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靜默的餐桌上只有乒乒乓乓的碗碟碰撞聲,夏尹瑭只顧低着頭扒飯。母親時不時地夾些菜到她碗內,她搖搖頭避開。

似乎感覺到尴尬,父親輕咳了一聲,順手點了支煙。夏尹瑭滞了片刻,夾了些藕片到自己碗裏。

“小繹他……”

母親勺着湯,漫不經心地吐出這麽一句。夏尹瑭的父親忽然撚息了手中的煙,聲音低沉。

“怎麽了?”

夏尹瑭停住動作,大氣也不敢出,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她埋着頭,一聲不吭,手中的筷子不安地頓在碗底。

“那麽乖巧的一個孩子……唉,可惜了。”

母親輕嘆一口氣,手上的動作頓了頓。

父親不再說話,只是兀自抽着煙。吞吐間霧氣彌漫了整個餐廳,夏尹瑭仍舊是無法習慣那嗆人的尼古丁氣味,喉間完全哽咽,幾乎是被熏出淚來。

“……我哥怎麽了?身體不好?”

半晌,夏尹瑭用力吸吸鼻子,故作平靜地問道。她依舊低着頭,下巴似乎都要埋進碗中。

“唉,”母親忽然重重嘆了口氣,将碗放下,想要拿起筷子,卻又停了動作。她很久沒有說話,像是在躊躇,“……你也知道小繹出的那個事吧。”

猶豫了很久,母親終于找到了合适的措辭。夏尹瑭慢慢擡起頭來,看向母親的眼神波瀾不驚,但卻是紅了眼眶。

她那麽平靜,但誰也不知道她幾乎是不能呼吸。

連母親都知道了……那麽哥他,又要怎麽做人?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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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她輕輕應了聲,局促地低下頭去。剛一眨眼,便有大顆的眼淚順着睫毛滴落到碗裏。

是她害的,是她害的他。

如果不是她的話,他現在仍舊是笑着,揉她的短發,聲音好聽地叫她的名字。

是她的自以為是害了他。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是她自己親手推開他的承諾的,是她自做孽。

是報應,是應該受到懲罰的。這樣的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悲傷?

但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歡騰着,止不住地往下掉。

“知道他為什麽會搬過來嗎?就是因為他之前就和那個男孩子好過,你阿姨為了讓小繹過正常的生活,所以才搬過來的,目的是想躲開那個男孩子和他的碰面。誰知道他又不死心地跟了過來……”

母親的聲音低低的,以一種中年女性的口吻去敘述這件事。

那種語氣不是惋惜,不是憤怒,是憐憫,對于尹淺繹母親的憐憫。

什麽叫做,之前就和他好過?

夏尹瑭握着筷子的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抽搐,她用力握緊拳頭,五指緊攏得骨節蒼白。

“那樣的人是什麽樣的人?Gay?那很抱歉,我在重新見到你之前就是了。你什麽都不知道,卻又要以一種救世主的姿态出現,說要拯救我。”

忽然想起尹淺繹說那樣的話時那樣輕飄的語氣,她愣愣地一遍遍回想那段話,像是被重重地摔了一個耳光,心痛到麻木,痛得滿目瘡痍直到無從下手治愈。

她的耳膜轟鳴,帶着不真實的回響,卻依舊能夠清晰地聽見母親的聲音。

“這次之後,他們搬到很遠的一個鄉下,從市區去那裏要轉好幾趟車。千帆斷了他所有的聯系工具,可是小繹竟然因為一個男孩子逃跑。他逃到市裏,都要到機場了,又被追回來。他媽媽只能把他鎖起來……”

……鎖起來了?

