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語,卻深蘊了他所有的情緒。夏尹瑭愣愣盯着扉頁上,用黑色的鋼筆寫下的那行字。濃稠的黑色像是彌漫不開的悲涼,一種毫無希冀的絕望。

她慢慢往下翻。

滿篇的絕望,滿篇的凄涼,滿篇只有一個名字,那個人的名字。

那個人在他心裏,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

為什麽直到現在,他也無法忘卻?是無法,還是不願?

夏尹瑭竭力屏住呼吸,默默地浏覽着那句重複寫了千遍萬遍的詩。

………………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那些字跡有着被液體浸泡過的模糊色澤,大小不一地交疊在一起,像是用力踩踏在她心上的腳印,讓她痛得無以複加。她低低念出那句詩,坐在一旁握住鉛筆細細勾畫圖案的尹淺繹愣愣地随着她的聲音擡起頭來,呆呆地重複了一遍她剛才說的話。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狂亂起來,抿着嘴角輕微地顫抖,觸在畫紙上的筆尖飛速地畫出深深淺淺的線條。夏尹瑭握着那本筆記慢慢走過去。

白淨的畫紙上是一張少年恬靜的睡臉,微微颦着眉,眼梢卻帶着笑,似乎在下一秒就會睜開眼。他倉促地勾勒着他彎彎的嘴角,眼淚卻毫無預警地大顆大顆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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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覺到害怕。

她伸手抓住他飛速滑動的手,牢牢握住。她使盡了全力讓自己不顫抖,慢慢伸手擦掉他落個不停地眼淚。尹淺繹似乎看不到她,只是牢牢盯住畫紙上的那個少年,低低地吟着那句詩。

她問他:“哥,如果他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就會好起來?”

或許她錯了,或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她不該來的,蘇昀需要她,她也需要蘇昀,而尹淺繹不需要她,尹淺繹需要葉昱骁,那個愛他愛到幾乎要瘋掉的男人;那個曾經紅着眼眶不顧形象地搖晃着她的肩膀不停地追問尹淺繹下落的男人;那個施琳塔愛着的,卻被她不停地傷害的男人。

可是尹淺繹沒有回答,應她的只有沉默,滿屋子的沉默,以及他不斷地,撲簌簌掉落下落的淚。

夏尹瑭忽然像是瘋了一樣搜索着整間屋子,終于在紙箱的底層翻出了尹淺繹許久未曾開啓的手機。她用力地将手指摁在開機鍵上,一手死死捂住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她必須做些什麽,否則她會瘋掉!

翌日。

暮色沉頓,她站在茫茫的曠野中舉目四望。

她小心翼翼地撥出那個號碼。

“喂?”

電話那頭低沉的聲音顫抖着,帶着明顯的不可置信。夏尹瑭努力吞咽下哽在喉間的難過,用力擦掉臉頰上的汗水。然後她小心翼翼地開口,嗓音輕顫。

“……他在等你。”

「4」

夏尹瑭坐在不安晃蕩着的火車上,有大段的空餘時間去思忖日後她同蘇昀的關系。

下了火車,她賭氣般的看了眼手機屏幕。擡眸的瞬間,雙眼卻被強烈的光線刺激到流淚。她撐開傘,慢慢地獨自走回去。

離開了那麽久,她以為自己對于那個人來說,應該是重要的。她也一直認為他是需要她的,可是那麽長的時間了,他卻杳無音信,似乎一點兒也不關心自己的下落。她從未說過要和他斷了聯系,可是聽見尹淺繹的名字,他卻已經卻步。

他太謹慎,只能由她主動。

逐漸暗淡的手機屏幕再次被摁亮,夏尹瑭低頭編輯着短信。

她賭氣地發了條短信,看着“已發送”那三個字出了口惡氣般微笑。

穿越城市中心的鐵軌下,地下人行通道出人意料地尚在建設中。夏尹瑭在穿越鐵軌前看了眼那個寫着“危險!”的牌子,忽然想到什麽似的,頓了步子撐着傘站在鐵路旁繼續編輯短信。她的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神情專注地看着熒亮的手機屏幕,全然沒有注意到周圍已經漸卻的人跡。

