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五枚刺
這地下石室是浮南給出圖紙修建的, 有了上次阿凇修煉到一半被打斷的經歷,這一次條件好了,浮南希望阿凇能有個穩妥的環境修煉。
石室的位置靠下, 地道幽深彎折,兩側燃着長明燭, 浮南提起裙子, 慢慢往下走, 一邊走她一邊在思考阿凇的情況。
她只知道有幽冥經這麽一個功法, 功法上說, 每次輪回重塑軀體, 都只需要七日, 就算阿凇斷了手腳,重塑所需的時間更長了, 那也不至于長到二十一日。
那麽,阿凇遇到了什麽?他出了意外嗎?浮南的細眉微微蹙起, 她在擔心阿凇的情況。
但是,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下, 她放空的腦海裏難免會浮現一些畫面, 比如她被郁洲擄走的時候, 阿凇在斷下手腳之前,還用黑線将她的眼睛蒙住了。
浮南知道他不是那麽溫柔的人, 但他在她面前, 似乎總是如此安靜乖巧。
她對他來說,是不一樣的嗎?浮南也曾幻想過這件事,那日她給阿凇上完解藥, 因為太困便直接倒下睡着了, 醒來時她與阿凇睡在一起, 後來醒來的浮南揉着眼,看清他的模樣,在慌亂之餘,有那麽一點點的欣喜。
就是……很奇妙的一種感覺,浮南想,她看見他就會開心,這種歡欣愉悅的情緒,是她與別人相處時不曾有的。
後來浮南回去,和茉茉旁敲側擊地說起過這件事,她問茉茉:“茉茉,你會和一個不怎麽熟悉的人睡在一張床上嗎?”
茉茉一邊抓耳撓腮地看着手裏的識字書,一邊回答她:“浮南姑娘,如果他生得足夠好看,我是會接受的,你看,如果有魔族男子生得是城主大人那般的模樣,就算只見過一面,我有能力的話,拽也要把拽到我的床上去。”
浮南在鏡子前捧起自己的面頰,她看着自己這張在魔族美女裏顯得平平無奇的臉,繼續問:“如果是我這樣的呢?”
“如果是浮南姑娘的話,當然也可以了。”茉茉湊了過來,她小聲對浮南說,“不過我猜我會被城主大人打死的,之前何先生不就因他的行動付出代價了嘛。”
浮南知道茉茉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她朝着鏡中的自己眨了眨眼,茉茉托腮看着她:“浮南姑娘,我們都知道城主大人對你很特殊。”
“我救了他。”浮南答,她将阿凇對自己的特別都用這個原因來解釋。
“魔族可從不感念恩情,要不是城主府每月都給我發骨幣,我也不會在這裏陪着浮南姑娘裏。”茉茉的拿手指拍着自己嬌美的面頰。
“他不是魔。”浮南還堅信着他曾說下的謊言,她歪着頭注視着鏡中的自己,如瀑青絲自肩頭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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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化形二十年的小妖怪,似乎也理解不了這件事。
“浮南姑娘,你真傻。”茉茉說。
浮南側過頭,對她點了點頭,她說:“是。”
結果,問到最後,浮南也沒問出些什麽來,她與阿凇還是與之前一樣相處,既然理解不了這種情愫的發生,浮南索性也就沒有阻止它繼續生長,它只是一種情緒而已,并不會影響什麽。
浮南孤身一人在通往石室的地道裏走着,想到阿凇,唇角還是翹了起來,她希望他能安全渡過這次的輪回重塑。
地道裏本無風,這些長明燭火很穩定,不會搖晃,但在浮南靠近地道盡頭的時候,這些安靜的燭火忽然開始猛烈搖晃起來,晃得地下的光影紛亂,光明将熄。
這是處于石室內部的阿凇發生了什麽情況,吸收靈氣時引來氣流的變化,他果然出了事。
浮南面上的笑容收起,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将她的衣裙拽着緊貼軀體,朝一個方向飄去,她順着氣流的方向,雙手按上石室的大門。
這石門沉重,浮南花了一點力氣才推開,沉悶聲響在地下狹小的空間裏回響。
