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夏尹瑭瘋了似的沖到外面去,像只無頭蒼蠅四處亂鑽,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她不敢去思考,一思考腦袋就像要裂開似的疼,連帶着心都疼了。只有不停地奔跑,讓冷風刀子似的劃過皮膚,讓自己跑得喘不過氣來肺像要炸掉一樣,只有這樣,才能忽略掉心裏的疼。
風太涼了,吹到臉上像是要割裂皮膚,她薄薄的衣物根本不足以禦寒。
“尹瑭!”
身後有人追着叫她的名字,那個叫她名字的聲音很熟悉,但她卻不敢去思考那聲音到底是誰的。只能一刻不停地跑,因為追着她的不是那個人,而是那些她片刻都不敢面對的現實。
“嗨……嗨……尹瑭……”身後的人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上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夏尹瑭直覺下就閉着眼睛拼命掙紮,那人抱住她把她往巷子裏帶,因為費了點勁兒所以氣喘籲籲的。
“尹瑭,真沒看出來你體力還挺好的。”夏尹瑭被他困在雙臂之間,喘不過氣來臉憋得通紅,身體在一刻不停地抖,那人發現有些不對勁兒,攬着她搓搓她的臉,“尹瑭,你還好吧?認得人麽?我是Lawrence啊。”
雙手死死抱住頭,夏尹瑭拼命扭,想從這個人懷裏逃開。Lawrence沒了耐性把她推到牆邊壓住,騰出一只手費力想把她的手撥開。
“尹瑭你乖一點,我帶你回家,噓,噓——”他湊近夏尹瑭耳邊說話,伸手想要捂她的嘴,夏尹瑭沒命地尖叫起來。
“去你媽的!”
Lawrence還沒有下一步動作,巷口就閃進條人影,伴着一句咒罵,一記拳頭正中他的下颚。Lawrence吃痛地退後了幾步,一個高瘦的人擋在夏尹瑭身前。
“Lawrence,真是像水蛭一樣惡心的家夥。”那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再不滾我就報警告你□□未遂。”
愣了一下,Lawrence的眼神中明顯透着不信,蘇昀的拳頭還沒揮出去,就有人從後面拉住他的胳膊。
“蘇昀,剩下的事我來處理就好了。”一個穿着黑色風衣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他身後,蘇昀退後了一步點點頭,轉身把夏尹瑭往巷子外帶。
“唐……唐墨!”
Lawrence訝異地連連後退了好幾步,被喚作唐墨的高大男人一步步走近他,似有無形的壓力逼得他轉身要跑。
“我想小姐曾經警告過你。”唐墨拉了拉黑色手套的邊緣,慢慢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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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尹瑭,你還好吧?”
蘇昀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夏尹瑭死死抱住腦袋的手慢慢松開,她聽得出他的聲音!抓着披在身上的溫暖的外套,夏尹瑭臉色蒼白地盯着蘇昀在路燈下顯得溫柔的面孔,忽然撲到他懷裏大哭出聲。
“蘇、蘇昀……”
蘇昀僵在原地,任她把眼淚鼻涕往自己衣服上蹭。猶豫了一下,他慢慢伸出右手圈住她的肩。待她哭夠了,他聲音輕輕,卻依然淡漠地問她。
“想見尹淺繹嗎?”
聽到那個名字,她又想哭了。不敢說話,因為怕自己一開口又會哭出聲來,她只能拼命地點頭。蘇昀松開她,兀自帶路。夏尹瑭跟在他身後,保持了小小的距離。
“尹淺繹病了。”
站在畫室門口,蘇昀兀然開口。夏尹瑭有些怔愣地恍不過神來,蘇昀也忽然抿了唇不再說話。
“什麽?”
哭得太厲害,她有些恍神,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蘇昀已經開了門走進去。
“為什麽……他不回家?”
夏尹瑭跟在他身後,看着黑洞洞的畫室,鼻尖發酸。
“他不想讓伯母擔心。”
蘇昀走進一樓的卧室,開了燈。她看着躺在床上的那個人,悄步走近。尹淺繹仰面躺着,即使在睡夢中,眉宇也是輕蹙,微微顫抖的眼睫像是抖動着翅膀的蝴蝶,頰邊的緋色襯着素白如紙的皮膚看上去觸目驚心。
夏尹瑭小心翼翼地伸手覆上他的額頭,皮膚感覺到的是大片滲透的熾熱。
她兀然轉過頭去,瞪大眼望向走近的蘇昀。
“怎麽會發燒!”
在瞬間集聚的怒意像是火山爆發般噴湧,可是她無處宣洩。
蘇昀面無表情地搖搖頭,将手中的藥小心翼翼地擱置在床頭櫃上,從一旁的臉盆裏擰了毛巾遞給她。夏尹瑭急促地從他手中拽過毛巾,動作輕柔地幫尹淺繹擦洗。然後她拿過一旁的溫水和藥,微微晃了晃尹淺繹的肩膀。
“哥,吃藥了。”
睡夢中的尹淺繹輕蹙着眉宇,幹裂的嘴唇微張,吐出一個含糊不明的單音節,“yu”。夏尹瑭湊近他些,想要聽清他在說什麽。蘇昀有些不耐地推開夏尹瑭,将棉被扯開一角,扶起尹淺繹,夏尹瑭慢慢地把藥合着溫水讓他吞下去。
“遲了,你要不要先回家?”
