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時間過去半個小時,夏尹瑭無心回到補習班,索性乘車回家。
從河邊到公車站點的路程有大段,夏尹瑭心事重重地垂着頭。她想着先前施琳塔那脆弱得仿似會馬上消失的笑容,以及那些斷斷續續的話語,煩躁得想要大喊大叫。
磨蹭到公車站點,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個小時。夏尹瑭坐在金屬欄杆上,眼神空茫地在發呆。她怔愣了很久,連自己早已錯過數班公車也沒有發現。
一直到有人輕輕推了她一把。
“喂——”
輕壓在腦後的手指略略使力,坐在金屬欄杆上的夏尹瑭險些跌下去。她慌張地向後揪住那人的衣襟,慢慢穩住身體。
“在發什麽呆?”
聲音的主人帶着淡漠的語調和有些嗤之以鼻的神情坐到她身側,夏尹瑭翻了個白眼,伸手去奪蘇昀懷裏的牛皮紙袋。
“沒有啊……”
或許是因為莫名的孤寂感,所以即使眼前出現的是她最讨厭的蘇昀,布滿陰霾的心情也漸漸明朗起來。躲閃不及的蘇昀蹙着眉想要去奪已在夏尹瑭手中的紙袋,後者得意洋洋地跳下來,背靠着金屬欄杆翻看裏面的相片。
“欸,這個不是我嗎!”
她一臉發現新大陸的模樣抓着那些照片,蘇昀一臉不耐的神情将箍在她懷中的紙袋奪回。他背對着夏尹瑭,悶悶地“嗯”了一聲。夏尹瑭萬分欣喜地翻看着。
“哇,蘇昀你好厲害哦!”
她抓着那張初見時拍下的相片跨到他面前,帶着無比崇敬和欣喜的笑容同蘇昀對視。蘇昀只是淡漠地應聲,似乎早已看慣了別人的恭維。
“別把指紋印上去。”
平淡的語調并不能澆滅夏尹瑭欣喜的火焰,與之相反,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回蘇昀手中的紙袋裏,如視珍寶般地将它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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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蘇昀,謝謝你。”
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靠在蘇昀身邊,手臂觸着他溫熱的背脊。蘇昀微震,不着痕跡地挪開些許距離,夏尹瑭索性重新坐上金屬欄杆,晃蕩着雙腿。
“嗯?”
“謝你把我照得這麽漂亮啊。”
面對他的疑惑,夏尹瑭燦爛地微笑,柔順的短發沐着淺淡的光線,像是只毛茸茸的玩偶。蘇昀波瀾不驚地應了聲,視線望向很遠的位置。
“蘇昀……”
“嗯?”
“你把這些照片洗出來預備拿去幹什麽?”
“比賽。”
“噢!你好厲害,一定會拿獎的!”
付出去的誇獎并沒有得到他人的認同或是感謝,夏尹瑭一直燦爛的笑容此刻也變得有些落寞。她将雙手撐在身側,微微仰着頭望向天空。
許久——
“蘇昀……”
“幹什麽?”
蘇昀的語氣中帶着些許的不耐,回視過去的視線觸及到夏尹瑭失落的笑容時,那些尖銳的嘲諷卻忽然無法出口。在自己也尚未發現時,語氣已然變得輕柔許多。
“什麽事?”
“我哥他……”頓了很久,她卻始終沒有開口問的勇氣,而蘇昀把懷中攬着的牛皮紙袋折疊起來,跳下了欄杆。
“既然開了口,那就把話說完。”
他背對着她,夏尹瑭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夠從那語氣中揣測出他早已不耐的心情。似乎受到那寥寥幾字的鼓勵,夏尹瑭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失卻勇氣前飛快開口。
“我哥他,有什麽不能說的秘密嗎?”
驀然橫亘在空氣間的屬于禁忌領域的問句,沒有回應的聲音。于是他們之間相隔了大片的寂寥。
彼時,屬于蘇昀等待的13路巴士此刻停在了公車站點。他在跨上公車前略微停頓了一下腳步。
“猜忌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
夏尹瑭在吵雜的汽笛聲以及紛沓的腳步聲之中聽到他極其晦澀的一句話,以及那句倉促的帶着逃跑意味的“我先走了”。
翌日清晨,夏尹瑭依舊沒有面對尹淺繹的勇氣,于是索性獨自上學。
她在狹長的小巷裏行走了好久,望着兩旁牆壁上潮濕攀附着的青苔,開始想念他的微笑,想念他寵溺的眼神,想念他輕柔的語氣,想念他手指幹燥卻暖人的溫度。
明明只是一日未見,卻仿似相隔了千年。
之間仍舊逾越不過的是那條“哥哥”與“妹妹”的界限。似乎他們的關系就硬生生停頓在那裏,屬于非血親而甚血親的兄妹。
她發呆了很久,卻依舊慢慢前行,像在走一條同尹淺繹漸行漸遠的道路。
究竟去窺探他的過去,摸索那些秘密,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只是想要,多了解他一點,或許這樣,自己就能讓他更加開心一點。
這樣,也是錯誤的決定嗎?