她整整地擡頭看母親,眼淚順着臉頰的輪廓肆意游走。瞪大的眼瞳中滿是不可置信,滿眶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看不見他,摸不着他,卻能聽見他的事情。

只是知道,他過得不好。

非常非常的不好。

她忽然想到她最後見到他的那一面時,他那空茫得,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

她所能看到的,只是希冀。令人毛骨悚然的希冀,夾雜着強烈絕望氣息的希冀。

“他被逼瘋了。”

話音綿延在室內,母親匆匆抹了一把臉,吸吸鼻子之後飛快地收拾着碗筷。夏尹瑭握着筷子,弓着的背脊壓迫着神經,疲倦到讓她無力出聲。

她努力地不讓嘴唇顫抖,索性丢了手中的筷子去捂住嘴。但卻愈趨的慌張,她發現她根本無法讓自己平靜!

捂在嘴上緊緊并攏的五指都在不停的顫動,父親神色凜冽地走到一邊讀報紙。夏尹瑭坐在餐桌旁,縮着肩膀,無法自持地嗚咽着。

“媽……媽……”

她像是冷到發抖一樣,嗓音不争氣地顫着。母親看着她,丢了手中的抹布輕嘆一口氣,坐到她身邊,攬她入懷。

“不哭了,不哭了,小繹會沒事的。”

母親的聲音柔到讓人心暖,夏尹瑭卻在恍惚中聽見那人微笑着喚她。

他叫她“尹瑭”。

他對別人說:“這是我妹。”

他滿臉的溫柔:“我怎麽會舍得不要你。”

他對她微笑:“你是我最疼愛的妹妹。”

他溫暖的手掌握住自己冰涼的掌心:“你要學會保護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你也不能讓自己受傷。”

她用力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努力地把那些嗚咽統統吞下去。

“傻孩子,我知道你和小繹感情好,他會沒事的,你不要哭了。”

母親溫柔地理順她毛毛躁躁的短發。撫在額前的那只手溫熱而柔軟,她忽然想起喜歡揉着她短發對她微笑的尹淺繹。

那些溫柔似乎已經離得很遠了,讓她回想起來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過得很不好。

離開了那個人,他過得很不好……

她忽然想到了最後一次見到葉昱骁時,他通紅的雙眼,絕望的神情,以及大得足以捏碎她肩胛骨的力道。那樣強烈的絕望的氣息,讓她想起了尹淺繹離開之前,神情中那讓她感到毛骨悚然的希冀。

喉嚨哽咽到發不出聲音,她用力地吞咽,試圖讓自己能夠平靜地開口說話。但結果卻只能用力捂住嘴唇不斷地大聲幹咳。

“媽,媽……”

幹咳許久,她捂在雙手間的唇斷斷續續地叫着那個單音節,母親輕輕拍她的肩膀,不斷應聲。

“媽,我哥在哪裏?”

她滿臉的淚水,晶瑩得像是破碎的水晶。母親匆忙地報了個大概的位置,夏尹瑭用力地挺直背脊,費力地吸鼻子,想讓自己的聲音聽過去不那麽狼狽。

“我要去照顧他。”

聲音中依舊帶着濃濃的鼻音,但她的眼神卻是倔強至極。

“你在說什麽傻話?你現在是高二,馬上要升高三的人了!”

話音剛落,一旁默不作聲讀着報紙的父親倏然站起來。夏尹瑭仰着下颚看他,肩膀固執地支撐着整個身體。

像是永遠不肯讓步的固執。

“我要去!”

她一字一頓,極其篤然地回答。

“不準去!”

永遠漠然的父親此刻暴怒地吼了出來,他高大的身材極具威懾力。夏尹瑭猛地站起來,身後的椅子因為她過大的動作而被推倒。

她用力地屏住呼吸,慢慢走近父親,極力忍耐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淚水瘋狂地肆虐,亦如曾經追逐尹淺繹那日委屈的情緒。

只是這次,她平靜到讓人心悸。

“我——要——去!”

她站在父親面前,仰着下颚,固執地同他對視。

“你現在是個高中生!尹淺繹不過是個外人,是你的前途重要還是他重要!”