不知名的氣流更加劇烈了,石門內部仿佛有一個吸引力極強的漩渦,在将她往裏拽。
“阿凇,你怎麽了?”浮南察覺到不對勁,慌忙喚他。
石室中央,有一冰藍色的暖玉修煉臺,修煉時坐于其上,暖玉可以溫養軀體,減緩打碎重塑軀體時的痛苦,暖玉也是浮南特意尋來的。
此時,阿凇卻不在這修煉臺上,僅有些暗紅色的鮮血落在暖玉臺上,更加令人心驚。
暖玉臺的正上方,有一面銅鏡,這銅鏡通過反射的光,将地面上的光引到石室之內,但也只能照亮暖玉臺這小小一隅,至于其他的空間便顯得幽深黑暗了。
浮南一連喚了好幾聲,無人應答,石室內空蕩蕩,似乎留在這裏的東西都是死物,惟有那詭異的氣流還在繞着她旋轉。
“阿凇……”浮南還在一遍遍喊着,她提着手裏的一盞小燈,在石室內各處搜尋,總算在角落發現了他的身影。
時間已經過去二十一日,阿凇這個時候應該将軀體重塑好了,但此時縮在角落的阿凇軀體卻殘破不堪。
他身體的整體形狀是有了,但他的面上、脖頸上、肩膀、手臂……身體各處都有大小不一的血色瘢痕,似乎是身體這一塊的組成部分缺失了,即便是如此,他低垂着頭的模樣依舊美麗,只透露着一絲詭異,就像是……像是剝落了部分油彩的神像。
浮南不知發生了什麽,她很快放下燈盞,朝他靠近。
當她貼近阿凇的時候,周身那股詭異的氣流更加強烈了,就像是要拽着她來到他的身邊。
“阿凇,你……你怎麽了?”浮南從未見過修煉幽冥經能修煉成這副模樣,是她說的功法出現了問題嗎,但是她确信自己沒有記錯啊。
浮南扶住了阿凇的肩膀,他縮在角落,像是被人丢棄不要的偶人,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将他撿了起來,抱在懷中。
阿凇其實是保留有意識的,在浮南不住呼喚他的時候,他刻意沒有回應。
他的眼睫微擡,看了她一眼,浮南見他能動,放松了一些,連忙問道:“阿凇……阿凇?是出了什麽問題,你怎麽會這樣?”
她話音剛落,阿凇垂在身側的雙手便将她猛力推開了,他力氣大,浮南抵抗不了,她也沒想着抵抗。
浮南猝不及防往後跌去,摔在地上,身子有些疼,這些微小的疼痛之意沁上腦海,她忽地鼻子一酸。
阿凇在推開她,他在抗拒她,他……不信任她?
浮南以為阿凇變成這樣,是她提供的功法出了問題,她不住對他解釋:“阿凇,功法沒有問題,我确認我沒有記錯,你讓我看一看,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好嗎?”
她的聲線輕柔,阿凇在石室的角落裏擡眸看她。
浮南又靠了過來,這一次,這一次他沒有力氣再将她推開了。
“阿凇……”浮南不知所措地扶起他,将他扶到了暖玉臺之上,她這才發現他已經沒什麽力氣了。
她的手掌湧出源源不斷的靈氣,供給到他身上,但無濟于事,浮南永遠也想不到,阿凇需要的是她的血肉。
阿凇的手扣在她的肩膀上,還在不住把她往外推,浮南低着頭,有些委屈,視線又落在他布滿血痕的手背上,心疼了,鼻子一酸,真落下淚來。
帶着些許熱意的淚水落在阿凇的手背上,他微怔,眸底的一片平靜即将破碎。
趁他現在還存一絲理智,浮南最好走,而他……無法推開她。
阿凇以為自己能抵擋紫冥蝶毒,同樣,他希望自己也能在修煉的時候抛棄……對,是抛棄浮南,他們說得不錯,她存在勢必會成為他的弱點,而他,不想要這樣的弱點。
對……這就是他拒絕浮南過來的原因,一定是如此。
他重塑軀體進行到這裏,已經到了絕境,若浮南不來,他不生則死,死去的概率更大,但浮南來了,這個答案便永遠無法揭曉了。
浮南隔得那麽遠也就罷了,她就在他眼前,這又叫他如何能夠抵擋融合軀體的誘惑呢?
阿凇的手背上落了浮南的淚,他勉強屈起手指給浮南寫着字,他的手指在她肩頭輕輕掠過,浮南的肩膀敏感地縮起。
“走開——”他心裏想的是這個字,但在落筆的時候,卻扭曲成“過來——”
兩個意義完全相反的詞語筆畫糾纏着,浮南沒理解他在寫什麽。
阿凇眸底染上瘋狂,他的手緊攥,掌心被掐破,有鮮血滴落。
浮南将他的手掌握住了,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展開,小聲說:“不要這樣……我給你想想辦法,好嗎?”