火車的鳴笛聲逐漸靠近,幾乎震破了空氣。

夏尹瑭吐了口氣,摁下發送鍵,熒亮的屏幕上不斷搖晃着“傳送中”的字樣。

她如釋重負般擡眸,卻赫然望見了離她已經極近的火車——

她慌忙地想要跑開,氣流狂亂地吹掀着短發,發尾刺痛了雙眼,模糊了腳下的路。她踉踉跄跄地跑着,甚至沒有來得及将傘收起。

呼嘯而來的火車掀動了強烈的氣流,夏尹瑭的雨傘和不斷飄動的衣襟被卷進那形似飓風掃過的狂亂場景中。自掌心脫落的手機被甩向一旁的草叢,她瞪大了眼睛,奮力呼吸似乎試圖抓住什麽。

火車呼嘯着駛過。

鐵軌兩側留下了大灘的血跡,像是斑駁在雪地裏的花朵,閃爍着暗色詭谲的光芒。它們順着她曾經的足跡一點點攀爬,試圖追逐什麽。

周圍有人三三兩兩地靠近,開始有人拿着手機不斷顫抖着撥打急救電話。

而她只是躺在那裏,手指無力地蜷縮在掌心,卻像是在努力地想要抓住什麽。

她不能死,她還沒有對那個人說出他一直在等的話。她才剛剛想要好好生活,她才剛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想要珍惜那些人。

那些曾經出現在她生命裏,帶給她歡笑,帶給她歡欣的人。

父親,母親,林稭雅,尹淺繹,施琳塔,Jarvis……

還有那個人,在等她的那個人。

她還沒有兌現要給那個人的承諾,她不能死,她不能死!他還在等她啊……

他,還在等她嗎?

……他是不是,真的還在等她呢?

他知不知道,她想要許給他一個未來呢?

究竟是誰,毀了誰的地老天荒呢?

在大灘的血漬旁,砸進草叢中的手機屏幕倏然亮起,顯示着“已發送”的字樣。

收件人:

蘇昀

內容:

大笨蛋,我騙你的

「5」

在很久以前,記憶中遙遠得幾乎要讓人淡忘的過去時光裏,曾經有過那樣一個下午:

夏尹瑭晃蕩着秋千,百無聊賴地看着小說,蘇昀漠然坐在一旁,擺弄着他手中的相機。午後暖暖的陽光籠罩了整個露臺,照得夏尹瑭的雙頰緋紅。她微微阖着眼,神情慵懶得像只貓。

彼時,她忽然拖長了音調開口:“蘇昀……”

“……嗯?”

撥弄相機的手指微微停了一下,他依舊垂着頭,不動聲色地聽她的下文。

“如果有一天呀……我不在你們身邊了,或者說,嗯,我消失了。你……會不會難過啊?”她抱着小說,雙眼泛光,卻又忽然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我哥當然是會很難過的啦,那你呢?會不會很快就忘記我?嗯?”

她紅撲撲的臉頰看上去稚嫩無比,讓他忍不住輕笑出聲。夏尹瑭卻誤将那笑意認作是不屑一顧。

“笑什麽嘛!很無聊的問題嗎?”

“……我想我會很開心吧,畢竟你不在,我會安靜很多。”

蘇昀一改平日的淡漠,收起唇邊的笑容淡淡道。

“冷血啊,”她聲音悶悶地轉過頭去,“好歹我們也是好朋友啊,算得上是半個兄弟吧……”

她似乎有些生氣了,扭頭往下看,口中卻仍在低低地抱怨。

不多時,絮絮叨叨的嘟囔聲漸漸低下去。她懷中依舊抱着小說,卻蜷縮在秋千上閉起了眼。

她睡着了。

長時間的沉寂讓蘇昀感覺有些異樣,他擡起頭來,望向熟睡的那人。她雙頰緋紅,即使在夢境中嘴唇也不安抿動。他忽然忍俊不禁地微笑起來。

他看着她不安顫動的睫毛,許久,慢慢起身,将外套披在她肩頭。

他站在她身側,為她遮擋住略微刺眼的光線。

他望了她許久,眸中盡是溫柔。

如果有一天你不在我身邊了,我一定不會做的事情,就是悲傷。離開我,一定是你自己做的選擇。那必定是我做的不夠好,讓你沒有安全感。所以我會離開這裏,到沒有你蹤跡的地方去。也會帶着,關于你的所有記憶。

