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六枚刺

浮南蘇醒過來的時候, 她感覺自己的後背硌得自己有些不舒服,她翻了個身,往自己身後摸去, 果然摸到了自己原形上的尖刺。

陪伴阿凇重塑軀體正在急劇消耗她的生命力,她都昏迷這麽久了, 還沒恢複過來。

浮南光顧着檢查自己狀态去了, 卻未發覺自己床頭坐着一人, 她翻過身摸自己後背的時候, 有一只冰涼的手掌将她的手腕握住了。

這熟悉的溫度與觸感……浮南的手下意識往後縮, 卻被他的手掌緊緊箍住了。

她翻過身來, 看向坐在自己床頭的阿凇, 讷讷說道:“阿凇,你怎麽在這裏, 我昏迷多久了,你修煉還有問題嗎?”

阿凇先是搖頭, 回答了她最後一個問題,他修煉沒有問題, 只要有她, 就不會出現問題。

“那就好。”浮南松了一口氣, 她有些介意自己的脊背上長出尖刺,她小聲說, “我再多吸收幾日靈氣, 就恢複過來,不長刺了。”

阿凇看着她,點了點頭。

浮南剛醒, 還沒想那麽多, 但躺在床上看着頭頂垂下簾幔許久之後, 她又開始回憶起那日的細節。

阿凇的行為——對她偏袒、保護她的所有行為,全都因那日輪回重塑有了解答,他需要她為他提供鮮血修煉,所以他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将她從郁洲手上換回來。

她那日在見到他過來救她,因此而起的欣喜與感動,或許只是一廂情願。

浮南明白了這一點,卻未有什麽悲傷舉動,她只是愣愣看向床邊的某一個小物件,思緒放空。

如果阿凇只是要利用她的鮮血,那麽他後來的舉動就不符合常理了,他在修煉時,不要她接近他,那一日,其實是她自己撞上去的。

她在石室角落尋到他,他那時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連推開她都費勁。

如果她不去呢,他不就死在那裏了,他連推開石門的力氣都沒有。

浮南問自己,她在給阿凇開脫嗎,但事實就是如此,他不需要任何開脫,一切都是因為當初那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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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再去想,凡事想太多,會勾起一些不好的情緒。

浮南躺着發呆,阿凇就坐在床邊,安靜地看着她發呆。

她發呆得久了,有些餓,肚子咕咕叫了兩聲。

浮南坐了起來,原本想翻身下床去找點吃的,但阿凇将她的肩膀按住了。

他側過身,将放在桌上的食盒取了過來,食盒被施展了法術,能保溫,內裏取出的食物都還是熱騰騰的。

“吃。”他比劃。

他端着一碗熱粥,放到浮南面前,給她喂了一口,就像她之前照顧他一樣。

浮南嘗了一口,她抿着唇,廢了好大勁才沒有讓自己把這口粥吐出來。

這分明是放了些肉末的青菜粥,但調味居然用的是糖,這碗粥的口味極其詭異。

城主府內的廚子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就連遠燼城裏那位賣人肉串的老板也做不出這麽難吃的東西來。

能做出這玩意的只能有——

浮南看向坐在自己床邊的阿凇,此時的他一無所知,又舀了一勺粥送到她面前。

她還是張嘴吃了。

浮南問:“阿凇,你自己煮的?”

是他自己煮的,但阿凇搖頭。

“很好吃。”浮南說了句違心的話,“真的不是你煮的嗎?”

直到浮南說好吃,阿凇才放下碗,給她比劃:“是我煮的。”

即便現在還虛弱得很,浮南還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阿凇,放錯調料了。”

不得不說,阿凇記憶力驚人,他只是之前在廚房裏看過她烹饪,就能幾乎複刻出一樣的食物來,但糖和鹽長得太像,他沒認出來。

浮南在床頭附近有一個小箱子,裏面裝着許多解饞的小零食,她打開紙包,将一枚糖取了出來,遞給阿凇。

阿凇接了,他沒自己吃,自己低頭端詳着。

“這是糖,甜的。”浮南認真說。

她又将幾塊烘烤得酥脆的肉幹放到他掌心:“這是用鹽調味,是鹹的。”

“這是兩種不一樣的味道。”浮南示意他嘗一嘗。

阿凇都吃了,但他确實沒嘗出味道上的區別,在給浮南煮粥之前,他每種調料都嘗了一遍,但沒嘗出這些食物有什麽不同。

他的味覺随着他的語言能力一起喪失了,當初他被灌下的毒藥,毒啞了嗓子,就連舌頭的大部分感受功能也被毒壞了。

對于他來說,味道不同的,或許只有浮南的血,他甚至能嘗出他最開始吸吮的鮮血與最後咽下的青綠色汁液的不同。

他的視線落在浮南脖頸被他咬出的傷口上,這麽久了,還未愈合。

浮南察覺到他的目光,擡手掩住了自己裸露脖頸上的牙齒痕跡,她不想讨論這件事,所以生硬地轉了個話題:“你嘗不出味道?”