夏尹瑭替尹淺繹輕輕掖了掖被角,蘇昀看了眼時間後低聲詢問她。夏尹瑭只是搖頭,視線依舊留戀在尹淺繹身上。
“沒事,明天周末,我這星期不補課,家裏也沒人。”
她環着雙臂匍在床畔,有些出神地凝望尹淺繹熟睡的側臉。蘇昀輕輕應了身便往外走,夏尹瑭揭掉尹淺繹額前的毛巾,重新擰幹了水覆在他的額頭上。
只要是在你身邊,能夠時刻見到你聽到你感覺到你,那就是一種幸福啊。
我只是想要待在你身邊啊。為什麽要去相信別人為了诋毀你而說的話呢。
你就是你,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啊。
之後的幾天,夏尹瑭一直都維持着兩點一線的生活,奔波在家和學校之間。
高二的學生因為會考将至而得了一星期的溫書假,尹淺繹因身體不适待在家裏,即使是退了燒,卻仍舊是面色蒼白。夏尹瑭并不放心他的健康,索性在下課後便什麽也不管不顧地奔回家,只是為了确定他的安好,和他的存在。
近來總是會有莫名的惶然之感。似乎哪日,只要她稍不留意,尹淺繹便會不見,從此消匿于她的世界。
生活平淡如水地緩慢流逝,向着那個無法改變的結局邁近。
那日,她在下課後一如既往地跑回家,電梯“叮”的提示音還未落,夏尹瑭便忙不疊地拎着書包往家跑。她需要先把書包擱下,然後再給尹淺繹弄些吃的。
猛然将灰綠色的防盜門擰開時,首先撲向耳膜的是聲音吵雜的體育節目的聲音,她下意識地往沙發那個方向投去目光,便看見了袅袅升起的煙霧。先前倉促的動作緩了下來,她低着頭,慢慢脫了鞋。
“尹瑭你回來了?”
“嗯。”
系着圍裙的母親端菜出來,在擺放好碗筷的同時不忘招呼她,“把書包放下,快點洗手,然後我們開飯了。”
夏尹瑭赤着腳慢慢走進房間,悶悶地應聲。
“鞋!”
擰幹抹布的母親再次在她身後提醒道,夏尹瑭垂着眼,慢慢退回玄關口穿鞋,依舊是默不作聲。
“動作快一點,你先幫小繹送飯去,他爸媽不在家,學習又忙。”
夏尹瑭幾乎是以光速沖進房間,甩了書包之後便迅速地奔到飯桌旁。
“媽,哥的飯在哪?”
她的聲音因為急促而有些尖銳,母親笑着将置着飯菜的餐盤遞給她。
“動作快點,你還要吃飯。”
夏尹瑭在她有些不放心的叮囑下低低“哦”了聲,飛快地換了鞋跑出門去。笨重的防盜門在身後輕輕掩上,夏尹瑭悄步走近。她原本想按門鈴,卻俨然發現尹淺繹家的防盜門只是輕掩。
她将餐盤換了只手托着,輕輕推開那扇灰綠色的門。逐漸明朗的視野內是一片沉寂,她在玄關口脫了鞋,蹑手蹑腳地走近那扇掩着的門。
這個時候,他依舊在房內,是睡着了吧。
她暗自思忖。
這樣的話,把飯放他床頭好了,讓他再睡會兒。
如此想着,原本便極輕的腳步聲此刻簡直是細不可聞,她慢慢靠近的那扇門掩得嚴嚴實實。她輕笑了聲,暗嘆尹淺繹至少還不忘鎖房門。
夏尹瑭停在門前,弓着手指想要叩門,在指骨落下的同時,房內低低的聲音卻讓她整個人僵住——
“昱你等等!”
聲音低低的,卻是有些沙啞的吶喊。即使是扭曲成如此暗啞,她也能夠清清楚楚地聽出那是誰的聲音。夏尹瑭只是惶然地僵着,叩門的手停在半空,忐忑到無法挪動一下。
她竭力屏住呼吸,僵直着背脊站立。
尹淺繹沙啞的低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僅有窸窸窣窣的動靜證明着房內并非空無一人。
“不,不是,你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我……唔!”
