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耳邊有風,公園小徑有人夜跑,噠噠的腳步聲一圈圈地響。芝華的額頭抵在程濡洱領口,他的手虛搭在她後背,并沒将她抱緊。
芝華微躬的脊背忽然僵直,她伸出雙手微微往前推,從程濡洱懷裏退出來。
“抱歉。”她哭得嗓子啞了,聲音聽起來像半融化的冰沙。
程濡洱沒說話,一動不動站着,雪松香愈來愈濃,像一張無形的繭裹住她。芝華忽然緊張,不是面對嚴丁青那種恐懼的緊張,而是臉頰微熱、心跳加速,令她呼吸加重的緊張。
好一會兒,程濡洱才說:“沒關系,人之常情。”
他的聲音也啞得厲害,像粗粝的磨砂紙,從她的皮膚刮過。
世界是昏暗的,他胸口那團米黃色印記卻亮得晃眼,那是她不小心蹭上去的粉底液。他的襯衫是水藍色,像一汪平靜的池水,布料褶皺是波紋,一層層堆到米黃色印記附近。
除了米黃色,周圍還有幾抹深色水痕,大約是她臉上的淚水,打濕了他昂貴的襯衣。芝華覺得心虛,那團印記像證據,指控她這次意外的越界。
程濡洱退了幾步,離她有些距離,神色如常地看她:“去吃晚飯吧,我猜你應該還沒吃。”
他語氣坦蕩,顯得芝華心虛得矯情。
“對不起,您的襯衫多少錢,我賠您一件新的。”芝華小聲說。
程濡洱眉頭微挑,漫不經心扯了扯領口,“沒關系,我沒打算扔。”
“您打算送去幹洗嗎?”芝華頓了頓,“那我把幹洗費轉給您。”
程濡洱轉身往外走,只說:“沒關系。”
二人一前一後從樹林走出來,停車場就修在邊上。工作日的晚上公園人氣并不旺,停放的車更少,芝華一眼看見那輛黑色轎車,和她兩天前早上見到車的很像,兜兜正趴在這輛車旁邊,百無聊賴地眨眼睛。
難道那天早晨,她消防通道鐵門處看到的,真是程濡洱的車?芝華心頭一跳,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他在那裏還有其他認識的人?
Advertisement
“梁小姐。”裕生在喊。
芝華回神,兜兜正在她腳邊蹭。
“請你把車鑰匙給我,我幫你開去飯館。”裕生指向程濡洱的方向,“你坐程先生的車一起走。”
她看過去,程濡洱已經坐進車裏,車門擋住了他的臉和身體,透過車窗朦胧的光線,只看見他的喉結和胸口,衣服上又是那塊米黃色印記,實在紮眼。
江邊夜風吹得烈,芝華亂糟糟的頭發,被風卷得更亂些。她低頭翻找鑰匙,經不住發絲反複打在臉上,煩得她單手抓住頭發堆在頭頂,白淨的脖頸像一塊新采的玉石,随她低頭的動作,繃出一道飽滿的弧線。
程濡洱深深看了一眼,在芝華放下頭發的瞬間,飛快收回目光。
“梁小姐,我順路給你帶點卸妝産品吧。”裕生說。
芝華臉一熱,想起自己沒卸妝,又哭得稀裏嘩啦,臉上肯定難看極了,匆忙給了句“謝謝”,扭頭往黑色汽車裏躲。
往車裏鑽到一半,看見閉目養神的程濡洱,芝華又想起她花貓似的臉,尴尬地緩緩坐下。她本打算和上次一樣,挨着車門邊坐下,以免打擾程濡洱休息。可芝華忘了還有個兜兜,此刻正往車裏拱,一直把芝華擠得緊挨住程濡洱,它終于滿意地搖着尾巴坐下。
程濡洱猝然睜眼,芝華的側臉闖入視野,一張帶着淚痕、色彩暈得紅一塊黑一塊,但仍然好看的臉。
兩人肩膀撞在一起,很快又分開,芝華往兜兜那裏擠了擠,将兩人之間留出一道縫隙。程濡洱看見他和芝華的手,隔得極近,他只用稍微擡手,就能握住她細嫩的指尖。
可她的手已經擡起來,溫柔地落在兜兜頭上,顯得程濡洱手邊空蕩蕩。
好在車程不長,沒給他太多胡思亂想的時間。私房菜館門口只亮着一盞燈,挂着暫停營業的牌子。
“好像沒開門?”芝華問,“還能進去嗎?”