“是我害他變成這樣的!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負這個責任!你一直口口聲聲說人要敢作敢當,是我害得哥這樣的,爸,我一定要去!”

自出生起,一直都懼于父親的嚴肅,在他面前總是唯唯諾諾地充當一個乖女兒的形象。但今天,她卻能夠在他面前,無所顧忌地對他吼出這些話。

即使是聲線中依舊帶着顫音,即使是到後面哽咽到幾乎無法發聲,她也是勇敢地把想要說的話說出來。

如果再不去,那就太遲了。

她這樣告訴自己。

父親暴怒地揚起手,似乎要掴她一個耳光。母親慌忙地勸阻,但夏尹瑭仍舊是倔強地盯着他,那種神情是撞上南牆都不願回頭的倔強。那般自傲,篤然,自恃清高。

“你去了就不要再回來!”

他最終是收回手,重重地把報紙扔到一邊,轉身就往卧室走。

“向你爸認錯!”

母親慌忙地用胳膊肘撞撞她。夏尹瑭看着父親高大的身影許久——

“爸。”

在他即将走進卧室的那一刻,夏尹瑭忽然顫聲喚住了他。父親的腳步滞頓在門旁,背對着她。

“你小時候就一直教我,做人要敢作敢當對不對?”

她彎着眼瞳,眸中滿是悲傷的情緒。父親不做聲,依舊站在那裏。

“哥是因為我,才會瘋的。”

她一字一頓,慢慢地說。一旁的母親匆忙地去拉她的手,夏尹瑭微微避開些。

“爸,我一定要去!等哥的病一好,我就馬上回來。我可以自學,可以留級,不會耽誤學習的!爸,求求你,讓我去,讓我去……”

她深深呼吸,凝視着父親的背影。

“哼,你怎麽知道他的病要拖多久?”

“爸,我一定要去!”

她跪了下來,骨骼磕着冰涼的地面,聲音鈍重。她僵直着背脊跪着,慢慢匍匐着向父親身側爬過去。未曾停過的淚水一顆顆砸在地面上,拖出長長的水跡。

“爸,求求你,我一定要去……”

她用額頭頂着地面,跪在父親面前,一下一下地磕着頭。父親看了她很久,望着她弓着的脊梁,神情複雜。

半晌——

“随便你。”

丢下這句話,父親匆忙地走進卧室,用力帶上門。夏尹瑭慢慢站起來,伸手抹掉臉頰上那些淚水,紅腫着雙眼沖母親笑笑。

“媽,我一定要去。”

母親伸手幫她拭去那些眼淚。

“好。”

***

母親第一次這麽縱容她,悄悄替她定了周日的機票,還到醫院開了證明用來休學。

在那寥寥的幾天裏,她才發現,母親也是老了。

想了很多,她開始頻繁地去找蘇昀,只是想要最後自以為是一次,想要陪伴在他身邊。或者說,讓他陪在自己身邊,好讓自己積蓄足夠的勇氣。她即将去到尹淺繹身邊,只身面對那些對她而言極其陌生的一切。那時不會有蘇昀在身邊出現,也不會有他願意善後。

蘇昀對她頻繁的短訊息和每個課間必至的兀然轉變感到驚愕,詢問時她卻總是寥寥帶過,并沒有告訴他自己要離開。

她是去贖罪,并非游玩。只是本能的不想讓蘇昀知道。

然而随着不斷流逝的分秒,她卻又無法容忍自己隐瞞着蘇昀這件事悄悄離開。她甚至再次自以為是地想到,或許她悄無聲息地離開,會令蘇昀不斷找尋。

周六的那個傍晚,他們穿過學校後門的林蔭路去畫室。四周很安靜,靜得夏尹瑭聽得見自己忐忑的心跳。

這兒只有他們兩個人,只有他們兩個。

依舊是同樣的地方,她曾經在這裏聽見尹淺繹溫柔而清脆的笑聲,她曾經在這裏抓着蘇昀的衣襟哭得不能自已。然而物是人非,她身邊只剩下他。

只有他,淡漠的,不善言辭的,對她始終保持着距離的,卻又從不曾離開的那個人。

“……蘇昀,等等。”

