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八枚刺

夜裏的風很冷, 阿凇站定在風中,袖子下的手緊攥,若是以前, 他這樣做的時候會無意識将自己的掌心掐破,但現在的他卻強行控制好力道, 沒讓自己受傷, 他卡着的指骨發出極輕微的“咔咔”聲。

今夜似乎入了秋, 有些冷, 浮南回到自己房門前, 沒發現阿凇的異樣, 反而是自己跑到房間裏, 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她将熱水捧到阿凇面前,柔聲說:“外面有點冷, 你喝點水再回去。”

阿凇怔然間擡起頭,他眸底那莫名冰冷的殺意還未退去, 正巧與浮南的視線撞上。

浮南對他人的眼神很敏感,她一見他的眼睛, 就被吓到了, 手裏拿着的熱水沒拿穩。

即便阿凇伸出手去接了, 但這杯子還是從她手中滑落,墜地碎裂, 微溫的水濺到浮南露着的腳背上。

“我……對不起, 我沒拿穩。”浮南慌忙說道,她再去看阿凇,他眸中那令人害怕的神色已經消失。

阿凇看着她慌亂無措的模樣, 又撒謊了。

他比着手語安慰她:“我方才在想如何殺敵。”

“這樣嗎……”浮南果然信了, 她小聲說, “我膽子小,沒拿好杯子,我再去給你倒一杯。”

阿凇搖頭,他将浮南臂彎裏搭着的大氅接了過來,他根本不需要喝熱水暖身。

他低頭,将地上的碎瓷撿了起來,許久,他站起身,對浮南比手語。

阿凇還是問了浮南這個問題。

“你是如何知道這麽多的?”他問。

浮南的雙手背在身後,她很坦然地面對了這個問題:“我是蒼耳,一不小心粘在行人旅者的身上,跟着他們游遍四方,自然能學到很多知識。”

“你知道他們的名字嗎?”他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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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南輕輕地笑了起來:“我當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她也确實不知先生的名諱,她只喚他“先生”,這是一個很籠統的稱呼,她還叫過何微等人先生呢。

慣常于欺騙他人的人,總是覺得別人也在騙他,阿凇看向浮南的眸光一片平靜,再無波瀾。

他離去之前,浮南瞪大眼看着他的背影,翹起的唇角慢慢放下了,她似乎察覺到什麽了。

日子還是照常過,只是再之後,浮南覺得阿凇有一點很異樣的變化,她很敏感,相處了幾日就看出來了。

浮南覺得自己與阿凇距離最近的時候,是他第二次輪回,她陪着他重塑軀體之後的那段時光。

具體是什麽時候開始不一樣的,浮南自己也說不上來,她安慰自己說阿凇可能是忙。

她是一個很害怕寂寞的小妖怪,自那日之後,阿凇沒有在夜晚時喚她過去陪着他。

阿凇不在,浮南就一個人在房間裏看書,看那些她自己都能倒背如流的話本故事,看到遺忘法術都失效,曲折劇情、悲歡離合不再能勾起她的情緒。

說起來,她也是個很別扭的人,阿凇不主動尋她,她也不會去找他,因為她害怕打擾他。

阿凇還是會将他拿到的城主印鑒給她,這是浮南為數不多與他相處的時光,她從他手上接過印鑒,一個個排好,整齊保存在匣子裏。

“很多了。”浮南撫摸着這些金屬制的小玩意,“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去魔域中層了。”

阿凇坐在她的對側,淡淡點了點頭。

浮南沒再提讓他恢複聲音之後喚她的名字,她只是低着頭,不斷重複排列着自己面前匣子裏的城主印鑒,将它們取出、擦拭、放回,幾枚銅獸碰撞着,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阿凇與她隔了半張桌子的距離,他看着她垂着頭,長睫映出一點郁郁的陰影。

他很久沒見她笑了,又或者是……他很久沒見她。

他就如此靜默着,沒有離開,還是看她,直到角落裏傳來窸窣聲響,浮南起身,似乎想起了什麽。

“對了,我給你看。”浮南将自己房間裏角落的一個小籠子抱了過來,準備給阿凇介紹她的新夥伴。

“看,是小魔獸,郁洲在外面給我買的,之前我不是養死了一只骨蛛嗎,我就想着再養一只,不然就太無聊了。”浮南将籠子裏的骨蛛抱出來,這渾身長滿骨刺的小家夥順着浮南的手臂攀上她的肩膀。

“郁洲說它不會傷人,很安全。”浮南摸了一下骨蛛的腦袋,笑了笑,有些開心。

阿凇擡眸,掃了一眼這只小小骨蛛的狀态,他知道它為什麽不會傷人,因為它的毒牙被郁洲生生拔去了。

它不能再進食,過一段時間,還會死。

他看着浮南與這将死的骨蛛互動,沒告訴她真相,他在想,若骨蛛再死了,她會傷心。

本已決定疏遠她,但幾日後,他還是來找浮南了,他算準那只被拔去毒牙骨蛛死亡的時間,來到浮南居住的院前。

此時,在院外,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郁洲,他的身形閃閃躲躲。

“城主大人。”郁洲自從開始推行浮南寫的那份決議之後,精神狀态好了很多。

他喚了阿凇一聲之後,便朝他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他的另一只手裏提着一個大籠子,裏面還有一只骨蛛在爬,個頭比浮南之前那只大一點點,同樣,它嘴裏的毒牙也被拔去了。

阿凇沉默不語,他隐沒身形,看郁洲表演。

此時還是清晨,浮南還沒醒,她本來是把骨蛛塞在被窩裏一起睡覺的,但骨蛛半夜從被窩裏爬了出來,它要餓死了,先是狠狠啃了幾口浮南的手臂,被拔了毒牙的它沒啃下什麽,只能灰溜溜地爬到院子裏,找更弱小的獵物。

