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五枚刺
送給她第一枚銅獸,可能是因為它好看要報答她,那麽這第二枚再交到浮南手上,性質就不一樣了。
這沉甸甸的金屬小玩意,對大多數魔族來說是誘人的權力象征,但浮南知道它蘊含着的另一層意義。
這不僅是權力,也是責任,是對整個城池內居民的責任。
她不想收到這樣的東西,它太沉了,而她只是一只小妖怪,斷然是承受不起的。
在阿凇遞出這枚銅獸的時候,浮南的手往後縮。
阿凇低頭去看這章魚銅獸,發現這黑沉沉的金屬上沾了血,這枚銅獸原本的主人是被他殺的,原來的城主死的時候,血濺到了銅獸上。
他以為浮南嫌髒,便拿袖子在銅獸上擦拭了一下,将它擦得幹幹淨淨,再次遞到浮南面前。
“不髒了。”他比着手語說。
浮南藏在身後的手顫抖着,她想,阿凇果然不知道這銅獸的含義。
“阿凇,它不髒。”浮南輕聲對它說,“但它是一份責任,我不能收。”
“責任?”阿凇歪着頭看着她,他有些不理解這個詞彙。
城池裏的磚瓦建築與居民,于他而言都是戰利品的一部分,不值挂懷。
“這是城主的象征,拿了它,就要對城池裏的居民負責。”浮南認真解釋。
她的這句話在魔族看來,足夠稱得上愚蠢。
阿凇嘗試與她交流,在浮南眼中,他是未谙世事的可憐少年,在他眼中,她亦是天真愚蠢得無可救藥。
“你給城主府裏的魔族們換了新衣裳,這就是責任嗎?”阿凇比着手語問他。
Advertisement
在魔域裏,所有的下級都是可以随時抛棄的存在,上位者從來都不需要考慮下位者。
“是,茉茉想要穿新的衣服。”浮南點了點頭。
“那你來。”阿凇誤解了她的意思,他以為她喜歡這樣做。
在他看來,這一座座鮮活的城池就像一個個玩具堡壘,堡壘裏有走動的木頭小人,如果擺弄這個玩具能讓浮南開心,那就給她玩。
“我……”浮南困惑地看着他,“阿凇,我想我做不好。”
“你怎麽樣都可以。”阿凇看着她,比着手語說道。
浮南還是接了過來,她同樣誤解了阿凇的意思,她以為阿凇不會管理城池,便讓她來幫忙。
這種事,她是會的——至少理論上會,先生對此有豐富的經驗,這些經驗凝聚成文字,都被浮南記了下來。
這一次,她接過章魚銅獸的時候,面上沒有笑得很開心,她朝阿凇揚起嘴角,輕輕笑了笑。
阿凇看着她,眉頭輕輕皺起,他想,他不是那麽了解浮南。
他以為她單純天真,一顆心剔透得像玻璃,一眼便可以看穿,但就像他與她埋葬骨蛛時,他行走在她親自建起的墓地裏,每一處墳墓他都能看得清楚,卻唯獨沒看到最後一座。
那座被青翠的刺球蒼耳掩蓋着的墓碑。
浮南對這些事不太感興趣,但接過銅獸之後,她還是有所行動,她以為阿凇或者何微會有些管理經驗,但事實似乎并非如此,何微能将遠燼城管理好,但自從将城主權力轉交給阿凇之後,他便只聽阿凇的命令了,但阿凇對于管理城池似乎并不熱衷。
幾日後,一份詳盡的管理文書被遞到阿凇面前,浮南學習先生留下的知識,借鑒管理人類宗門的經驗,在管理文書裏提倡以教化魔族為主,每一條計劃與舉措都詳盡細心,層層遞進的推進如春風化雨般柔和,并不會讓城中的魔族有被管束的感覺。
阿凇将這份責任當做小孩兒的玩具送給她,逗她開心,她卻用了心,認真對待阿凇手下的每一位魔族。
在很久很久以後,浮南一直以為她能一直留在阿凇身邊,是他感念當年的救命之恩,但對于許多了解她的魔族來說,她或許才是他們離不開的存在。