像是被瞬間捂住嘴,尹淺繹悶哼了一聲。而随着他的嗓音,夏尹瑭的心也像是被重重拉扯成奇怪的形狀,幾乎是痛到麻痹,卻又因為驀然的恐懼,緊張狂跳個不停。
她僵在原地,急促地呼吸。思緒紛擾了很久,下了莫大的決心,才将懸在半空的手抽回來。
畢竟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高中生,即使再怎麽懵懂,也不可能做到對人事一無所知的模樣。
此刻她站在對她而言最為重要的人的房門前,忐忑而惶然地聽着裏面聲響不大,卻分外讓人心悸的動靜。她不可能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
“Queer。”
像是晴天下的一個驚雷,她無處躲閃,幾欲被記憶中的那個詞扼住呼吸。她害怕得無法挪動一步,只能夠站在原地,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木制房門。手中的餐盤壓得手腕酸澀,她卻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甚至害怕到想哭。
“不是,你給我停下!我還沒……等等,痛!唔!”
驟然響起的尹淺繹的悶哼似乎電到了夏尹瑭。她重重向後趔趄了一步,手中的餐盤上瓷質的碗碟敲擊出清脆的聲響,這令她幾乎是馬上屏住了呼吸。
房內的人似乎沒有聽見這樣大的動靜。夏尹瑭醞釀了好久,最終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回玄關口。
她伸手扶上防盜門,停了數秒,忽然重重地将它合上。
動靜大到令她感覺腳下的地面都在震動,但她卻害怕他們聽不到。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竭力平複自己頻率狂亂的心跳。
“哥!”
尾音還帶着惶然的輕顫,她穿上一旁的拖鞋,趿拉着腳步重重地走近那扇掩得嚴嚴實實的門。在她想要叩門的前一秒,木制房門忽然被人拉開。
她尚未準備好,視線便不由自主地對上了那人的臉。
葉昱骁。
腦海中忽然蹦出的這三個字漸趨與眼前的面龐吻合,葉昱骁的眉梢似乎還帶着怒意,卻還是禮節性地沖她微微笑了笑,轉身往床邊走。她可以感受到,他仍未平複的喘息。
“葉昱骁拿筆記給我。”
尹淺繹笑着坐起來,蒼白的臉上透着淡淡的緋紅。夏尹瑭笑着說了聲“這樣啊”,轉手把餐盤放到尹淺繹床頭。葉昱骁站在旁邊尴尬地把小木桌遞過去,尹淺繹一把推開他的手,嗔怒道:“我還沒殘!把外套給我。”
葉昱骁放下小木桌悻悻地把外套遞給他,尹淺繹理了理高領毛衣,套上外套站起來。夏尹瑭端起餐盤遞給他,一旁的葉昱骁接過去,尹淺繹眼神銳利地瞥了他一眼,夏尹瑭飛快地抽回手。她蒼白地沖着尹淺繹笑笑,幾乎是難受到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卻又對一旁站着的葉昱骁感到厭惡。
一種惡心到極致的厭惡,連帶他置身的空氣都令她作嘔。
“哥,我先回去了,晚了我媽會不高興的。”
她只撂下這麽句話,便匆匆忙忙地轉身。不經意間對上身旁葉昱骁的眼,她厭惡地立馬垂下頭,幾乎是逃亡般離開了這個地方。
當她倉促地跑進家門時,坐在餐桌旁的母親站起身來。
“小繹睡了?”
夏尹瑭倉促地應聲,母親轉身去廚房端湯,她慌亂地趴在餐桌旁,一個勁兒地往嘴裏扒飯。面前的菜,卻沒有動分毫。
“我吃飽了,晚上作業很多,先進屋了。”
面對捧着砂鍋出來的母親,她慌慌張張地低着頭往卧室走。父親在滅了煙之後站起來,聲音低沉。
“不吃了?”
“嗯。”
她小心翼翼地鎖了房門,将父母異樣的眼神隔絕在門外。雙手撐在門縫旁,她慢慢地蹲下來,無力地垂着眼睫。
她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臂,順着延伸的輪廓一寸一寸攀向指尖。她保持着那個姿勢呆了很久,惶恐到不知所措。
俚語是Queer,通俗一點說,是Homosexual,再直白一些——Gay。
腦海中不斷地重複這幾個字眼。再把它,慢慢地,同自己一直所眷戀的那張臉孔重疊。一點一點吻合的輪廓,也像是一根帶着倒刺的繩索,勾在她心上,逐步抽離。
痛到能夠讓人歇斯底裏,痛到讓她無法呼吸。
哥他是,他是……他不會喜歡女人,更不會……喜歡她。
那麽單薄的幾個字,拼湊而成的句子竟然像是鋪天蓋地的海嘯,讓她難受得幾乎窒息。夏尹瑭緊緊抱住自己,努力地屏住呼吸,只是不想讓含着的眼淚掉下來。
不許哭,哭了就是輸了,哭了的話,哥他就是……
原本是想要安慰自己的,卻又在不知不覺間将那繩索扯得更緊了些。她終于忍不住輕輕吐氣,眼淚吧嗒吧嗒砸落在瓷磚地上,隐遁了身形。
她蹲到雙腿發麻,最終慢慢站起來,游魂般摸出手機,發了條短信。
我要見你。
在信息發送出去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內,短信便飛快地回了過來。夏尹瑭猶豫地看着那閃爍的屏幕,慢慢地伸出手去。
老地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