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被桐油淋透的幹柴遇到火星, 呼啦一下就卷起金色的火焰,火如水般蔓延,不一會就成了一條火龍。燃燒産生的噼啪聲、熱辣的溫度、焦灼的空氣瞬間包住了陸家釀酒坊, 危險的氣息在迅速彌漫。

火是從酒坊後院的牆根下燒起來的, 一牆之隔的院裏堆放着幹柴、煤炭等熬酒的燃料,還有很多雜物,酒坊的地窖中有數不清的酒水,倉庫裏存放的是一擔擔糧食,火勢一旦變大蔓延成片,危及糧倉和酒窖, 那麽損失将不可估量。

“大爺,這多可惜啊, 裏頭的酒、糧食都是好貨呢。”

點火的夥計按照主子吩咐做完了活, 走到遠處的陰影中, 站在大爺身旁,看着火光心疼起來, 這燒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吶, 成千上萬的銀子, 是他做幾輩子夥計都掙不來的數。

“哼。”大爺皮笑肉不笑:“你懂什麽!”

他自然知道酒坊的價值, 酒坊是塊大肥肉, 大爺做夢都想啃兩口,可惜釀酒坊只在老七老二手裏打轉, 他一直沒有機會染指。而這次縱火, 他的目的也不是毀了酒坊,而是用火來生亂, 亂了才好下手。

夥計摸摸腦袋, 沒敢吭聲, 主子的命令只管照辦就是,他剛才已是多嘴。

沒過多久,遠處傳來了嘈雜的人聲,附近的居民提着水桶、水盆聞訊趕來。

“走水了,快救火啊。”

“用雪壘,拿鏟子!”

酒坊裏的夥計和附近的居民一起滅火,酒坊後面是條未完全結冰的河,院牆內外有防火的水渠,大爺領人放的這把火其實是雷聲大雨點小,根本成不了勢,他要是真想燒了酒坊,需要有人裏應外合才可以。

周圍越來越嘈雜了,大爺對夥計道:“走吧。”

兩個人逐漸消失在黑夜中,夥計邊走邊問:“咱們去飯館嗎?”

大爺往陸家飯館所在的方向看了眼,可惜房屋街巷阻擋了他的視線,他又看看漆黑的天空,除了酒坊所在的方位泛起紅光外,其餘都是一片濃稠的黑。老七今夜八成宿在飯館的客房裏,大爺下了狠心想要取他性命,買通了一個飯館夥計一起放火,但看情形,飯館的火沒燒起來。

“不去了,回家!”

夥計追在大爺屁股後面:“這麽晚了,路上還有雪,大爺何不在縣裏歇一宿再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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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有打算。”大爺步履匆匆,他必須趕快回到安山村家中,因為再過一會兒,麻五帶着他的兄弟們就要到了,土匪會趁亂打劫酒坊,他為了避嫌,還是盡快回家為妙,不過,和土匪合作的事情是最高機密,大爺沒人告訴任何人。

……

夜深了,陸家飯館。

走廊外響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陳五娘睡的迷迷糊糊,她睜開朦胧的睡眼,見陸彥生已經坐了起來,點燃了蠟燭。

“怎麽了?”陳五娘嘟哝着問道。

“不清楚,待我問一問。”陸彥生答,話才落音,叩門聲響起,是護衛的聲音:“七爺,剛才抓到了一個人,鬼鬼祟祟,已經抓到柴房了,您看如何處置?”

陸彥生沉默了一會:“将他帶到樓下,我要問話。”

陳五娘側耳細聽着  外面的嘈雜聲已經變小,她抓過外衫披在肩上坐起,陸彥生走近對她說:“沒什麽大事,你先睡吧,我去去就來。”

“我和你一起去。”小娘子攥住相公的衣袖。

陸彥生知道自家小娘子是個閑不住的,摸了摸陳五娘的頂發:“好。”

二人穿戴整齊到樓下時,被抓的夥計已經被摁在那裏瑟瑟發抖,邵芙推着吳運安也在,陸彥生和陳五娘穿戴衣裳的片刻功夫,邵芙和吳運安問了那夥計幾句,邵芙很會套話,基本上把夥計要做的事情給套了出來,不必由陸彥生來問了。

“七爺,七夫人,這人好大的膽子,他受人指使今夜要縱火,幸好巡夜的人眼尖心細,不然這賊子就要釀成大禍!”邵芙見主子從樓上下來,趕緊快步走來道,邵芙一臉的氣憤,水火最是無情,若大火燒起來,最危險的就是傷還沒好全的吳運安。

陸彥生和陳五娘臉色俱是一變,陳五娘是震驚和生氣,而陸彥生則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覺,眼底的震驚飛快變成平靜,只不過這平靜中透出一層滲人的涼意。從大夫人回娘家要了兩車桐油,到油的去向,一切都在掌握中,陸彥生通過大爺的種種舉動大概推測出了他的計劃,他的大哥,他的手足兄弟,心心念念的要取他的性命,要奪走三房的財産。

半個時辰前,陸彥生對大爺還有一絲絲微弱的憐憫,那麽在聽到夥計一五一十将所有計劃和盤托出時,陸彥生的心徹底沉下去,最後一絲柔軟也淡然無存,他的心變得很硬,除了對她的娘子留有溫存外,所有的猶豫和同情都沒有必要。

邵芙氣的手指發顫,厲聲問那夥計:“你要說實話,如有半句虛言,現在就打斷你的腿!”