那個午後,金色的陽光浸透了每一寸空氣。那些暖色調讓她的雙頰緋紅,讓他拂過她眼睫的指尖溫柔得像是羽毛。

那時尹淺繹還在他們身旁,什麽也沒有發生。沒有歇斯底裏,也沒有悲傷;沒有開始,也就不存在終結。

他永遠也會記得那個午後,記得陽光灼在背脊上的感覺。那是他的世界裏唯一一束徹底震撼他的光,也是記憶中唯一的地老天荒。

「6」

偌大的屋子內回響着電視機刺耳的聲音。蘇昀抱着衣物來回穿梭在卧室和客廳內。

他将疊好的衣物一件一件放進行李箱。

“下面播報一則新聞——

“于北京時間今日下午十三點二十三分,穿越市中心的鐵軌旁發生了一起重大事故。一名年輕女子被呼嘯而過的火車卷入氣流中,導致當場死亡。

“據悉,尚在維修期間的地下人行通道在近期便能竣工,而此次事故的發生對于……

“死者的身份至今未确認,同樣,警方在事發現場尚未發現能夠确定死者身份的物件……”

又是一場生離死別。

面容冷峻的播音員公式化地闡述這起事故。平鋪直敘的音調讓蘇昀的視線落到電視屏幕上,但只停了幾秒便又嫌惡地皺皺眉,別過了頭去。

他覺得心慌,想要快些離開,于是他關掉了電視。

只是他不知道,或許他的視線只要再略微停滞一秒,他的手指只要輕微地挪動一下,他就能夠看見那張蒼白的面孔。倘若他見到了,他便會留下,他會留在她的身邊。

可是他沒有。

他只是慢慢合起行李箱,往外走。

他決定離開。

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或許是一年,或許是永遠。

「7」

蜿蜒着通往G市的綿長軌道在暮色下顯得分外古老,就像是年代久遠,色澤暖舊的老電影。窗外可以見到大片延伸向四周的稻田,綠得似乎要溢出深色的淚來。

薰色的蒼穹,緋紅的光線,亦如他們初見的那日。

美得那樣歇斯底裏。

蘇昀仰面躺在下鋪,視線就着昏暗的光線凝視手中的相片。

女生有些驚愕的面容,雙頰緋紅,鼻頭沁出細細的汗珠,微黃的短發熏染上了豔麗的光輝,如同色彩濃重的水墨畫。

他望着她緋色的面容,指尖輕輕觸碰她帶着笑意的眉梢,像是越過了冗長的距離,觸碰到了距離他那樣遙遠的人。

他忽然記起自己曾經送給她的那本相冊,裏面承載的,是她曾經給過自己的滿滿的悸動。

沒有關系,我擁有我們之間所有的記憶。那便足夠了。

他抽緊指骨,慢慢将那照片貼近自己的胸膛。

上鋪的小女生開着手機播放器聽着一首歌。

《Angels》。

蘇昀在那歌聲中輕輕阖眼。

鐵軌鉛灰色的黑影靜默地延伸,火車晃蕩着亘古不變的韻律。

沒有什麽改變,一如往昔。

只是他即将開始一場遠行,同自己最在意的那個人。

即使她已經不在身旁。

I see the angels,

我看見了天使

I'll lead them to your door

我會把他們領到你的門口

There's no escape now

再也沒有逃避

No mercy no more

再也沒有憐憫

No remorse cause I still remember

再也沒有懊悔因為我仍然記得

The smile when you tore me apart

你讓我心碎時的微笑

【全文完】

2010年9月1日 21:33

☆、日光

{1}

開始注意那個人,是在什麽時候?