這份文書,最終交由何微推行下去,何微接過文書的時候,面上露出震驚之色,站在阿凇身後的浮南看到他眯起了眼,白色面具下的眸中露出那種找尋獵物的光芒。
她被吓得後退半步,阿凇卻扣住了她的手腕。
“城主大人,這份文書是您寫的?”何微攤開長長的卷軸,恭敬問阿凇道。
阿凇正待搖頭,浮南卻輕聲說:“是他。”
阿凇與她有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沉默了,并未反駁浮南的話。
浮南有這般能力,确實危險。
阿凇還有事情要布置,浮南便在殿外等他,何微離開議事殿的時候,與她碰了面。
何微穿着一身純白衣裳,面上是白色面具,在魔域的夏日裏,如落了雪一般清寂。
“浮南姑娘。”他攏着袖子,笑眯眯地看向浮南,現在的他像極了浮南手裏那枚九尾狐銅獸,“我好奇一件事。”
“何先生,你說。”浮南對他點點頭,面上露出平靜的微笑。
“城主大人怎麽還沒将你丢了呢?”何微皺着眉,有些困惑。
浮南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翹起的唇角慢慢低了下來,她輕聲問:“阿凇說要将我丢了嗎?”
“他是一個本應該把你丢了的人。”何微笑,“浮南姑娘,你應該知道魔域裏的存在都是怎樣的性格。”
“他們惡劣,唯利是圖,只關心眼下的利益,是世間最遭人厭棄的渣滓。”何微靠在牆邊上,繼續對浮南笑——面上一直挂着笑容,他也會,他以為浮南的笑也是虛僞的。
“他留着你,一定是因為你有用。”何微自言自語說。
他拂袖離開了,浮南留在原地,她低下頭來,第一次仔細思考了這個問題。
她有用嗎?她不是傻子,她從先生那邊繼承過來的知識确實是無與倫比的寶藏。
阿凇将兩座城池的象征送給她,也是在謀求什麽嗎?比如……她剛寫出的那份管理文書。
浮南呆立在原地,開始胡思亂想,越想,思緒便愈發混亂。
最後,在阿凇走出殿外的腳步聲響起的時候,她擡起頭來,深吸了一口氣,面上又挂着淺淺的微笑了。
那又怎麽樣……浮南想,被利用又怎麽樣,反正……反正真的會有魔族因此而受益,比如茉茉的笑容。
她擡起頭的那一瞬間,與阿凇對視,或許是方才思考了一些有的沒的,她的眼眸濕漉漉的。
阿凇瞧着她,眉頭輕皺,自入了遠燼城,他似乎沒見浮南如當初那樣笑了。
他凝眸看着她,走到她身前去,将她額前被風吹亂的發絲細細攏好。
他疑惑浮南的狀态,但不知如何問起。
他連表達“你不開心嗎?”這樣關心問話的手語都不會比劃。
“回去。”他在她手背上寫道。
“好。”浮南低下頭說道。
在夕陽投下的寂靜影子裏,浮南還是開口了,她的心裏藏不住事情。
“阿凇,如果想要什麽,你就只管說,我能給你的,一定會給你。”浮南原本是走在他身側的,她伸出手去,扯住了他的衣擺。
她不想阿凇這樣步步為營,欺瞞着她,從她手上拿到東西。
他若是直接要,她難道不會給嗎?
阿凇的腳步頓了下來,他側過頭看她,霞光落下的豔色光影中,他的俊秀面龐更顯靡麗惑人。
他的手掌上下動了動,落影紛飛。
“可以直接要嗎?我想要的。”他比着手語問浮南。
“嗯。”浮南的視線從他的臉上驚慌地離開,他太好看了,她想要看他,卻又害怕被他吸引。
落日将消,在金紅晚霞即将消失的前一瞬間,阿凇對浮南說出了從他口中說出為數不多的實話。
“想看……你笑。”他比着手語,漂亮手掌投下影子落在浮南的面頰上,仿佛一只虛幻的蝶翩跹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