浮南幾乎就是城主府裏最弱小的獵物了,骨蛛一無所獲,曾經噬人無數的它此時奄奄一息,趴在院子裏的雪地上,掙紮了許久,終于餓死了。

郁洲此人,心理果然不太正常——他把骨蛛送給浮南當寵物養的時候,就沒存什麽好心。

他将死了的骨蛛屍體收起來,處理幹淨,又将籠子裏的這只活的放了下去。

“她看不出來的,她會以為自己一直養着同一只骨蛛,城主大人,這不是挺好的。”郁洲頗為自豪地說道。

阿凇背過身去,只是站在院子的一角,還隐匿着身形,他沒回答郁洲的話。

“城主大人再見,我再去尋些骨蛛來,這玩意吃魔族可不留情,死了也是活該。”郁洲提着空籠子又走了。

那日阿凇送浮南回去之後,沒幾日就又落雪了,雪地與骨蛛,這場景何其相似。

阿凇也不知為何,沒離開,就這麽藏着,只要他想躲,浮南一輩子也發現不了他。

浮南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窩裏的骨蛛不見了,有些慌,連忙出門去找它。

她赤着足,腳踩在雪地上,凍得通紅,阿凇看着她踩在雪地上的腳,眸光依舊平靜。

浮南将雪地上卧着的新骨蛛抱起來了:“你在這裏呀。”

新骨蛛依舊是循着她身上香甜的血肉氣息,探出的骨刺不斷蹭着她的肌膚。

浮南親昵地抱着它,似乎沒有發現異樣,直接走回房間裏。

她将房門關上了,阿凇看着緊閉的門,他站立在風雪中,許久才離開。

郁洲給浮南換了好幾只骨蛛了,浮南似乎沒發現異樣。

在某日議事結束之後,郁洲問阿凇有沒有空,幫他也抓幾只骨蛛來。

“我沒想到啊,她是真的不嫌棄,到現在還沒有厭棄骨蛛,我之前抓的那幾只都換給她了,現在都快供應不上了。”郁洲語氣苦惱。

阿凇比手語問他:“為什麽給她這麽危險的魔獸?”

“她一個人很無聊啊。”郁洲看着阿凇笑,“她看的書都是她自己看過的,每日處理的事務也重複機械,魔族與她聊不到一起去,我就抓了小寵物給她養着。”

阿凇擡眸,瞥了他一眼,沒回應,因為郁洲不是這麽好心的魔。

“她發現真相的時候,會很痛苦吧,陪着她的骨蛛越多越久,她到時候就越痛苦,很小的事情就能觸動她的心弦,真脆弱。”郁洲敞開了笑,

阿凇擡手,直接将他擊飛出去,郁洲倒在雪地上,胸口一窒,吐出鮮血,他勉強撐起自己身子,望着阿凇咧嘴笑。

很快,阿凇離開了,他走向浮南居住的院子。

浮南留在自己的院中歇息,她思考着魔域下層還有什麽地方需要完善,懷裏的第九號骨蛛餓得骨刺都在打架,它試圖攻擊浮南,但每一次它的攻擊都會被浮南當成友好的互動。

她的指尖碰了碰它的骨刺,動作輕柔。

浮南一邊寫着建設魔域下層的文書,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骨蛛玩着。

寫完之後,她将骨蛛抱了起來,她微笑地看着它腦袋上那幾只可怖的複眼。

“你——”浮南正待對骨蛛說些什麽,已有人敲響了院門。

她放下骨蛛,去開門,門外站着身子高大的阿凇,還有他身後雪地上長長的一串腳印。

在看到阿凇的時候,她眸中有些驚喜光芒掠過。

“阿凇,你來啦?”浮南看着她笑,“有什麽事嗎?”

她讓開身子,阿凇走入院中,今日未落雪,院內的小桌上幹幹淨淨,放着書本與筆墨,還有一只倒黴的骨蛛。

阿凇将饑餓的骨蛛抓起來,對浮南比手語:“丢了它。”

浮南對他搖了搖頭,她很少拒絕阿凇,這是為數不多的幾次之一。

“它要死了。”阿凇繼續比手語,他的視線一直落在浮南的面頰上。

與阿凇和郁洲想象的不同,浮南呆呆地站在雪地裏,對阿凇認真說:“它死了,郁洲會換新的來。”

阿凇眸中一點訝色掠過,原來她……知道嗎?

“我知道它本來就要死了,我留着它們,它們就可以晚幾天死。”浮南将阿凇手裏的這只骨蛛抱了過來,“這只,腦袋上有一道傷痕,之前那只,右側第七條骨刺上斷了一截,最開始的那只運氣不錯,身上沒什麽傷……”

這些微小不同,郁洲不會去注意,他真以為浮南被他騙了。

只有浮南會去注意這種無用的、小小的細節,就算是骨蛛,她也認真觀察對待,只要願意親近她,哪怕帶着惡意,她都會覺得開心。

“丢了它,就沒有什麽東西陪我了。”浮南的嗓音很輕很輕,仿佛冬日裏的落雪。

阿凇忽地猛然擡起頭來,看着她,他漠然的目光落在浮南的面上、肩上。

雪地裏,浮南雙手環抱着快要死的骨蛛,身形伶仃,她仰着頭,一貫翹起笑着的嘴角耷拉了下來。

她扁着嘴,看着阿凇,似乎有些委屈,和善溫馴的眸子裏泛着一層薄薄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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