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蒼穹碧藍。
夏尹瑭盤腿坐下,把礦泉水瓶放在腿彎之間。她伸手把汗濕的短發撫平,擡眼看向正在塑膠操場上邁正步的新生們。
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班級的隊伍。
光線太刺眼,她把胳膊搭在眉宇間,眼睛眯着望他們。或深或淺的近視使每張臉孔都變得模糊不清,而她卻又能在一個數字那麽龐大的人群中找到林稭雅的位置。
那丫頭不像夏尹瑭那麽呆板,她穿了便裝,但此刻看來卻苦不堪言。
粉色的T恤腰身收得稍緊,布料汗濕了貼在背上,像是重重懸挂着什麽東西,擡手的時候特別困難。還有她那條李維斯的牛仔褲,在練習下蹲和坐下的時候夏尹瑭甚至都能想像得到她黑着一張臉,卻又不得不執行命令的模樣。
夏尹瑭撲哧一聲笑出來。
林稭雅這個活寶,似乎無時無刻都充滿了活力。就算是累到極致,她也有力氣喋喋不休地抱怨。她似乎從沒見過這個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在她面前有過沮喪的表情。
是啊,林稭雅最反感的就是夏尹瑭那些杞人憂天莫名其妙的傷感,這種反感似乎在她遇見那個人之後變得愈加強烈,致使夏尹瑭甚至不敢對她交心。她不願意看到林稭雅那種不耐的眼神。
曾經是無話不談到甚至連隐私都能夠互相暴露的好朋友,卻仍舊是有了隔閡。
只是因為那個人讓她莫名其妙地想去追逐自己的記憶,那份執念在“曾經”和“現在”之間為她劃下了一道深淵。
于是此與彼,分隔兩岸。
***
那晚,夏尹瑭靠在門邊,保持着彎腰那個姿勢,慢慢把頭低下去。方才止住的眼淚現在在眼眶裏打轉,她提着一口氣,強忍着委屈。
偏了偏頭,把眼淚在肩頭的布料上不着痕跡地蹭幹淨,然後直起身來,慢慢把鞋子擺放在鞋櫃上。甚至還沒站穩,就被母親用力地抓住了胳膊,硬往房裏拽。
母親的手死死掐着她的胳膊,像是要揉碎血肉,捏碎骨骼。她痛得想要掙開母親的手,卻又沒有勇氣掰開那如鐵具般死死箍住皮膚的五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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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濕的皮膚被硬生生掐出紅印,她退了幾步,襪子卻在瓷磚地上打滑,差點摔倒。
被硬生生拽進卧室。
膝蓋骨“嘭”地一聲磕在涼硬的瓷磚地上,如受膑刑之痛。她始終是低着頭,長發散亂着。
“夏尹瑭,你去了哪!你什麽時候學會開始到處亂跑?在那種地方如果遇見壞人怎麽辦?!你究竟知不知道一個女孩子在外面的危險性?你怎麽會這麽不懂事?連打個電話聯系我們都不會?!”
母親的聲音尖銳而暴怒,字字句句撞擊着耳膜,像在剜割着她的血肉。
我……一直都在打電話啊。
夏尹瑭哽了很久,那句話始終沒有說出口。父親在一旁沉默地抽煙,灰白的顆粒嗆得她說不出話,只能不停地流眼淚。
“夏尹瑭,你說話啊!啞巴了?!”
母親恨鐵不成鋼地将手掌高高揚起,卻又沒有足夠的決心将那一個耳光摔出去。于是在空中急速下落的手掌在半道被硬生生抽回,母親呼吸粗重地顫抖。
夏尹瑭垂着頭,呼吸滞歇。眼眶中四溢充盈的液體模糊了視覺,她微微張開嘴,哽咽着嗓子輕聲呼氣。
甚至連挪動一下痛到發麻的膝蓋都不行,只能夠盯着眼前狹小的面積,任由再也無法蓄積在眼內的水珠一顆顆落下。重重地砸到地上,像是摔碎了什麽東西。
夏尹瑭,你到底在幹什麽?
像個白癡一樣,做着白癡的事情,你究竟想怎麽樣?
讓父母擔心,被責罵,除了這些你還能做什麽?如果不是因為成績達不到理想的境界,又為什麽要費這麽大的勁兒去求神拜佛呢?你除了會給父母添麻煩,還會做什麽?
啞然無聲的自問沒有回應,夏尹瑭縮緊了肩,用力屏住呼吸,想要将慢慢充溢在眼眶的中的液體倒吸回去。
“明天開始去上補習班吧,尹瑭,你是初三的學生了,玩心應該收起來了,不要再想其他的事情,作為學生最重要的還是學習。”
遲滞了好久的空氣裏,父親手中的煙蒸騰出缭繞的小顆粒氤氲着屋子。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地流淌。
夏尹瑭頓了好久,拼命地吸鼻子想要讓自己呼吸順暢一些。然後她低低地應了一聲,鼻音濃重。
***
印象中自己總是被長輩們誇獎乖巧,可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已經久遠到不知道距今多久了。
似乎在自己有限的記憶裏,就變得越來越貪婪了。不僅僅是想要被用“乖巧”來形容,想要更多更多的稱贊和關注。可惜事與願違,她得不得更多,就連一直引以為傲的成績都在同別人的攀比中處于下風,始終達不到母親所希冀的那個高度。
開始總是會難受的,會暴躁地拒絕母親的說教,會孤僻地不去見任何人,卻每每被說成是不懂事。時間一長,她沒辦法再抵抗,只能屈心抑志地笑臉迎人,在被人拿來攀比處于下風的時候,也只能夠傻傻地笑笑,讓別人說自己脾氣很好。
其實這樣過的很累,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
不想變成對于外界的諷刺、挖苦做到不聞不問。
可是又能如何?