扪心自問的時候,時間已經久遠得他無法記起。

“喜歡”之于蘇昀,就像是陸地之于魚,全然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物。

他不相信愛情。

是的,他不相信,從很早開始。

記憶中的“愛情”“婚姻”,囊括的也只是昏暗的光線,耳畔此起彼伏的鈍重聲響以及女人抽抽噎噎的哭聲。他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人這麽形容過他的父母,鹣鲽情深。

那時小小的他睜着一雙澄澈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那個人半晌,困擾地搔搔腦袋。他始終是無法相信那人口中所謂的“鹣鲽情深”是什麽概念,想破了腦袋努力記起的,也只是面容頹喪地縮在牆角的母親。

很久之後,他在家中無意翻出了一本老舊的相冊。扉頁是用墨跡濃重的鋼筆寫下的誓言。

——Darling you know I love you till the end of time (親愛的你知道,我愛你,直到海枯石爛)

他忽然想笑。

他繼續往下翻,看見那些邊緣略微破損的相片上,無比熟識的兩張臉孔。他們的笑容和他記憶中、所見的那種表情大相徑庭,他從未見到過那樣的神情。

那樣即使他還涉世尚淺,卻能輕易聯想到“愛情”這兩個字的笑容。

他收起了那本相冊,藏在衣櫃深處,算是為他們祭奠他們曾經有過的愛情。

在那一年,父母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沒有愛情的婚姻,像是被蛀空的房梁,只是憑着一種慣性在費力支撐着,不讓它倒下去。已經是禁不起任何雨打風吹,又如何能夠承受那用力一撞的力度。

他只記得事發的那天晚上,母親一夜沒有回家。父親在留下一煙缸的煙頭後也甩門出去。他乖乖地把作業做完,老老實實躺回床上。

翌日是周末,他卻在清晨便被吵醒。

緊閉的房門仍舊是無法阻擋那些尖銳的騷動,他小心翼翼開了門,站在門口。

原本便不大的客廳此刻擠滿了人,那些臉孔因為誇張的神情而扭曲着,在他的視野裏模糊開來。他開始覺得害怕,畏畏縮縮地沿着牆往浴室走。

離他不遠的地方有鈍重的響聲,女人尖銳的哭喊刺向耳膜,蘇昀停了動作,站在原地卻遲遲沒有回頭。他害怕。

“小昀!”

父親的嫡親表姐眼尖地一把将站在外圍的他扯進人堆裏,手指箍在他的肩上強迫他擡頭看過去。

他想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場面。

不會忘,也不能忘。

父親死死揪住母親的長發,眦目相對。他抓着她的長發,口齒不清地低吼着什麽,表情猙獰。她的頭被他不斷地往地下撞,前額磕在水泥地上,混着灰塵流淌了滿地的血液。她一直在尖叫,哭喊。

她在叫一個陌生的名字。

周圍有人去攔父親的動作,卻又有更多數量的人去攔那人。于是混亂的場面蔓延向四周,父親的嫡親表姐在躲閃的時候依舊是死死抓着蘇昀。她聲音低低的,含含糊糊地對他說着一些什麽。

他只覺駭然,什麽也聽不進去,唯獨一句話,用力地,毫不留情地刺向了他的心髒。

“小昀,你媽媽是個偷人的□□。”

他想,是那時候起,他才開始不相信愛情,對女人避如蛇蠍吧。

{2}

在他們離婚的那一年,他愛上了攝影。

他記得有人曾對他說過:“小昀,你知道嗎,好女人,一定有一雙漂亮的手。”

那之後,他信以為真,他不斷地找尋那樣的女人,可總是失望。

一直到遇見了那個人。

平心而論,她給他的第一印象,實在是糟糕到了極點。那種印象一直保留到了他認識她很久之後,即使是他開始在意她。她給他的,依舊是讓他想到便要蹙眉的印象。

那個時候的她,馬虎、迷糊、大大咧咧卻又咋咋呼呼。

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卻也沒有他料想中的花癡表情。她只是很迷茫,很嚴肅地扯着他的袖子問:“你認識蘇昀嗎?”