“我,我說的都是實話。”夥計發着抖弱聲道。

邵芙看了陸彥生和陳五娘一眼,兩位主子坐在掌櫃的搬來的椅子上,前者滿臉寒霜,後者氣的面色微紅,但沒有人阻止她問話,邵芙是七爺夫妻的心腹之一,對陸宅的情況不說了如指掌,也知曉七八成,大房大爺和他們七爺的矛盾,她心知肚明。

“那麽我再問你一次,你老實說。”邵芙把語氣放緩,沒有了方才的壓迫感,她甚至半蹲下來平視着那夥計:“你今晚要做什麽,誰指使你做的,有不有證據?”

“是我的一個同鄉指使的,他讓我運了幾桶桐油進來藏在柴堆裏,說晚上聽他信號,我在裏面……點火,他們在外放。他給了我一百兩銀子,說事成以後還有二百兩,不過,今晚上我等了很久,都沒有聽見他說的信號聲,我在院裏多逛了幾圈,就被巡夜的給發現了,我什麽都沒做,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請七爺七夫人開恩,我可以将功折罪!”

“一開始我信不過這個同鄉,怕他騙我,所以收了錢以後我偷偷跟在他身後,直到他進了一所宅子,我藏在外面等了一會兒,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就看見大爺和他一齊走了出來,大爺一邊走還一邊吩咐他話。”夥計道。

這夥計說完,就緊緊抿着嘴唇,神色緊張的看看邵芙、陸彥生和陳五娘。他雖然沒有将事情挑明,但是這串話說完後要表達的意思很明顯,放火這事情的幕後主使是大爺。他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出這一切,若七爺不信,他就又多一層胡亂攀扯的罪名,于是夥計添補道:“千真萬确!不信我帶七爺您去看那宅子!”

一語畢,沒有人說話,周遭安靜的仿佛呼吸聲都能被聽見,陸彥生輕輕地掀起眼皮,嘴唇微微向下撇了一點,像個極淡的微笑也像嘲諷:“我不親自去,周管事會與你同去。”

說完他沉默了一會,只有坐在他身邊的陳五娘能察覺到陸彥生的異常,他的手不自然的抖了幾下,陸彥生在做心理鬥争,至少在今年夏天,大哥還是他的親人,不像五爺早有嫌隙。陳五娘微微側身,将手隔衣搭在他的手臂上,輕輕的動作帶着小娘子細膩的溫柔。陸彥生翕動着鼻翼:“因果報應,過不在我。”

他這話說的很小聲,陳五娘并沒有聽清楚,陸彥生讓衆人散去。經過剛才的鬧劇,他倆的瞌睡蟲都跑走了。

“相公,外面又下雪啦。”陳五娘道,她手指向院子,陸彥生和她一塊扭頭看去。

只見屋檐下挂着燈籠,燭光映照下雪片如金箔般簌簌而下,漂亮的飛揚着。二人走近幾步,靜靜的看雪落下來,陳五娘是愛說話笑鬧的,此刻卻很安靜,頭微微歪靠在陸彥生的肩膀上,她能感覺到旁邊這個男人心思有點沉重。

過了一會,陸彥生朝天空伸出手,很快就在掌心積起晶瑩的一層雪,雪貼着他的肌膚,風刮過他的指尖,冰涼涼的。

“陳嬌。”陸彥生低語:“方才我有些不忍,只有一點,緊接着就是報複的快意,好比猛獸嗅到了血腥味,心癢難耐,有一刻,我都認不出自己了,這樣是不是很惡毒?”

大爺太過老辣狡猾,這回大部分事情都是陸彥生在安排。

陳五娘從懷裏掏出手帕,看着陸彥生的眼睛鄭重地說:“沒有,這是我們迫于無奈的反擊,相公不要太放在心上,只要你的心還在,你就不會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你不是常常說‘不忘初心,必果本願’嘛,這句話我可記得牢呢。”

和陸彥生相比,陳五娘的經歷與心思都更加簡單,陸彥生輕笑着看自家小娘子,心思單純,目标篤定,珍惜身邊的好,打擊身邊的惡,這就是他的娘子,也是她的這份簡單帶他走出從前的陰霾,想的太多心思越重,且多是無用的亂思,有什麽用處。趁着陸彥生發愣的空當,陳五娘已經用手帕将他掌心的雪擦幹淨了。

“雪看夠了,咱們回房去吧。”她說。

陸彥生往門口掃了眼:“好……”他正想說自己永遠不會忘記初心時,門外驟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這一次的動靜比剛才的還要大,是酒坊的夥計:“不好了!酒坊着火了!”