她有些悲傷,有些頹喪,她确實無能,如果是先生在這裏,他一定能完全解決眼下的狀況,而她——連阿凇究竟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
浮南原本是握着阿凇的手,但下一刻,他的手掌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懷裏。
她的腦袋撞到了他的胸膛上,浮南疑惑間擡起頭來,對上阿凇那雙純黑的眼瞳。
他的眼睛也尚未重塑完成,眼球缺失了一部分色素,原本濃黑的瞳仁變得如琉璃般清淺澄澈,更添一種非人的詭異感。
自阿凇身後,揚起無數的黑線,仿佛某些昆蟲即将成繭時吐出的絲線,此時黑線探了上來,将他們兩人包裹其中。
他看着她,平靜的眸掀起驚濤駭浪,似乎要将她吞噬,這讓浮南覺得自己似乎成了他的獵物。
獵物,怎麽會呢?
浮南察覺到了危險,她往後退,但她的腰與手被阿凇緊緊扣着,她沒力氣掙脫。
她另一只手往後躲了躲,但她的掌心觸碰到環繞他們的黑線,這一次,那危險的黑線不再對她展現溫馴無害的一面。
浮南的掌心被黑線毫不留情地割破,此時,阿凇将她這只手給握住了。
如那日在花海裏一樣,他低頭,安靜舔舐着她掌心落下的鮮血,柔軟粗糙的舌面撓着掌心,與那絲絲縷縷的疼痛混合在一起,構成一種奇妙的感覺。
這一刻,浮南明白過來,那一日阿凇原來不是在吻她,他只是……需要她的血而已。
這一次,他也是需要她的血。
他為什麽需要她的血,浮南思緒紛亂,當這個謎題被解開,其他很多問題的答案便迎刃而解。
她想起茉茉對她說,阿凇對她很特殊,是,她特殊極了。
他願意用什麽魔域下層的十五座城池與手足換回她,也是因為這個嗎?
浮南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來,她猛然間想起阿凇第一次輪回重塑軀體時發生的意外,她帶着他一起逃跑,她被魔族首領所傷,吐了好多血,有些濺落在阿凇的身上。
那個時候的阿凇正在吸收周圍的精血重塑身體,只要是帶着血氣的東西都會被他吸收,而她的血也混合在其中,成為他軀體的一部分。
所以,下一次,下下次,以後的每一次,他修煉都需要吸取她的血,直到她徹底被他吸收為止。
浮南瞪大眼,怔然看着阿凇,而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任何理智可言了。
他朝她靠了過來,浮南眸中的淚湧了上來,之前糾纏的無數思緒與委屈在看到這般狼狽模樣的時候,都消弭于無形。
她緊攥住身邊的黑線,讓自己的傷口撕裂得更大些。
“你需要的話,為什麽不說呢?二十一日,你要死了,你知道嗎?阿凇……”浮南也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麽,有些話不需要思考就脫口而出。
她會成為阿凇重塑軀體的組成部分之一,本就是意外,她知道阿凇單獨留在這裏,就是想要自己挺過去,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挺不過去,若她遲來一步,他就死了。
他……寧願死,也不要她過來,浮南想起了他在閉關之前對她的叮囑。
阿凇低頭吮吸着她掌心的血液,面上的許多血痕開始消失,她作為他軀體的最後一部分,正在填補着最後的空缺。
但是……還不夠,在外表剝落的皮肉之下,還有髒器、骨骼、血管經脈尚未重塑。
浮南原本是朝他伸着手的,但她的身子忽地一顫,因為阿凇的唇沿着她的手臂攀了上來,他的唇舌冰冷,仿佛游蛇。她在黑暗中看向他,他的眸子微微發亮,仿佛狩獵的野獸。
她膽子小,下意識想躲,但他的大掌按住了她的腰,浮南的身子往後仰了一點,他已經貼了上來。
浮南閉起眼,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她若離開,阿凇會死的,她死死咬着唇,身體僵硬着。
他咬破她脖頸上的血管,汩汩鮮血落入他唇中。
疼嗎,倒是不疼,倒是他抱着她的感覺更劇烈些,浮南整個人都被圈在了阿凇的懷裏,被他以宛如情人般的姿勢抱着,而他做的事卻如此血腥。
浮南在黑暗中的手顫抖着,掌心的傷口鮮血幹涸,她的脖頸拉長,臉朝上看,她看到了暖玉臺上的銅鏡。