不是不在意,只是沒有那種資格。害怕被人報以“小心眼”“敏感”“偏執”“固執”這樣的詞彙,所以只能裝成淡漠的樣子。
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躲在被窩裏悄悄地哭,想到那個人溫柔的眼睛和溫柔的聲音,悄悄地讓眼淚把自己淹死。
那個人,肯定曾經出現過,不然她不會像這樣毫無根據地思念一個人。
她已經放棄尋找他了,不去追逐那些空白的記憶。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進學習裏,只是想讓父母不再為她那麽擔憂。
可是即便是這樣微小的願望都難以達成。
中考失利,她的情緒跌至前所未有的低谷。她不願出門,更不想見任何人。林稭雅三番兩次來尋她,卻總是吃閉門羹。父母長久地沉默,她只能把自己鎖在房間裏。
她時常在想,落到如此境地,到底是誰的過錯?
到底是為什麽,這些事情一定要讓她來承受。為什麽同樣的經歷,在別人身上沒有發生?
沒有答案。
她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發呆,懸挂的花樣簡潔的吊燈墜子搖搖晃晃。
忽然間感覺到悲傷,難過像是海浪,鋪天蓋地,彌漫了整個世界。
即使是連從前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失望,小小的悲傷,現在回想來都會變成奔湧而來的咆哮着的巨大悲怆。
那些曾經被極力忽略的小小失落,此刻卻在俯仰間淹沒了她。她望着頭頂上的一片素白,壓抑得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
“尹瑭——”
夏尹瑭出神地望着天空,雙手抱着膝蓋,背靠着樹幹,眯着眼,視線迷離。
林稭雅在距離她很遠的操場上大聲喚她的名字,雙手攏在嘴邊。
她有些遲滞地轉頭。
“唔?”
眼看林稭雅朝她快速奔跑過來,短短的影子在地面上極為迅速地移動。
“呼……”林稭雅在她面前停下,重重地喘着粗氣,半弓着身體同她說話。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頰上懸挂着透明的汗珠,搖搖欲墜。
“教官說你休息好了的話就回去。”
林稭雅微微有些淺黃的短發此刻汗濕了沾着臉頰,她輕輕咳嗽一聲,伸手拉夏尹瑭。夏尹瑭的手因為長時間握住冰涼的礦泉水瓶而發冷,貼在泛紅的臉頰上有說不出的惬意。
夏尹瑭迷茫的神情慢慢散去,她舔舔蒼白幹裂的嘴唇。
“稭雅,你說為什麽在我已經放棄找他的時候,他就出現了呢?”
“什麽?”
林稭雅呆怔了片刻,不解地歪着腦袋。
“我覺得很累,很累。”
她縮了一下被林稭雅握住的覆在面頰上的手,林稭雅愣了愣,擰着眉,神色變得不耐,緊緊握住她的手腕。
“你又在發什麽瘋?”
“唔?”
夏尹瑭吃痛地想要縮回手,而林稭雅卻箍得更緊。
她罵罵咧咧地拽着夏尹瑭,想要把她拉起來,又時不時地回頭,小心翼翼地瞟教官一眼。
年輕的教官并沒有太在意樹蔭下女生的舉動,而是專心致志于□□那些過于頑皮的學生。
林稭雅抽出一只胳膊抹掉臉上的汗,神情帶着焦躁,而夏尹瑭依舊是固執地賴在地上不願意起身,林稭雅用力拽她。
“夏尹瑭,你給我起來!”
夏尹瑭埋着臉,一直拼命搖頭,而林稭雅卻仍舊是不願意放棄。
“喂,那邊那個女生,如果她還是不舒服就不要勉強了。”
年輕的教官遠遠遙望樹蔭下的女生,因夏尹瑭的面色蒼白而不忍。
而林稭雅卻無視那句命令,不依不饒地想要拉她起來。夏尹瑭拼命掙紮,纖細的手腕被用力摩擦出刺目的紫紅色。
漫長而勢均力敵的拉鋸戰,最終以夏尹瑭驀然落淚告終,方才最為固執的林稭雅此刻卻最為慌亂。
她蹲下來,小心翼翼地用尚留餘溫的冰水冷敷夏尹瑭因為摩擦而紫紅的皮膚,一邊忙不疊地用微濕的手指替夏尹瑭擦掉眼淚。
夏尹瑭緊緊握住林稭雅滿是水漬的手指,牢牢地扣住。
“丫頭,我很難過,我很難過……”
她哭得滿臉通紅,卻只知道重複那一句話。林稭雅用力點頭,片刻都不敢滞緩地回應她的話。
“我知道,我知道,不怪你,不怪你的……”
我知道的,一直都是知道。
我知道你的壓力很大,一直都知道的……
只是,我一點都不想看你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而變得那麽悲傷,你不應該是這樣的。
你應該是時常微笑的女生,眼角彎彎得,可愛得不得了。
尹瑭,你知道嗎?
我是那麽喜歡看你笑,只是煽情的話我一向說不出口。
我們認識了那麽長時間,十二年的時間,對于你,或許更甚于了解我自己。
尹瑭,你不會只是一個人。
尹瑭,你要好好地長大。
尹瑭,我們會一直是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