她忽然自前快走了一小步,拉住他的手。被握住手的蘇昀顯然震了一下,她不安地等着他漠然抽回手。

蘇昀的腳步倏然頓住,他轉過頭去,望着夏尹瑭低垂的面龐和緋色的雙頰,原本沉靜的黝黑眼眸也柔和許多。他看着她,視線順着她手骨的輪廓往下看,一直望到她拉住他的那只手。

仍然是稱不上好看,但他卻沒有像第一次見面那樣皺眉。

“有事?”

他不解地看着夏尹瑭輕微眨動的眼。夏尹瑭慢慢仰起頭來,神色羞赧,笑容有些尴尬。

“陪陪我。”

她眨着眼,模樣分外可愛。蘇昀別過頭去,不自在地輕咳兩聲,臉頰被薰色的日光親吻上淺緋。

他不做聲,她亦然。

夏尹瑭拉着他的手,出了校門,卻往同畫室反方向走了許久。

在他以為她會這樣拉着他一直行走直到華燈初上時,夏尹瑭忽然停了腳步。她依舊是握着他的手,指尖有些冰涼,掌心卻是溫熱的。她仰頭看他。

“喂,蘇昀。”

她喊他名字的時候嘴唇會嘟起,模樣可愛得讓他禁不住微笑。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挑眉,示意她繼續。夏尹瑭埋怨地瞥了他一眼,撅起嘴來。

“有事?”

驚異于她今日的一反常态,蘇昀再次詢問。夏尹瑭在停頓了片刻,認真地看着他,點點頭。她忽然微笑,眼角彎彎的,好看得不得了。

“我如果說我喜歡你,你信不信?”

她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問道。

幾乎是同一時間,蘇昀輕笑出聲,未過多時卻又像是被嗆住,斷斷續續咳嗽起來。他捂住嘴,別過頭去咳了許久,轉回視線的時候唇角染上幾絲笑意。

“……我不信。”

夏尹瑭挫敗地用力跺跺腳,甩開他的手,“惡心!人家很認真的啦,為什麽不信?”

“因為不可能啊。”

他極少微笑,但笑起來時卻分外好看。夏尹瑭有些發怔,卻又飛快地眨眨眼恍過神。

“好啦好啦,你聰明。不逗你了,說正事吧。”

“嗯。”

“我,”夏尹瑭突然停了片刻,蘇昀低頭看着她,黝黑的瞳孔閃爍着堪比繁星的光亮,“明天就走。”

“去哪?”

蘇昀驚愕的神情溢于言表,他飛快地接口。

“一個很遠的地方。”

她苦惱地搔搔腦袋,歪着頭看他。

“去做什麽?”

蘇昀原本便極其淺淡的笑意此刻完全斂起,他微微蹙着眉看她。夏尹瑭看着他的眼,忽然呆呆地伸手撫上他輕颦的眉。

“不要這樣皺眉頭啦。”

他舒展了眉。然後她笑笑,那表情卻牽強得讓他再次皺眉。

“我哥他——”

她的聲調忽然變得很古怪,她低了低頭,面前的人一直沒有動靜,可她能夠感覺到他的呼吸,“我哥病了,我要去照顧他,一直等到他好起來。”

話音未落,蘇昀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他的五指箍着她的手腕,抓得那麽緊,令她痛得連連喊疼。

“……去多久?”

似乎忽然察覺到失禮,蘇昀飛快地抽回手。神情依舊是淡淡的,嗓音中卻帶着低啞。

“我不知道。”

夏尹瑭撫轉着發痛的手腕,垂着眸沒有看他。

蘇昀一直盯着她,但她卻遲遲不擡眸。

她看不見他眼中的波瀾的情愫。

他停了許久,最後輕輕嘆口氣,“夏尹瑭……”

“嗯?”她飛快擡頭,正對他的眼。

“你記不記得,我說過要給你一個承諾?”