此時,這銅鏡映出她與阿凇二人的身形,他的腦袋埋在她的脖頸間,她仰着頭,不想反抗,只看向銅鏡裏的自己,她的眼眸還含着淚,那淚光下,卻有些空洞,仿佛失了神采。
最終,浮南的手還是輕顫着将阿凇的腦袋抱緊了,她的手指順着他的發絲,在他咬得疼的時候,輕輕揪了一下他的發絲,說:“阿凇,疼。”
他或許是聽到了,力道放輕了許多。
浮南的鮮血在不斷被汲取着,輪回重塑幽冥之體所需的能量不可估量,越強大的力量就要付出越多的代價,而浮南……只是金丹小妖而已。
到最後,她的意識模糊,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了,自脖頸處淌出的鮮血也由鮮紅轉為青綠,青綠色是她本體的顏色,這代表着她人類軀體的能量已經被抽取殆盡了。
阿凇……阿凇當初讓她不要進來,他推開她都是有道理的,但是……浮南想,如果她不來,阿凇應當就死了。
她希望他活着,總之,她現在應該死不了。
真的死不了嗎?浮南在看到自己掌心滲出青綠色汁液的時候,問了自己這麽一個問題。
應當是瀕臨死亡了,她有些絕望,她拍了拍阿凇的肩膀,想示意他緩一緩,她希望自己還能留着性命。
阿凇停住了動作,他擡起頭來,看向浮南,原本琉璃色的眼眸變得深邃濃黑,布滿血痕的面頰也變得完美無瑕,俊美非常。
剝落油彩的神像,最終還是由她自己,給他親自填補了色彩。
浮南擡手,輕輕觸上他的面頰。
阿凇側過頭,唇瓣掠過她的掌心,舌尖微微探出,但并未再舔舐鮮血,他所需的能量已經夠了,幽冥經的第二次輪回終究還是完成了。
他只是單純地在吻着她而已,就像野獸間親昵的互動。
浮南沒想着他在吻她,她吓得手掌瑟縮了一下,手指屈起,往回躲。
阿凇的眼眸低垂,視線逐漸恢複清明,他的手既然正好搭在她的腰間,也就順手在那裏寫字了。
他的指尖一動,浮南便覺得癢,但沒力氣躲,只是身子完全軟了下來,落在他懷裏。
阿凇寫:“你不應該過來,但你過來了,我可能就不用死了。”
“我不過來,你會死。”浮南輕聲說,她快要昏迷過去了,被抽空生命力之後的她宛如将熄的燭。
在發現阿凇異常之前,她的腦海裏閃過無數念頭,例如他對她這麽好究竟是不是因為這功法的原因,但最後,她發現她最在意的還是……
“阿凇,以前我不好意思老是說你,但是……但是現在你這身體也有我的一份了。”浮南垂下頭,将自己的腦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連擡起頭都沒有力氣了。
在黑暗中,她的聲音細若游絲:“我希望你以後能對自己好一點,不要那麽草率地傷害自己,讓自己置身于危險的境地,幽冥之體無懼傷害,但身體依舊會疼痛,你……就當是為了我,保護好自己,好不好?”
阿凇望向黑暗中的眼眸驟然間睜大,他感覺呼吸不上來了,胸口仿佛被什麽沉重的東西堵住。
他未曾想過在此番境地下,浮南被他幾乎抽空生命力,說出的卻是這樣的話。
就當是為了我,保護好你自己,好不好?
好不好?
好。
他未曾說話,只是抱緊了她,雙臂箍得很緊,似乎恨不得将她箍進懷裏去。
浮南身體的重量輕了很多,阿凇在抱緊她的時候,觸到了她脊背上浮起的尖刺,這些生長着小小倒鈎的刺沿着脊骨一路往下生長。
阿凇的手指輕輕撥弄着這些柔軟的尖刺,浮南也無力反抗了,她落在他懷裏,昏迷過去。
他抱着她,坐在暖玉臺中央,愣了許久,他在思考自己這麽做的意義。
阿凇疑惑于自己的選擇,他不讓浮南過來,當真是為了自己想要割舍這個弱點嗎?又或者是,他當真壞到了一種境界,他利用浮南,還想要她的疼惜,所以演了這麽一出戲?
演到,他孤身一人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石室裏,縮在角落,痛苦掙紮,連打開石門去尋她的力氣都沒有。
她若不來,他或許會死。
他用自己的生命賭她會來。
這是他的目的嗎?
又或者是不想承認某件事的掩飾?
阿凇第一次感覺到他讀不懂自己的內心了,或許,他沒有心這種東西。
邪魔,怎麽會憐惜他人呢?他一定是想要利用她的感情罷了,他如此想。
阿凇将她抱了起來,顯出部分原形的浮南有些紮手,将他的手臂刺得有些疼。
他低頭,将腦袋埋在她的脖頸間蹭了蹭,姿态親昵,他的脖頸處亦長出了些許尖刺,蹭着他的面頰,還是疼。
确實是疼的,他意外地開始在意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