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婉柔,懷雪
可憐阿寧, 還得在夜半時分那人伴着殘存的酒意睡得正熟時撿起滿地殘破的衣裳做賊似得逃離廣樾宮。
許是因着昨日那颠簸起伏的夜使得她太過疲憊,阿寧竟少見地誤了起床的時辰, 以至于她匆匆忙忙趕到得閑殿時, 婉柔已經端着早膳出了得閑殿。
她雖升職到了得閑殿內務總管, 卻唯獨沒有卸下蕭懷雪的貼身司膳丫鬟這一職,因而蕭懷雪每日三餐仍由她送來, 兩人目光遙遙相對,盤中精致飯菜剩下很多, 但也被人用了不少。
二人相視一笑算作招呼, 再是擦身而過。這二人之間也是奇怪,說熟不熟, 說陌生呢, 也不見得。
婉柔端着飯菜離去,阿寧也幾個大步上前來到得閑殿大門外。
殿門緊閉一如往昔, 阿寧玉指輕扣門:
“陛下。”
裏頭自然是有人的, 卻并未立即回答,阿寧耐着性子等着,一會兒後,方聽到一聲低低的聲音道:
“進來。”
這聲音可了不得。
大抵能猜到原因的阿寧不免掩嘴一笑, 很是自在地推開了門, 目光追尋着殿內那顯然不那麽自在的一人。
果然,蕭懷雪正居殿中書桌前,他埋首于書桌上堆成小山一般的奏折與書案,看起來與尋常無異, 事實上他的僞裝也的确卓有成效,可惜騙不得她。
阿寧越是走近一分,那埋首的人心中許就要越加煩躁上一分,阿寧心生愉悅與捉弄的心思,便更是慢吞吞地來到他身邊,瞧見他越來越紅透的耳尖,噗嗤一聲笑出來,輕輕問道:
“懷雪,你可是想起昨晚的事羞了?”
啪嗒一聲,是暴君手上控制不住力氣生生将一只上好狼毫折斷在桌上的聲響。
阿寧心疼地緊,多叨叨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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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上好一支筆,又被您這般作踐了。”
暴君始終不成回頭,嘴巴也安分了不少,不吭一聲地起了身子,尋至屋中某處取來另外一只狼毫沾了墨繼續方才未完之事,像是打定了主意存心将她晾在一邊。
阿寧又道:
“阿寧從前可不知道陛下是這等害羞之人,竟...”
暴君向她投來淩厲的一眼,活脫脫被踩了尾巴奮起反抗的小兔子般,如您所見,沒有半點威懾力,反倒有些惱羞成怒的模樣。
這和他平日裏暴君的形象大相徑庭,幸而阿寧心中甚是覺得他每個面,每個模樣都是極好看。
阿寧自然不會因着這個一點都不兇惡的眼神所駭,存心逗弄他,彎下身子在他耳邊呵氣如蘭:
“懷雪,你昨晚醉了酒的模樣也是極其可愛的。”
暴君美目怒睜眼看就要爆發,幸而阿寧姑姑又補了一句:
“不過日後你可不能再在別人面前飲酒。”
“誰給了你如此大的膽子竟敢幹預寡人的生活?!”
好嘛,暴君這嘴賤的毛病又冒出頭了。
阿寧淺嘗辄止,乖乖移轉了話題:
“今日的早膳可用的還好?”
她指的是今日自己起遲了未曾給他備餐以至于不得不吃禦膳房送來的早膳之事。
蕭懷雪凜凜眉:
“無非果腹之物,哪來什麽好壞。”
“縱使這果腹之物全然不和你的口味,甚至被人下了慢性毒物?”