他欲言又止,眼眸閃爍許久,吐出口的卻是這樣一句話。眼前的夏尹瑭懵懂地點點頭。

蘇昀兀地頓住語句,夏尹瑭凝視着他,沉默了很久。

“一年為期,”他忽然出聲,微微仰着頭,視線透過夏尹瑭鬓邊細碎的發絲望向很遠的地方,“我等你一年。明年的這個時候你還沒回來,我不再等你。”

夏尹瑭愣了數秒,看着他倨傲地仰着的下颚。她忽然笑笑,眼角彎彎的。

“好。”

☆、最終章

「1」

一年後。

暗室的燈光是妖嬈的暗紅色,蘇昀垂着頭站在屋子中央,亞麻色的短發在燈光下色澤詭異。蕩在藥水中的影像慢慢透出它的輪廓來,一絲一毫顯得分外清晰。可以見到那人彎彎的眼角,笑起來抿着小小弧度的嘴唇。這樣的神情讓他忍俊不禁。

他慢慢把那張相片挂起來,小心翼翼地透過燈光凝視那個人的笑靥。在愣怔的片刻,手機鈴聲在這靜谧的空間裏顯得格外突兀。

他看着顯示屏上閃爍的一連串陌生的數字,卻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忐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或許是那人。

如此想着,他不禁又回望了一眼那張相片。似乎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笑。

他接通了那個電話,同時伸手擰開暗室門的把手。

電話那頭并沒有人說話,只有輕微的呼吸聲。他唇邊的笑意禁不住又擴開了一些。

“夏……”他張口正想說“夏尹瑭你別作怪”的時候,電話那頭一直默不作聲的人卻忽然開口。那嗓音無比熟識,在那人離開之後的數年中還會如鬼魅般出現在他的耳邊,他的夢境中。

她說:“小昀,是我。”

暗室的門被倏然拉開,突兀而刺眼的光線讓他忍不住皺起眉。他的意識是混沌的,但嗓音卻本能地變得幹澀而生硬。

“你是誰?”

他其實是知道的,她是誰。可是那句話還是不受意識控制地直接脫口而出。這麽多年過去,她的嗓音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但這樣的聲線卻是他極為痛惡的。可以在無形之中,在柔聲的張口瞬間,徹底粉碎掉他的所有希望。

“……小昀,我是媽媽。”那個女人僵了片刻,聲調變得極其無奈。蘇昀忍不住嗤笑出聲。

“媽媽?哼,我沒有媽媽。你為什麽還沒死?!”

他曾經無數次地設想過他們之間重逢的場景。他以為他會說,“你還記得回來?”又或者,他會說,“你終于想起來你曾經抛棄過一個十歲的兒子了?”

他以為他會說很多很多,可是到頭來,真正面對她的時候,他卻又倒退回十歲那年,初見Jarvis時那般的稚氣。只會說:“我沒有媽媽!”

“……你,想我死?”電話那頭的人停了很久,嗆咳了一陣,說話的時候聲線低啞且有很重的鼻音,“或許……或許很快了。這麽多年了,你都不會想見見我嗎?小昀?”

“是嗎,”他忍不住笑,撥開了珠簾坐到秋千上,“那恭喜你即将脫離苦海了。有什麽遺言需要交代嗎?”他努力仰頭看天,一如那個人曾經那樣寂寥的姿勢。

那個人會回來,那個他放在心上的,笑起來總是彎起眼角的人。她會回來。

“小昀,我很想你,我在G市……”

他打斷她的話,“女士,我覺得你曾經用一幢房子來打發我,這樣真的就真的很仁至義盡了,沒有必要再做什麽共享天倫之樂的舉動。至于那些你所謂的虛無缥缈,可以分作很多份,送給很多人的愛和想念,我真的覺得很不需要。”

“小昀,我……得了癌症。或許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時間了。”

“……哦,是嗎,”他努力讓自己笑出來,即使是覺得指尖的涼已經透進骨髓了,“或許你該做的是好好養病,而不是費盡心思地考慮該讓哪個兒子給你守靈。……我有插播進來,先挂線了。”

他飛快地挂了電話,絲毫不留給那個女人半點說話的機會。

……癌症。

在将死的時候,才想到了你的兒子。這是我的榮幸,還是不幸?