天知道那時候他是多想笑。

可是在那個環境裏,他笑不出來,只是繃着雙臂,神情淡漠地嗤笑她。

他在看見她的神情時,已經瞬間反應過來她弄錯了表白對象,這樣迷糊的性格着實讓他厭惡。可是她卻也給了他驚豔——那張照片。

他在畫室的暗房裏洗了大大小小版式不一的照片。某日葉昱骁誤闖暗室,那些相片就給了他留下了話柄,讓蘇昀每每揶揄他和尹淺繹的時候,他都有機會反唇相譏道:“喲,你還說我們呢,你洗了那麽多張相片,意淫人家小妹妹好久了吧。”

那時他還不知道,她和他們之前存在着怎樣不可磨滅的牽絆。

一直到後來,尹淺繹告訴他,要領一個人去畫室。彼時他只是一臉蹙眉不滿的模樣,卻也沒有出聲反對。他們認識了太長的時間,他了解尹淺繹的性格,若不是對他而言極為特殊的人,他不會讓那人闖入他們的世界。

于是那人出現在了他面前。

以一種極為狼狽的姿态。

那時的他只是站得距她最近而已,沖上去護着她,也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換作是誰,也會作出這個反應,所以當時她對他而言并不特殊。可是同樣的場景在葉昱骁眼裏卻變了味兒。

他是見過他滿暗室的相片的人,那之後,他總會旁若無人地揶揄他,蘇昀因為此事每每都對他白眼相向。或許也是因為他一直在耳邊唠唠叨叨她的事,那個人才會在記憶裏面不可磨滅吧。

只是等到他把一切都想通的時候,那個人已經不在他的身邊了。

剛開始讓她同自己獨處,完全是出于保護葉昱骁和尹淺繹的立場。畢竟深交那麽多年,在那兩個人之間搭線的,也是自己,他深知HOMO的處境,所以才會争取給他們更多獨處的機會。可是葉昱骁非但不領情,還要将事實誇大好幾倍,添油加醋地在尹淺繹耳邊描述,致使尹淺繹都會笑着揶揄他:“蘇昀,你對我妹子有什麽不軌的念頭。”

他簡直是有口難辯。

{3}

蘇昀記得,自己在十歲之前,一直都是個能言善道的孩子。

可是十歲之後,他開始不善言辭,甚至完完全全地隐藏起自己的情緒。

或許是因為那個女人的離開。

他記得自己曾經在那個女人床前哭着求她,求她回來,求她不要抛棄自己。可是她還是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她只留給他一串鑰匙,以及一封信。

那封信的內容很簡短,只是簡單地告訴他,她走了,給他留了一幢房子。

那時他睡眼惺忪,卻飛快地套上外衣往外跑。他以為這是母親給他的驚喜,她一定就在那幢房子裏等着他,等着開始他們新的生活。一定是這樣的。

因為那天是他的生日。

可是沒有。

他氣喘籲籲地跑到那個地址,只看見了兩幢一模一樣的別墅。他走進了左邊那幢別墅的院子,小心翼翼地,戰栗着手指開了門鎖。

迎面的空氣中滿是嗆人的塵土味。

他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往裏面看去。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怯弱的,顫抖着的,帶着哽咽的。

他沖着空蕩蕩的房子叫喊:“媽,你在嗎?”

沒有人應聲,只有他自己顫抖哽咽的聲音在空蕩的房子裏面不停地回旋,回旋。

他站在原地,不敢動,也不敢說話,甚至連呼吸都停止。

“她不會回來了。”

他身側有一個嗓音,有些沙啞的,有些輕飄的。

他轉過頭。

那一年,他十歲。

那一年,他遇見了十四歲的Jarvis。

他靜靜看着他,Jarvis也靜靜回望他。

蘇昀沒有問他是誰,他亦然。

但他幾乎是立馬認出了他。

“我叫Jarvis。”

他笑笑地開口,神情像極了母親。

蘇昀原先是迷茫地看着他,在他開口的下一秒,眼神卻忽然變得無比憎恨。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那句話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出口,他想他一定是瘋了。他不想再看見眼前的那個人!該死的!他為什麽要用那張臉對着他!他為什麽要那麽像那個女人!

“哦,”Jarvis聳聳肩,一臉的無所謂,“和你一樣啊,她不要我了,送一幢房子打發我。哈哈,用身體換來的房子。”

他沒有忽略蘇昀眼底濃濃的怒意,但卻一笑置之。他們面對着面,之間只隔了一圈栅欄。那時的蘇昀比栅欄高不了多少,可是他卻出人意料地翻了過來。Jarvis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還沒等他作出回應,蘇昀早已一拳揮了過去。

“你能不能不要那樣笑!”

