅笑的促狹,臉頰緋紅,眼睛卻特別亮,“尹瑭,”她挪了挪位置,靠夏尹瑭近些,“那人走了啊?”
“別靠這麽近,熱啊!”夏尹瑭白了她一眼,又挪遠一些。想到那個人,眼神變得空洞起來,“走了啊,貌似有急事吧。”
“嘿,小丫兒,你知道人家名字不?”林稭雅拽拽她的胳膊,臉紅得像能燒起來似的。
“教官貌似叫你了嘿,”夏尹瑭掉轉視線看向小跑過來的班長,林稭雅開始撒嬌耍賴,就差沒滿地打滾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很熱啊!我也快中暑了……尹瑭,你不能這樣抛棄我的……”她可憐巴巴地瞅着夏尹瑭,習慣了看她耍寶的後者用冰涼的手拍拍她紅撲撲的臉頰。
“去吧。”
林稭雅不清不願地站起來,夏尹瑭看着她轉過去,聲音低低地說。
“那個人,好像叫蘇昀。”
林稭雅僵了一下,背對着她揮了揮手,夏尹瑭應上一句“保重”,一手支着下巴,那個擰上了蓋子的礦泉水瓶放在腿彎裏。她看着林稭雅磨磨蹭蹭地走回隊伍去,盛夏熾熱的光線把她的影子縮得短短的。夏尹瑭看着她慢慢挪過去,忽然很想笑。
這樣的天氣軍訓,不中暑才奇怪呢。
不過,要是沒有這樣,又怎麽可能,再一次見到那個人呢?
距離上一次見到那個人,時間有多久了呢?好像漫長到讓她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但其實仔細數來,也不過是一年多以前的事。
有那麽一種人,是冥冥中注定了他們一定要相遇的。就像夏尹瑭之于那個人,于千萬人之中,于千萬年之間,就這麽遇見了。
那時候,夏尹瑭覺得,自己一定是見過這個人的。
是的,那是仲夏日,她記得很清楚。
她記得那天早上,她在天未亮的時候就被母親從空調房裏拽出來,不情不願地随着她去上頭香。
那條破舊的小路兩旁種植了盤旋曲虬的松樹,而在繁茂的樹蔭盡頭再往左轉,便是目的地。左轉之後,就可以看見不遠處的破舊寺廟。
是年代很久遠的的建築,屋頂上剝落的瓦片襯着褪了色的紅色牆壁,顯得分外的寂寥。但就是這樣一間平日裏無人問津的小小廟宇,此刻卻擁滿了熙攘的人群。
那些人來的目的和她的一樣,為了學業、事業抑或是姻緣情愛。
她被母親拉着,費力穿過人群,跪到佛像前面,身後是渾身被汗水浸透的陌生人。在香燭味混雜着汗味的氛圍中,她老大不情願地俯身叩拜。
距離她不遠的擺放供果的案牍上點燃了一整排的蠟燭,搖曳的燭光在白日應該是益發微弱的,但此刻整間廟宇所充斥的光亮似乎都只依靠這些微弱的燭光來點燃。
天色,似乎暗得有些不正常。
“天黑了!”
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夏尹瑭在尚未反應過來時,身體便比大腦更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她一把拽過身邊人的手,從人與人之間的夾縫中用力地鑽了過去。
“媽……”
天色暗的不正常,夏尹瑭覺得害怕,聲音都在發顫。身邊的人沒有回應,夏尹瑭緊緊拽住掌心的那只手。
“咳,”被她抓住的那個人重重地咳了一聲,聲音很尴尬,“女兒,你現在可以放開了嗎?”
夏尹瑭條件反射地轉過臉,借着廟宇內透出的燭光,她看清了這個人的長相。皮膚稍顯白,眼睛很明亮,微微勾着嘴角,此刻的表情有點尴尬。
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她一定見過這個人!這個人讓她感覺很親切,親切到她覺得自己即使馬上撲進他懷中大哭一陣也不會有半分的尴尬。她死死盯着這個人的臉,腦袋卻是一片空白。
直到那人慢慢抽回手,她才恍然回過神來,尴尬得手足無措。
“啊那個,對不起,我拉錯人了。”她抓抓頭發,懊惱自己的失神。事實上,她什麽也想不起來,關于這個人的記憶似乎是空白,但她總覺得她一定是見過這個人的。
“沒事,”那人彎起眼角,笑着擺手,轉而又伸長了手臂指向天際,“你看,鑽石光環。”
不知是什麽時候,天際的太陽已經完全被黑暗掩蓋,只剩下一個泛着金色邊緣的光圈,發散着毛茸茸的昏暗線條,其間暗泛着韶白的光線。
“像嗎?”
她疑惑地看着那一環光芒,身邊的人聲音輕輕地笑了笑,“等一等。”
她原本是很浮躁的,卻莫名其妙的因為那個人的話平靜了下來。她擡頭看着那韶光,忽然覺得刺眼得讓她有點窒息。她微微挪了一下,離那個人遠了點,但再次擡頭時,她卻被那明亮的光芒震撼到。
視線只是稍稍扭轉了一個角度時,那暗黃色的光圈卻倏然折射出耀眼的色澤,灼目得仿似鑽石。
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而随着暗色陰影不斷蔓延而衍射出的光芒,緩慢傾瀉的明亮,在瞬間給人的震撼足以彌蓋一切。璀璨得直直刺入人眼中的光線,烙刻出的是堪比鑽石的驚豔和暗爍。
“很漂亮吧。”
身邊忽然有人輕嘆,夏尹瑭收不回自己的視線,只能愣愣地盯着那飛快散去的陰暗。被那樣極致的美麗震懾到,她還未晃過神來,那人忽然低低地和她說了句“抱歉,我接個電話”。
夏尹瑭轉向那個人的背影,他歪着頭轉過身來,見夏尹瑭盯着她,笑着向她揮了揮手,便朝外走去。
“嘿!”