阿凇捧着手裏快要涼了的粥點頭,這碗粥浮南估計是不吃了,他做失敗了。

浮南将碗接過來,自己小口小口吃着,她問:“是毒啞你嗓子的毒藥嗎?”

阿凇又将她手中的碗拿回來,繼續喂她,他點頭。

“我可以配置解藥,但……不确定。”浮南輕聲說道,“因為我只知道調制這毒藥的配方,解藥……我不知,或許根本沒有解藥,但根據毒藥配方,我可以反推出解藥的組成。”

阿凇的長睫掩落,他沉默着,拈着勺子的手在顫抖。

浮南此時在思考她該如何配置解藥,并未發現他的不對勁。

她終于将這碗難吃的粥咽下去了,身體也恢複了一點力氣,阿凇還守在她身邊。

“阿凇,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讓茉茉過來照顧我就好。”浮南知道阿凇忙,他還要拿回他交換給郁洲的十五座城池呢。

阿凇搖頭,他給浮南比手語:“這幾日,我留在遠燼城。”

“留在遠燼城,陪我嗎?”浮南輕笑,“我的血構成你輪回重塑的軀體是意外,你……你不用為此自責。”

“是我疏忽了,賣出血晶腰帶,才引來那些人。”浮南柔聲說。

她說着話的時候,即便語氣努力裝得漫不經心,但聲線還是在顫抖,她在怕。

那一日的阿凇,實在是太可怕了,這是浮南第一次見識到他真實的一面,他本就不是什麽溫馴乖巧的人類。

阿凇看着她,他一直在認真觀察她,浮南情緒若有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會被他捕捉到。

他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浮南便下意識往後退,阿凇不喜歡她抗拒他,便靠得更近了些。

浮南的腳頂在床榻邊,避無可避,她只是側着頭,呼吸急促,有些緊張,阿凇低眸,碰了碰她的手背。

他慢悠悠地寫:“不要怕我。”

“對不起,只是那時候有些……疼。”浮南的長睫慌亂眨動,她輕聲說。

“這不是你的錯。”浮南朝她揚起一抹平靜的笑容,“只是……只是,如果可以的話,你應該還記得我最後說的話吧,我那時候很累了,可能說出來的話有些語無倫次,但大概就是那個意思。”

阿凇對着她點頭,他當然記得,他還記得他聽到那句話時候的感受,就仿佛是心上被什麽東西重重撞了一下,竟然有些疼。

“嗯……”浮南輕輕應了聲,她又躺回床上,“我休息會兒,可能再過幾日就好了。”

她擡起自己的手臂,在她皓腕之上,有些許屬于蒼耳的尖刺探出,不太好看,她一向不希望自己的本體被他人看到。

很快,她将自己的手臂縮了回去,藏在被子下。

阿凇看着她的動作,眼睫落下,眸底竟浮現一絲笑意,極罕見,仿佛夜空裏一閃而逝的流星。

浮南這樣,确實很可愛。

他将自己袖子裏藏了很久的某一樣東西取了出來,浮南定睛一看,發現他竟然拿出了自己當初在解釋自己原形時逗弄他的蒼耳,這是她本體能量所化,當初還是青綠色的,被他保存了這麽久,它變為黃褐色,尖刺也堅硬了許多。

“你怎麽還留着呀,紮手。”浮南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拿回來,但被阿凇躲過了。

他又将它收起來了,藏進袖裏,給浮南比手語:“我一直留着,很好看。”

“太多刺了,一不小心你就被它刺傷了。”浮南小聲說,“那你小心一點。”

阿凇點頭,浮南總是這樣,絮絮叨叨的,總要交代很多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既然她要說,他就認真聽着。

“我要睡覺。”浮南躲進被子裏說,她在想阿凇什麽時候離開,即便是阿凇,她也不習慣有人守在自己的床頭,阿凇上來一起躺,她都不會感覺那麽別扭。

阿凇點頭,看着她,沒有離開。

“你看着我睡不着。”浮南說。

阿凇将床頭的淺藍色簾幔放了下來,這簾幔是半透明的紗,隔着一層簾幔,他的視線依舊灼灼。

浮南沒辦法了,他不走,她也不好意思趕他走。

她裹着被子,面朝裏,過了許久才睡着,她沒再想關于阿凇的事,她不喜歡思慮過度,因為腦內無用的思考并不能改變事情的任何結果。

浮南睡着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熟之後,阿凇轉過身,将食盒裏的食物都取出來吃了,浮南說不好吃,他就只給她喝了一碗粥,他還準備了其他的食物。