他靠着秋千,努力仰頭看天。面無表情,眉卻蹙得很深。

沒有關系,沒有關系,那個人即将回來。

那個人彎彎的眼角,還有暖暖的笑容。

他深深呼吸。

短信提示音響起時,他愣了很久,慢慢将視線投向手機。或許是那個人。

夏尹瑭。

那個他放在心上的,曾經給過他無數悸動,無數憐惜,無數溫暖的人。

那個他一年不敢去聯系,不敢去探聽她音訊的人。

她……即将回來。

我不會回去了,可能照顧他一輩子吧,對不起。

沒有署名的一條訊息,他卻能夠從那寥寥的幾字中讀出那人的語氣。

他甚至能夠想像得到她此刻的神情。

低着頭,臉頰因為愧疚而微微泛紅,淺色的下唇咬了又咬。

他忽然輕笑出聲,微微搖搖頭,似乎那人就在眼前。

既然是決定好的事情,又何必說抱歉?承諾只是我單方面的付出,并沒有像桎梏一樣束縛着你,你仍舊是一個獨立的個體。

蘇昀輕笑數秒,緩慢地換了一口氣,仰起頭望向碧藍的蒼穹。

仍然能夠記得,在某個黃昏,在薰色的日光下,她淡緋色的面頰。

她撅着嘴,眉宇間有憧憬,有撒嬌,有期盼。

“我啊,想要過平靜的生活,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和我最喜歡的人一起流浪。可以是草原,也可以是沙漠,只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那就好。”

那時的她依舊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樣。

是喜歡依賴在尹淺繹身邊,追在他身後叫着“哥哥”的小女生;是喜歡撒嬌,喜歡甜食,喜歡小動物的小女生。

當時他只是回報以嗤笑,“既然想要流浪,那又怎麽可能平靜?”

于是原本拽着尹淺繹胳膊撒嬌的她瞠目回瞪他,語氣間是濃濃的不滿。

“只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那就是很平靜的生活了!”

回憶太多,令人失笑。

他站起身來,用盡全力将手機從露臺上扔了出去。金屬機身砸在水泥地上的聲音因為隔了很遠的距離而變得輕不可聞,他轉身走回屋內。

或許可以去看一眼那個女人之後,再離開。

「2」

一年前。

輾轉許久,夏尹瑭背着為數不多的行李,費盡周折找到了尹淺繹所在的村莊。

那時她握着手中寫了地址的本子,在當地好心的農婦的指引下,找到了一間并不破舊,卻也說不上新的房子。她越過低矮的籬牆,滿臉倦色地背着大大的包。

“哥?”

院內空蕩蕩的,杳無人跡。夏尹瑭望着那有些破舊的木門,猶豫了片刻,走上前去想要扣門。指尖只是輕觸到門,便聽到“嘎吱”一聲響。她小心翼翼地再将門推開些,剛往內跨了一步,便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哥?尹淺——?”

她停了手上的動作,謹慎地打量着黑魆魆的屋子。視線順着蒼白的牆壁游走,最後落在離門極遠的一個牆角。

那人惶然地瑟縮着身體,蹲坐着。蒼白瘦削的臉龐上,黝黑的雙瞳大到驚人,卻又顯得分外空洞。

“哥?”

夏尹瑭極力放緩呼吸,慢慢走近他。她微笑,甚至沒有卸下肩頭的包,就沖他伸出手。

“哥,我來了。你……還恨我嗎?”