只是不想,被隔離在他的世界之外,被當作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來對待啊……
***
黃昏時分,天穹熏染上了淡淡的緋色,太長時間沒有見到尹淺繹,忍耐已經到了臨界點,夏尹瑭坐立不安地一遍遍看時間,捏着彩色粉筆的手指迅速地在黑板上滑動。
臨近期末,學校領導卻莫名其妙地要求各班将上期的黑板報換掉。
天空逐漸陰暗下來,焦躁的夏尹瑭跳下高高摞起的長凳,開始飛速整理書包。
“班長!”
“什麽?”
“我想先走了,板報明天出沒事吧?”
即便是已經決定要離開,卻也仍舊是不放心地詢問。班長的鼻尖沁出細細密密的汗珠,慌張地看了眼時間。須臾,搖了搖頭。
“沒問題,你有事先走吧。”
“那……謝謝老大!”
話音未落,夏尹瑭忙不疊地拽了書包向外跑。
高二七班沒有那三個人的影子,她索性直接往畫室的方向跑。從學校後門出去,必然要經過一條林蔭道,那是情侶聚會的好地方,夏尹瑭也自知在這個時候穿過那條路會驚起無數鴛鴦,但那卻是到達畫室最快捷的一條路。
鋪了大大小小鵝卵石的林蔭道兩旁栽種了鱗次栉比的香樟,高大的枝幹支撐着薰色的蒼穹,掩蓋了大片的天空。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隐隐見到了後門,于是她在林蔭道的盡頭慢慢放緩了腳步。
“等等!”
茂密的香樟後面忽然傳來一聲沙啞的低呼。夏尹瑭驚了片刻,自知應是打擾了一對鴛鴦相聚,于是悻悻地吐吐舌頭,蹑手蹑腳地準備離開。
“你就扯吧!滾遠點兒,誰說沒你不行了。”
夏尹瑭走了幾步,那個聲音忽然又響起,卻帶着絲莫名的熟悉。她停了下來,慢慢繞到香樟的一邊。
“手伸出來,老實點!”
那個聲音故作嚴肅,刻意壓低,卻還是讓她覺得熟悉。雖然被刻意扭曲得有些粗嘎,她依舊能夠聽出那其中的笑意。
是聽過無數遍的,那種寵溺的音調。
但卻又,比對着她的時候,要溫柔上幾十萬倍。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幾乎要蹦出胸口。握緊了拳頭才發現自己的指尖已經冰涼,她慢慢退回去,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用力喘了幾口氣。然後她拿出手機,挂了個電話。
有清晰的鈴聲自香樟後傳出,夏尹瑭用力握着手機,祈禱這只是一場夢。
“尹瑭?”
香樟後傳來和電話中一模一樣的溫柔嗓音。她忽然覺得好害怕,卻又要強作鎮定地壓低音量用歡快的語調問道:“哥,你在哪兒?”
“呃,”電話那頭的人遲疑了片刻,夏尹瑭聽見有人在輕輕地笑,“我在班上,還有事。你先回家吧,或者去畫室,蘇昀應該在那。”
他在說謊!
夏尹瑭本能地抓緊了衣角,停了數秒,慢慢調整自己的呼吸,“那我先走好了。”
“嗯,路上小心點。”
尹淺繹飛快地應聲,語氣間是松了口氣的模樣。夏尹瑭強忍住戰栗,和他說了再見,挂斷了電話。她将手機塞回口袋,香樟後面傳來笑聲,不知有人低低地說了句什麽話,引得尹淺繹回吼了一句。
她不敢再呆在這裏,她覺得害怕。
那個尹淺繹,好陌生。陌生到她覺得她從來都不認識他。陌生到讓她心慌,讓她害怕。
他為什麽要對自己說謊?難道真的像施琳塔說的,他有什麽秘密?
有什麽,是隐秘到不能夠對她說的?!