他像是困獸,絕望地嗚咽,試圖以暴力宣洩自己的難過。Jarvis自然不甘示弱,回敬他以力道更大的一擊。兩個人像是絕望的小獸,狼狽地厮打在一起。

蘇昀年齡比Jarvis小,力量自然也弱得多。未多時,Jarvis已反剪着他的雙手将他壓在地上。蘇昀滿臉的淚痕,渾身的塵土,好不狼狽。

“你發什麽瘋,”Jarvis喘着粗氣,“我們難道要為那個女人鬧成這樣?”

蘇昀用力掙紮,卻脫不開他的雙手。他聽見自己在重重喘息,未變聲的嗓音帶着嗚咽尖銳地回蕩在別墅上空:“那是我媽,不是你媽!不是你媽,不是,不是……”

Jarvis站直了身體,叉着腰看狼狽地趴在地上的蘇昀。他滿臉的塵土,眼淚沖刷下來畫了一道又一道的黑印。他嗤笑,伸腳踢了踢趴在地上的小他四歲的弟弟。

“是爺們兒就給我站起來。跟個娘兒們似的趴在地上耍賴算什麽。”

蘇昀不搭理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Jarvis看着他滿臉的淚痕,只覺得好笑,伸手去擦他臉上的污漬。

“傻小子,為了個女人哭成這樣。她水性楊花習慣了不是,你哭成這樣她回得來嗎。她是生我的人,但是不代表我就認她是我媽了。在我眼裏,她和個□□差不多。”

他話還沒說完,蘇昀忽然用力推了他一把,在他措不及防地坐到地上去之後,雙手捂住耳朵沖了出去。他聽見他哭得沙啞的聲音:“我媽不是□□!不是不是!”

{4}

其實他心裏清楚Jarvis是什麽人,可是他就是下意識地抗拒這個人的存在。

他讨厭他。

他提醒着他,那個女人不是他一個人的媽媽。他同樣也是那個女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他的見證。

他不可能接受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所以到後來,他在那個地方看見夏尹瑭的時候,拉着她離開的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

是的,那時候他就知道她對他而言是什麽了。只是他不願意承認而已。

他害怕。

她并不符合他的要求,他不知道她值不值得自己去在意。于是他嘗試漠視她,諷刺她,不斷地提醒自己他非常讨厭她。

可是又有什麽用。

他做了這麽多,其效果也只是反作用,讓她對自己而言更加特別。

他從來不對她說這些,即使是後來,她離開自己的時候,他也從不曾提起。

他會害怕。

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心完全交出去任人□□。他已經經歷過一次,不可能再次做出這樣的傻事。

Jarvis不同。

他可以□□地面對自己的傷痛,可以坦然地周旋于花叢之間。可是他不行。即使是夏尹瑭,也只能夠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那個女人曾經那麽決絕地離開了。

從不曾回頭。

他不對夏尹瑭表白,他只對她說“以後我給你一個承諾”。

那已經是他剖白真心的最大程度。他不善言辭,不可能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他有多喜歡她。

那句話說出來太暧昧,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說那句話,能留她在身邊多久。

所以後來那個承諾,在她離開時,也只是變作了等待的一個約定。

他決定賭上自己所有的勇氣,花一年的時間等她。

{5}

等待的那一年,他已經忘記了是如何度過的。

她走後的第一個月,他始終記得她說“好”時彎彎的眼和上翹的唇角,這讓他有些忐忑,卻始終是抱着“她或許會回來”這樣的心态。

半年後,或許是習慣了等待,他變得麻木,卻依舊忐忑。她會回來嗎?尹淺繹對她來說那麽重要,她是不是真的會回來?

“她會回來”與“她不會回來”就像是天枰兩端的砝碼,始終搖擺不定。在他接到電話的那一日,左側的砝碼被加到了最大值。

他幾乎是用了自己所有的期盼來賭,她會回來。

可是她依舊沒有回來。

一輩子那麽沉重的三個字,從她口中說出是那麽輕易。這令他感到茫然。

倘若她回來,他會對她說什麽呢?

或許會說,“夏尹瑭,你終于回來了。”

或許會說,“夏尹瑭,你過得好嗎?”

又或者,他會說,“夏尹瑭,你要不要留在我身邊?”