阿凇嘗不出味道,就這麽幹巴巴地咽着,他吃完之後,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脖頸。

現在的他,不論如何努力張口說話也無法引起聲帶的震動,那藥很毒,世間難尋。

浮南知道這毒藥的配方。

他走出了浮南的房間,輕輕将房門關上了。

他……不應在意她,不論她是誰,阿凇再一次告誡自己。

浮南休息了大半個月才好,她等到身體上因身體力量不足而顯出的尖刺全部消失了才肯走出房門。

屋外陽光晴朗,茉茉守在門口,看她出來了,連忙起身喚道:“浮南姑娘,你好了?”

“好了。”浮南沖她笑了笑,她問,“阿凇呢?”

這幾日晚上阿凇都有過來陪她,但白日都不在,浮南近日能走動了,便想着去找他,她其實很少主動找他,但她現在好得差不多了,理應知會一聲。

“城主大人說你若是要尋他,就去習武場上,他新建了個場子來練習各類兵器。”茉茉對她說,“真是奇怪呢,城主大人從不學這個的,他自己就是最可怕的兵器了。”

“啊……”浮南微訝,她沒想到阿凇竟然真的學了。

他學的是什麽呢?之前她拿着兵器譜向他提建議的時候,他似乎對弓箭抵觸很大,她想,如果不使用弓箭,阿凇使劍也不錯,話本裏的男主角很多都用這兵器,也挺帥。

她一路朝習武場走去,這場子極大,習武場的側邊,還要幾位阿凇新培養的手下在練習功法,浮南認得他們,靠近了,打了個招呼就離開。

浮南看到阿凇站立在習武場的正中央,他正挽弓搭箭,目标直指遠處的靶心。

他的身姿挺拔,身着利落的勁裝,堅韌的弓被拉至滿弦,在明亮日光下映出一道極美的影子。

這樣式是很令人傾倒的,但這結果,似乎不盡如人意。

阿凇原本穩穩勾着弦的手在羽箭離弦的前一刻,抖了抖,似乎觸及了什麽久遠的記憶。

羽箭離弦,顫顫巍巍,力道極猛,但因阿凇松開弓弦時手指的猶疑,羽箭目标偏了,直接脫靶,落入側旁的黃土之上,揚起迷眼的塵沙。

阿凇眸光平靜,從箭袋裏繼續抽出羽箭,機械地朝前射着,一箭,再一箭,箭箭偏離靶心。

浮南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已經脫靶十次了,背上的箭袋空了。

他早已察覺她的靠近,也沒有掩飾自己的笨拙。

“阿凇,你不是學不會。”浮南替他将羽箭撿起來,“我當初只是随口一說,你可以學別的……”

阿凇比着手語:“這個最遠。”

越遠的距離代表着越安全。

浮南手裏拿着兩枚羽箭,她能猜到阿凇或許是因為弓箭這武器有什麽陰影,她想起他的過去。

她朝他笑,笑容溫溫柔柔:“阿凇,不要怕,現在你好好的,不是嗎?”

是,當然是,阿凇看着她拿着箭,認同了他的說法。

他出箭會抖,會射不準靶心,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那滔天的仇恨。

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拿起這把武器。

“那你練習,我去旁邊看着你好嗎?”浮南将羽箭交到她手上。

“你見過有人用這把武器?”阿凇比着手語問浮南。

“是呀,也不算見過。”浮南輕笑,她想起那段未化形的時光,“阿凇,你不管用什麽武器都很帥。”

她又露出他很喜歡的那種笑容了,但阿凇這次并沒有感到雀躍。

在浮南轉過身往側邊走去的時候,他的手指一直勾着弦,而後,這弦越繃越緊,他此前從未有過保護自己的意識,現在一時也沒改過來。

緊繃的弦将他的手指割破,鮮血落下,疼痛感傳來,阿凇的眼眸這才恍然垂下。

在浮南走到側邊,找到位置,轉過身來之前,他将染血的弓弦藏在身後,把受傷的手指含入嘴中,原本有些蒼白的唇似乎也染上了血色,鮮血痕跡被吸吮幹淨——這是懼疼的一種表現。

浮南轉過身來,未察覺他的異樣,只托着腮看着他笑,夏季的日光極明,她整個人似乎在發着光。

這一次,阿凇在她的注視下,命中了靶心,那靶子被羽箭帶來的沉重力道擊得直接往後倒去。

浮南就坐在那标靶之後,她看着靶子倒下,心裏覺得阿凇真的很厲害。

她未曾想過,未曾想過……在很久以後,這枚羽箭也會落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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