邵芙剛才去安頓吳運安了,動作稍微慢了些,等她出來時陳五娘和陸彥生已經坐上馬車往酒坊而去。她趕緊叫店夥計再套一輛車,然後跺了跺腳,複又進屋叫吳運安起來。

“沒想到這是一出連環計,太歹毒了!”邵芙氣的臉色漲紅:“幸好……”

說道這裏,她突然若有所思起來,吳運安打了個呵欠,和她想到了一處:“不急了。”

陳五娘和陸彥生的車走到半路,便在一個大路口遇見了衙差,趕車的護衛解釋說主家的酒坊着火了,他們為了救火才犯了宵禁,請他們放行。

“可是陸氏酒坊的主家?”護衛高聲問道。

話音剛落,馬車的簾子掀開,陸彥生探身點頭颔首,滿臉緊張地問道:“怎麽?官爺何有此問?”

“我們接到密信,今夜有土匪進城劫陸氏酒坊,縣太爺早早做好了部署,要将這夥土匪一網打盡,前面已不能通行,您也別去了,亂着呢。”一衙差道。

陸彥生眉頭緊鎖:“那火勢如何了?”

“放心吧,火已經滅了,就是這夥土匪殘忍又狡猾,難對付。”

陸彥生拱了供手:“好,若是如此,我不該添亂,辛苦諸位官爺。”說罷讓随從給衙差一包碎銀請他們喝酒。

馬車按照原路返回飯館。陳五娘長舒一口氣:“還好,一切都在預想內。”

陸彥生點點頭,将小娘子的手捂在掌中:“明天一早,就見分曉了。”奔波了大半個夜晚,陳五娘精力再充沛也困倦了,不禁靠在陸彥生的肩膀上睡着了。

這是個不平靜的夜晚,縣城裏先是失火兩次,又來了場官匪混戰,聽見動靜的居民們吓得瑟瑟發抖,紛紛緊閉門窗,躲在被窩裏聽着外邊的動靜。而幾十裏外的安山村,久不熬夜的陸二太爺也拼了老骨頭,晚睡了一回。

傍晚的時候蓮兒兩頭為難,倉促之下随口應付魯青說沒見大爺回來,可門房明明見到大爺進門,陸二太爺心中疑窦重生,認為大爺在故意躲自己。陸大爺是長房長子,這些年來表現的不錯,陸二太爺還指望他擡起陸家的門庭,所謂愛之深責之切,他越躲,陸二太爺越要見他,特意囑咐門房一見大爺回來,就叫他來泰山居,措辭十分的嚴厲。

但這一等,便到了深夜,子時都過了,也沒有大爺的影子,老人年紀大了身體禁不起這樣熬,魯青好說歹說,才将陸二太爺勸去睡覺,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大爺才回來。

而此刻夜已經過了一半,大夫人并沒有睡,抱着錢袋子在清點自己的私房錢,這些年攢下的錢不少,不過都被貼補了兒子,留在手中的已經沒有多少,大夫人拿了多半出來,準備明天給神婆,讓她幫忙做法,讓五爺不要再來找自己。

大爺一身風雪的回來,大夫人急忙将要做法的事情與他說,大爺不贊成,極力反對:“我看你是失心瘋了,且不說浪費銀子,這樣做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你生怕別人看不出破綻是吧?”

“我用自己的錢,又不花你的銀子,你不必心疼!別人愛怎麽想怎麽想,我不管,這樣下去我就要瘋了!”大夫人這回很堅持。

倆人吵嚷了一陣,大爺氣的去睡了書房,這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沒過多久,第一陣雞鳴聲起,黑漆漆的天空開始泛起藍色。

一隊衙差帶着清晨的露珠沖上門來,說要捉拿土匪的共犯,門房老頭迷迷糊糊的問共犯是誰,衙差厲聲道:“陸大爺!”

這一聲呵斥差點沒叫門房跌坐在地上:“不可能,官爺你們一定搞錯了!”

接下來便是亂哄哄的一陣吵嚷,不一會陸二太爺被驚動了,陸家的爺們媳婦都圍攏出來,最後幾乎熬夜一個通宵的大爺也被吵醒,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狀況,就被氣勢洶洶的衙差給拿下了,陸二太爺拄拐攔在衙差面前:“官家要拿人,總得給點證據吧,這樣不清不楚的就将人抓走,恕難從命!”

衙差指了指大爺:“勾結土匪,他心裏有數,不信您老問他?”

大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這一絲慌亂沒有逃過陸二太爺的眼睛,陸二太爺嘆了口氣讓開了路,不過,衙差才押着大爺走到門口,他就叫魯青備車,他要跟着衙差一起去縣衙,将事情弄清楚。

太陽出來了,和煦的日光照耀着大地。縣城裏的陸彥生也收到了官府的通知,要他去衙門一趟。

“相公,待會不要太生氣。”陳五娘給陸彥生整理衣裳的時候低聲道。

“有你在我就不會。”陸彥生笑了笑。

陳五娘睜大眼睛:“真的?那便好,我真擔心你的身子,昨夜你就沒睡好。”

陸彥生笑着搖搖頭:“當然是真的,我答應你的事情,什麽時候不做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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