可是,他會說一輩子嗎?他會那樣篤然地告訴她,“我想要留你在身邊一輩子”嗎?

不會的,他不會。他有該死的理智該死的自尊,所以她永遠都不會聽到“一輩子”那樣沉重的三個字。

況且……她不會回來了。

想到這些,他幾乎是要窒息。

她不會回來,所以他會離開。

{6}

他站在那個女人病房的門前,指尖幾次觸到門把手,卻始終沒有壓下去的勇氣。

太多年沒有見面了,他曾經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原諒她。

可是卻依舊來了,站在這裏。

同她僅僅隔着一扇門一堵牆的距離。

那麽近,那麽近。近到讓人覺得,她離開的那麽長的時間,也只是彈指一瞬。

夜逐漸深了,他仍舊背着包站在那裏。

周圍的病房門總是開開合合,人來人往,而他面前的這一扇始終門扉緊閉,像是一座堡壘。堅不可摧。

他向後退了兩步,疲倦地坐在長椅上。面前有護士經過,偶爾有說笑聲。稍微年長一些的護士過來詢問他,是不是來探望的。他搖頭,那位護士長長嘆了一口氣,問他,“你是那間病房的病人的親戚嗎?”

她伸手指向的是隔着那個女人的那扇門。

他默不作聲,亦不否認。

“她住院很久了,但是沒有一個人來看過她。癌症末期,能活的日子不超過半年了。聽說很久以前丈夫就和她離婚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唉……”

他不搭腔,安安靜靜坐在那,臉埋在掌心裏,手肘撐着膝蓋,就那麽弓着腰坐着。似乎是很久吧,那年長的護士早已經離開了,他悄無聲息地坐在那,指尖濕漉漉的。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她巧笑倩兮的模樣。她拉着他的手,沿着斑駁的馬路緩緩地走着。她說,“小昀你看,落日是不是很美?昀是日光,小昀就是太陽,能帶給人很多的溫暖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記不清楚了。印象裏只有那天的落日,那麽豔麗,美得似乎能刺傷人的眼睛。

他的手似乎僵住了,指間掬不住的液體一滴一滴地順着指縫漏下來,他深深吸氣,慢慢站起來。

病房裏很暗,他擰開門把手的時候有森冷的風撲面而來。她一向都是畏寒的人,到了晚年卻只能獨自守着這空蕩蕩的房間。他走得極輕,緩步挪到她的床前。

太暗了,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不過他也不想看清。他只是飛快地将東西放到她的床頭,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門被輕輕掩上。

黑暗裏有人坐起身來,伸手極緩地拿過床頭的相冊摟在懷裏。

那上面似乎還有他指尖的溫度,好像抱得越緊,就能夠将這麽多年來虧欠他的愛統統彌補給他。他不願見她一眼,不願對她說一句話,可他在她最後的生命中留給了她最珍貴的禮物。

那些她錯過的,他的童年。

{7}

再次回到這個城市,已經是兩年後。他背着包順着街道慢慢回憶,那些他曾經駐足過的,留下記憶的地方。

穿過斑馬線,他見到了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Jarvis,還有林稭雅。

他應該神色漠然地離開,而不是這樣,被潛意識所控制,存着僥幸的心理,企盼從曾經離開過她身邊的林稭雅那兒獲得一絲一毫的關于她的消息。

他站在他們面前,僵硬地寒暄着。

他問她,“她還好嗎?”

彼時林稭雅的表情瞬間僵住,但那只是一瞬。他忐忑地注視着她,她微微縮了一下肩膀,似乎要掙開一邊Jarvis握着她的手。但那只是徒勞無功。

于是她笑了,“她很好。”

她很好,她很好。

他長長籲一口氣。

是的,她一向都是這樣,有他沒他無所謂,只要尹淺繹在她身邊,她永遠都很好。

他不想再停在這裏,他回來本來就是沒有意義的一件事。所以他該走。

“是啊,她很好,好得永遠也不會再感覺到痛。”

在他轉身的時候,一直僵站在那兒的Jarvis忽然開口,語氣嘲諷。他停住,回頭去看他。

“什麽意思?”

Jarvis重重冷笑。

“她死了,你難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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