夜已經很靜,程濡洱開門下車,沉聲說:“嗯,我喜歡人少一點。”
芝華猶疑,看見店門打開,一個食客也沒有。這何止是人少一點,簡直像特意為他開門營業的。
過了幾分鐘,裕生驅車趕到,将買好的卸妝濕巾送到包廂裏。芝華正聽着服務員介紹菜式,看見卸妝濕巾,猛地想起自己的臉,忍不住再次尴尬,連忙起身拿着濕巾往衛生間去。
包廂門開合的瞬間,服務員滔滔不絕的說話聲停頓間隙,她似乎聽到一絲笑,輕到仿佛是她幻聽。
芝華回頭,在門即将合上時,往包廂裏看去匆匆一眼,正對上程濡洱的目光,沉靜如無風的湖水,深不見底地看着她,嘴角挂着還未消弭的笑意。
心口咚地一聲,芝華呼吸一滞,好像被燙了一下似的,她猛地縮到門後,斑駁的粉底液,已蓋不住她臉上突然的紅。
等她卸完妝,用淨水洗幹淨臉,已經過去十來分鐘,返回包廂卻發現服務員仍在,桌上和她離開時一樣,兩沓菜單、三副碗筷。
“再介紹一遍。”程濡洱對服務員說。
芝華一愣,聽見服務員從頭開始介紹菜式,意識到這是在等她,心裏驚了一下,打斷說:“程先生,您沒點菜嗎?您點就好,我都可以。”
“點你想吃的。”程濡洱平靜道,好像這只是他分外禮貌的待客之道。
“我不太會點菜,您點就好。”芝華有些不好意思。
事實上,她确實不太擅長點菜。芝華不怎麽挑食,是面前有什麽就吃什麽的性格,以往出去吃飯,要麽是父母點菜,要麽是嚴丁青點菜,也從未有人問過她的意見——因為她從沒有過意見。
但程濡洱好像很堅持,只說:“點你喜歡吃的。”
芝華見狀,知道拗不過,翻開菜單時,心裏悄悄湧上幼稚的雀躍,斟酌着點了五道菜,都是标價中等的菜式。
“您還要補點嗎?”芝華扭頭問,眼睛亮亮的,是開心的模樣。
她素顏的臉很白,皮膚薄薄的,看着嬌氣得很,仿佛稍一碰就會泛紅。她是偏清淡的長相,身材太瘦削,算是個美女,但放在娛樂圈裏并不出色。
第一次看到芝華真人時,黎牧曾驚訝得合不攏嘴,那是一張挑不出錯也沒多少亮點的臉,如何值得程濡洱大費周章,迂回地、小心翼翼地接近她。
但那也是黎牧第一次看見,程濡洱笑得格外柔和。當時,程濡洱站在茶餐廳二樓架空層,看見芝華跟着喬榛往裏走,安靜得像只小白兔。他一聲不吭,默默望向她,目光跟随她的移動軌跡。
就像看到珍寶,想靠近又怕驚擾,連呼吸也克制。
“沒關系,你點菜就行。”程濡洱說。
芝華聽着,發覺他好像總是說“沒關系”,不管她說什麽,他總是一貫平靜地回答“沒關系”,不像外界傳聞的壞脾氣。
“那就這些吧。”芝華合上菜單,謝他,“讓您破費了。”
“不破費,吃不窮。”
程濡洱失笑,看着她那雙高興的眼睛,看她眼底曾停留的陌生疏離,如日出後消逝的濃霧,他說話時聲音忽然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