她在距他僅有一步之遙的位置停了下來,等待他向她走近。

她笑着,彎着眼角,努力咬住下唇,眼淚毫無控制地往下掉。她用力吸吸鼻子。

“哥,不原諒我嗎?”

她在他身前蹲下,雙手抱着膝蓋,像是小小的仰望星星的女孩。尹淺繹的眼神更加惶然,他極力地向後縮緊身體,卻退無可退。

“哥,你怕我?”

夏尹瑭用力地擦掉蜿蜒在臉頰上的淚漬,竭盡全力擠出一個一如往昔的笑容。她慢慢靠近他,指尖即将觸到他的手腕。

“我不逃了!不要把我鎖起來!求求你讓我去見他,讓我去找他,我害怕,我很害怕……”

尹淺繹忽然驚叫出聲,惶然地瞪大眼睛,雙手瑟瑟地抱住頭。夏尹瑭僵住動作,呆呆看着他手腕上明顯的於痕。

大大小小遍布了整個手臂,有的因為激烈的摩擦而蹭破了皮。

她愣愣看着他驚惶的眼,還有不停顫抖着的身體。她停了很久,最終恍過神來,伸手溫柔地撫摸他淩亂的短發,以示自己沒有惡意。

尹淺繹慢慢停止了顫抖,看向她的眼神卻依舊生疏。

“哥,我很想你。”

尹淺繹沒有回應她的話,她卻也是釋然地笑笑,輕柔地理順他淩亂的頭發。

“哥,你想他嗎?”

她直直看着他,輕蹙的眉宇下是通紅的雙眼。她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笑着,緩緩問他。

尹淺繹只是呆呆看着她。

“葉昱骁。哥,你想葉昱骁嗎?”

原本呆呆的尹淺繹,在聽見那個名字時,原本空茫的眼瞳忽然閃爍着微弱的光芒。他慢慢直起脊梁,看着她。半晌,愣愣地點點頭。

“想。我想他……”

他像是個委屈的小孩,聲音哽咽地開口。他看着她,眼神呆怔怔的,眼眶卻兀然紅了一圈。

“你見過他嗎?他為什麽都沒有來找我?他答應過會來接我的,他人呢?他出了什麽事嗎?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輕輕拽夏尹瑭的衣袖,聲音怯怯的,卻又委屈得不得了。夏尹瑭望着他,眼眶通紅,像是要滴出血來。她竭力提着一口氣,努力讓哽咽的喉嚨通暢,努力地不讓眼淚掉下來,努力地讓自己笑得自然。

“沒有,他只是很忙而已,他沒有不要你,你看,他讓我來照顧你啊。哥,起來好嗎?來,我扶你起來,我們去找他,好不好?”

她費力地攙起尹淺繹,他雖然瘦骨嶙峋,卻幾乎壓垮她。她扶着他慢慢走出屋子,在跨出木門的那一瞬間聽見顧千帆的聲音。

“尹瑭?你怎麽在這裏!”

“阿姨……”

夏尹瑭看着面前的顧千帆,尴尬地笑笑。那個像洋娃娃般的女人終究也是因為他而變得疲倦不堪,她似乎再也聽不見她拉長了音調撒嬌的聲音了。

“我來看哥。”

“唔,進屋坐吧。”

顧千帆面有倦容地走進屋內,夏尹瑭扶着尹淺繹跟在後邊。她悄聲同他說話,交談的內容總是葉昱骁。

那晚,她睡在尹淺繹隔壁,一夜無眠。

***

在淩晨的光景裏,翻來覆去始終無法入眠的夏尹瑭擰亮了臺燈坐起來,拉開房門的瞬間看到披着外套正欲上樓頂的顧千帆。

“尹瑭,沒睡?”