夏尹瑭朝着他的背影大吼了一聲,那人似乎沒聽見,背影在轉角處消失了。
陰翳的天空開始漸漸恢複晴朗,夏尹瑭飛快地朝廟宇內掃了一眼,确定母親還未發現自己不見後,拔腿便往外跑。
她一定要追上那個人!問問他自己曾經在哪見過他!
***
無垠的天空,顏色蔚藍地伸展開來。南方不算高大的樹種繁密,彎曲的枝桠支撐着小片蒼穹。
夏尹瑭換了個姿勢,抱着膝蓋半蹲在草地上,低頭看頭頂的樹木間隙滲透而下的黑影。隔壁班似乎有人惹惱了年輕的教官,幹燥沙啞的訓斥聲狠狠敲擊着耳膜。太陽在頭頂上移動了一個位置,卻仍舊是将影子壓縮得短短小小的。
她伸手去揪腳邊的草。
殘破的葉片固執地貼緊着食指的皮膚,就像是她曾經那麽固執的一個念頭。
想要找到那個人。
想要問問他自己是不是忘記了什麽。
她一定能找到他!
從來不曾出現過的篤定在心底翻騰,她繞過一個又一個的轉角,氣喘籲籲地停下來,雙手撐着膝蓋。汗水順着鬓角滑落下來,她頹喪地蹲下來,伸手捂住自己汗津津的臉頰,輕輕閉上了眼。
她找錯了方向,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也認不清退路了。
深深喘一口氣,她睜開眼睛仰頭望那片湛藍的天空。沒有雲,一絲雲也沒有,就像是在嘲笑她迷失方向找不到退路一樣。
悲怆忽然奔湧而至。她慢慢站起來,茫然舉目,視線似乎要穿透層層疊疊的牆體,尋找到她想要追逐的人。
然而只是似乎而已。
畢竟是渺小到連咫尺之距都逾越不過。
等她兜兜轉轉繞回原處時,已是日照當空。原本熙攘擁擠的廟宇變得異常清淨,夏尹瑭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只能看見幾個負責看守的老人坐在院子的角落仔細地謄寫着捐贈賬簿。
沒看見母親的影子,想必是尋不到她,就先回去了。
這間廟宇在市郊,若是憑她一人之力,恐怕在她找到正确的方向之前就早都迷路了。自己身邊并沒有移動電話,頓了頓,她只得走上前去,向那些老人借電話。
夏尹瑭伸手撥了母親的號碼,得到的卻只是一陣忙音。夏尹瑭尴尬地笑笑,轉手撥了父親的號碼,卻依舊是忙,而家中的電話也無人接聽……
那些長伴青燈佛骨的老人總是特別慈祥,聽說她沒辦法聯系上父母,伸手拉拉她讓她坐下來,不要着急,過一會兒再撥他們的電話。夏尹瑭坐下來,指尖在腿上胡亂打着節拍。
幾乎是一整個白天,夏尹瑭都在不停地挂父母的電話,但得到的回應都只是“暫時無法接通”。傍晚,始終無法聯絡上父母的夏尹瑭随着替寺廟運送香燭的車子回去,那些慈祥的老人站在車窗外同她告別,告訴她他們會再次替她聯系父母。夏尹瑭疊聲說謝謝。
***
回到家天色已晚,夏尹瑭深一腳淺一腳地徒步上樓。想到回家要面對父母的怒意,她的肩膀垂了下來。總覺得……很累很累。
樓道裏很暗,在出神的時候她一腳踩空,膝蓋猛地磕上了階梯。幾乎是難受得要暈過去,但那些細細小小的痛覺神經卻又在源源不斷地反射着它們所受到的刺激。
夏尹瑭慢慢坐下來,不敢挪動碰撞到的膝蓋,只能僵着身子靠在扶手欄杆上,沾得滿手滿身的灰塵。委屈得想哭,卻又拼命壓抑哭聲。于是黑暗的樓道裏只能看到一個人綽綽約約的人影斜斜靠着,額頭抵着欄杆上冰涼的金屬,肩膀一聳一聳的,還有不斷吸鼻子的聲音。
她坐在樓道裏好久,偌大的空間只有她一個人抽抽噎噎的哭聲。眼淚像是開閘洩洪的江水,源源不斷,滾滾湧出。
夏尹瑭伸手去抹臉上的淚漬。鹹濕的溫熱液體沖刷着指尖凝結的塵埃,揉搓開來,變成深褐色的肮髒的水漬。
這讓她覺得惡心。
她眯着眼,想象自己現在浮腫着眼皮的模樣,微微換了一口氣。鼻腔完全堵塞,喉嚨也幹燥得像要撕裂。她重重咳嗽一聲,吸吸鼻子,伸手揉眼睛。
然後她換了一口氣,慢慢站起來,憋着眼淚爬上樓,從兜裏掏鑰匙開門。
笨重的防盜門被慢慢向外拉,屋內瀉出的光線強到讓她睜不開眼。夏尹瑭彎腰把地上肮髒的鞋子撿起來,擡頭的瞬間迎面而來的就是一巴掌。
重重地。
像在心上狠狠用鞭子抽了一記。
痛得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