還是說,自己對于他來說,真的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個人,所以他根本不屑對她說什麽。
想到這裏,眼淚忽然像潰堤的洪水,泛濫開來。沖刷着眼睫,濕漉漉的纖長的睫毛覆着眼睑,黑暗幾乎彌漫了整個世界。
她僵着背,腳步極輕地,走過鵝卵石鋪成的小道,緩慢而無聲地離開。
離開這個讓她惶然,讓她難過的地方。
她垂着頭快速地奔跑,全然沒有顧及旁人詫異的眼光。
漫長的逃亡最終以撞上一個人為終結。
夏尹瑭依舊是垂着頭,聲音沉悶地道歉。
“你怎麽總是這麽毛毛躁躁的。”
依舊是那樣熟悉而又淡漠的聲音,那樣的輕諷在夏尹瑭聽來卻是比往常更加刻薄而尖銳。垂着頭的夏尹瑭攏着腳站立,謹慎到甚至無法挪動一下,只能任由眼淚一顆一顆砸在水泥地上。
重重地,掉落下去。
水漬飛速地被地面吸收,只留下深淺不一的大大小小印記。蘇昀伸手迫使她擡起頭來,在見到那滿臉的晶瑩後微微蹙起了眉。
“很醜。”
他停了停,一手托着夏尹瑭的下颚,卻在諷刺的同時用另一只手替她抹掉那些蜿蜒的淚漬。
溫熱的指尖觸着冰涼的液體,熱傳遞的效果讓人心悸。夏尹瑭難過地抽噎着,撫在臉頰上的那只手指拭去的淚水越來越多。
“白癡……”
蘇昀最終是忍不住低聲咒罵她,而夏尹瑭卻也再按捺不住哽咽于喉間的嗚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蘇昀凝視了她片刻,輕蹙的眉宇間失卻了往日的嫌惡。若不是夏尹瑭在淚眼朦胧間看錯,那便是他的眼中确确實實釀着憐惜。
夏尹瑭的雙手小心地揪着他的衣襟,蘇昀一臉淡然的神情從包裏掏出紙巾,輕輕壓在夏尹瑭的下眼睑。鹹澀的水漬被攔截在內,像是拼命蓄積着悲傷的情緒。
蘇昀的手指修長好看,貼在皮膚上有溫熱的觸感。他微微颦着眉,一向淡漠的眼中此刻依舊波瀾不驚。夏尹瑭阖起眼,任憑潮濕的睫毛覆蓋着皮膚。
她的高度僅到他的肩頭,似乎要費力仰起頭才能同他對視。而此刻的蘇昀低着頭,按着紙巾的動作帶着有些尴尬,他的背影在緋色的蒼穹下像是一抹不經意染而上的淺白。
美好得像是幻影。
過了許久,覆在指尖的紙巾早已濕透,蘇昀黝黯的眼瞳間攜着一抹淡然。他慢慢松開手,聲音低沉卻依舊好聽。
“走吧。”
夏尹瑭慢慢睜開眼,在望向蘇昀毫無表情的臉時忽然慌亂地伸手抹掉頰邊殘餘的淚漬。蘇昀轉了個身,白色襯衣的衣角被風吹掀得鼓起。
夏尹瑭怔了怔,卻又快走幾步跟上去。
一前一後,之間相隔着說不上近的距離,她卻又能夠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在不遠的位置,在前方,不曾離開。
他為她開了畫室的門,徑自走進去。夏尹瑭畏畏縮縮地跟在他身後,臉上依稀有水漬,深深淺淺,好不狼狽。
蘇昀上了二樓,并沒有怎麽理會她,只是飛快地鑽進自己的小間。夏尹瑭站在落地窗前茫然地愣了半晌,慢慢推開窗走了出去。
她在秋千上坐下,視線空茫地晃蕩着。
似乎在看天,又似乎在數着花架上的枝葉片數。她那麽安靜,靜得仿佛和這個沉寂的露臺溶為一體,靜靜睜着雙眼,似乎方才哭得不能呼吸,戰栗不停的人不是她。
未多時,極輕的腳步聲擾亂了這份沉寂。夏尹瑭動作遲緩地仰着頭往後看,蘇昀沉默地遞給她一杯熱水。她怔怔地接過去。蘇昀不再說話,站在一旁沉默地擺弄相機,夏尹瑭小口地啜着杯裏的水,冰涼的十指慢慢恢複了感覺。
“蘇昀,”她開口的時候,嗓音沙啞得像是要破碎,但這并不妨礙那人回望她。她第一次覺得,蘇昀看着她的眼神裏沒有躲閃,沒有冷漠也沒有厭惡,那裏有的只是平靜,甚至還有絲絲縷縷的溫柔,“我哥他,有不能告訴我的秘密,對嗎?”
她覺得喉嚨很痛,卻又覺得心比喉嚨痛上千百倍。相較于身體的苦痛,又什麽比從他的世界被隔離開更令人難過的呢?她不知道蘇昀是不是能理解她的想法,但她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
蘇昀沒有應聲,垂眸擦着鏡頭,夏尹瑭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開口,“蘇昀,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我覺得我像是被你們隔離開了一樣。對于你們的從前,我一無所知。我很怕這種感覺,我很怕自己一個人。而你們從來不對我提起任何其他的事情,就像是你們約好的,只屬于你們的記憶一樣……”
“過去很重要嗎?”蘇昀忽然開口,打斷了那份靜。夏尹瑭一手捂住眼,聲音小小的,帶着哽咽。
“你一點都不能理解那種感覺,我很害怕,很怕很怕……”
“什麽是永恒?”
蘇昀往回走了幾步,站在窗旁回望她。夏尹瑭因為他這個問句慢慢擡頭,通紅濕潤的眼眶裏有迷惘。
“哥說,永恒,就是我們一直追逐的東西。”
“永恒是,”蘇昀顯然不贊同她的說法,對她揚了揚手中的相機,“永恒就是你能夠記住的那些瞬間。”
夏尹瑭尚在回味他的話,他已跨進了屋內。一道銀光劃過空氣,落在她膝上。接踵而至的,是蘇昀一貫淡漠的嗓音,“我不希望在這裏看到陌生人。”
他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夏尹瑭把膝上那把鑰匙緊緊攥在手心裏,用力到讓凹凸不平的齒面剜進肉裏。
她忽然想起尹淺繹的話:“蘇昀并不是讨厭你,只是很慢熱而已。”
或許,那句話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