她挑挑眉,拿着手中的酒瓶沖她晃晃。夏尹瑭輕輕應了聲。

“嗯,睡不着。”

“我也是,”顧千帆爽朗地笑笑,“那一起來吧。”于是夏尹瑭尾随她上了樓頂。

退卻了城市的浮華,鄉間的夜幕是明朗的墨藍。夏尹瑭仰頭望天時,可以清晰地看見不停閃爍的繁星。

顧千帆沉聲喝着啤酒,眉宇間的倦意卻依舊揮之不去。

“準備什麽時候回去?”

她忽然出聲,數着星星的夏尹瑭轉過臉去,沖她笑了笑。她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想等哥好起來再回去。”

“好起來?”顧千帆忽然輕笑,伸手按住眉心,“小繹一輩子不好呢,你就一輩子呆在他身邊?”

她歪着腦袋看她,眼神中有質問。夏尹瑭扁着嘴笑笑,沒有應聲。

“明天就回去吧。”

“阿姨,為什麽不去T市?那裏有更好的設備和環境去治療他。”

夏尹瑭避開了那個話題,出聲問道。顧千帆停了很久,牽強地回給她一個笑容,悶悶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以為他瘋了之後就不會逃了?正常人和瘋子之間逃跑的區別只是在于逃得是不是有目的地。”

顧千帆攏攏敞開的衣襟,滿是倦意的眼如同星星般閃爍不定。

夏尹瑭看了她許久,慢慢收回視線。

“阿姨,”她的聲音輕得缥缈,猶豫不決,“如果讓你選擇,你寧願哥是HOMO,還是寧願他瘋了?”

“說實話,”顧千帆仰起頭來,呼吸滞緩地望着星空,“我都不願意。”尾音消匿許久,她又輕笑一聲,“但是如果一定要選擇的話,我一定不會讓他被逼瘋。”

夜色下,夏尹瑭側過臉,不經意間看見了順着她眼角滑落的淚水,她只是默不作聲地收回視線。

我也是,寧願他是HOMO,也不想見到他這副模樣。

但這又能夠怪誰?

事已至此,我們都無力挽回。

「3」

她在那住了很久。

每日的生活也不過是幫助顧千帆做些家務,陪着尹淺繹聊天。

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她在絮絮叨叨,說他的曾經,談她對葉昱骁的印象。只有小部分的機會,尹淺繹會開口,說一些關于那人的話。

她陪在他身邊那麽久,也只有在提及葉昱骁時,他才會有思維,有記憶,有反應。除此之外的一切,他都是一無所知。

她偶爾也會提起蘇昀,雖然尹淺繹并無印象。只是忽然有傾訴的欲望,不想再讓對于那個人的思念将她壓垮。于是她又開始絮絮叨叨,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告訴他,自他離開後,蘇昀是如何照顧她,如何站在她身旁。尹淺繹往往只是呆怔地盯着她時而輕蹙,時而舒展的眉宇。

忽然有一日,他開口:“那個人很喜歡你吧?”

“什麽?”夏尹瑭忽然怔了怔,“或許吧,他喜歡我。”

尹淺繹依舊神情空洞地看着她,沒有任何回應,仿似剛剛發問的并非他。夏尹瑭看向面無表情的尹淺繹,停了停,随口問了句,“哥,那麽你說我是不是喜歡他?”

她屏住了呼吸,他卻沒有反應。停了許久,她幾乎是要放棄,然而一向對于葉昱骁之外的話題毫無反應的尹淺繹卻忽然用力點點頭。

“……是!”

夏尹瑭完全被震住。她顫着手去拉尹淺繹,他仍舊紋絲不動。

***

除卻了做家務和同尹淺繹交談,她将剩下的閑暇時間都用于整理尹淺繹的雜物。

她将無用的書籍一本本摞起來,卻在不經意間帶落了一本淺色封皮的本子。她看着表面用鋼筆寫下的幾個斜斜的,卻又極為好看的行書字體,小心翼翼地翻開扉頁。

A waiting man

只是薄廖的一個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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