暴君擡眼,卻依舊不看他,好半天才答道:
“你若有話便直說,莫拐彎抹角地試探寡人,寡人早就同你說過,寡人讨厭別人同我繞圈子。”
阿寧了然于心,又問:
“陛下既然早就知曉九姑娘的行徑,何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忍受,既為一國之君,何以懼怕小小一個禦膳房總管。”
這般直接地發問,委實超過了她平日之性格。
蕭懷雪似乎也被她的直接所驚,略顯驚訝地擡眼看了她一下,嘴唇一動,可最終也沒吐出一個字來。
“你在補償她什麽,亦或你在懲罰自己什麽?”
“閉嘴——” 一聲驚吼,震飛窗外莺鳥。
阿寧意味不明看他,當真乖乖地閉了嘴。
蕭懷雪耳根子終于得了清淨,也不再管其他,重重地揮了揮手中可憐用作洩憤的小狼毫,在那幹淨的奏折上狠狠批上了一道,而後随手丢至一邊。
似乎歸于平靜了。
可随後,蕭懷雪突然想到了什麽又将方才他置了氣批閱的奏折找出來,一看上面自己龍飛鳳舞之筆跡便有些頭疼,無疑自己方才是意氣用事了,而意氣用事四個字用于政事上無疑是可怕的。
蕭懷雪只得沉下心思迫使自己仔細閱讀那折子上所奏之事,正巧,這折子乃是何朝恩呈上來的,講的是東南三省水災之問題。
因着盛夏來臨,原于六七八月造訪的梅雨今年卻有意推遲了了半月,導致如今的東南三省飽受大雨侵擾,梅雨與暴雨夾擊而至,暴雨不斷,洪澇之災乍現。
何朝恩祖籍便是三省之一的閩東省,便對三省的雨災情況多加關心,眼看這雨不僅不停,反倒越加劇烈之勢,故才書寫奏折一封望聖上明鑒。
自古天災難避,且損失不小,該是天下普遍之大憂,蕭懷雪看了這奏折也不自覺凜了眉,思量着最好的法子,故在奏折之上多加了個‘急’字,且還将何朝恩這折子單獨放置一邊,待日後着重商議。
不知又過多久,桌上奏折不見少,脖頸卻越見酸痛,蕭懷雪這才想起了什麽擡起了頭來四處張望。
空空如也的得閑殿顯得分外空寂,遙望窗外才發現日上三竿已近午時,原來他又批閱了一早的奏折,若用了心,時間總過得如此之快。
四周空蕩蕩地,這讓蕭懷雪又略微皺了眉,他不知想到了什麽将手中狼毫一放,手上不知輕重,導致那墨蹭到了一角,好好一塊明黃的布料染上一團污漬,看着煞為鬧心,一轉頭,又覺脖頸酸疼地緊。
他漸生不耐,将那些已經批閱過的奏折粗暴地揮到地上發出一聲聲巨大的聲響。
“陛下?” 元祿在殿外擔憂地問道但又不敢随意地進來。
蕭懷雪脖頸酸痛雙眼酸澀很是不悅,以手捏着自己的眉眼借以緩解那磨人的疼痛。
這時,背後一雙冰涼的手竟無聲無息地溜至他脖頸間,輕柔卻不失力道地揉捏了起來。
蕭懷雪周身一頓,卻始終未曾別過頭去,兩人之間似有一種微妙無言的默契,誰也不言一語,蕭懷雪竟也反常地很沉默,任由那雙冰涼的手拿捏适度地放在自己的脖頸間緩解自己方才的疼痛。
這樣又過了一小會兒,她的雙手似有魔力,脖頸間的疼痛果然減緩了不少,适逢蕭懷雪将手中的奏折批閱完,殿外也适時地響起了婉柔輕輕地問道:
“陛下,該是時辰用晚膳了。”
肩上一輕,蕭懷雪驀然回首卻看那妖女突然離着自己遠遠的,這般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懷雪,再見。”
說罷,身子一拐入了得閑殿深處,蕭懷雪皺眉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而這時婉柔得了應允也端了晚膳進了殿,那人消失的方向窗簾微動,似在無言訴說着什麽內情,她眉眼微擡,不經意地看了看書桌前皺眉苦思的人,端端正正地将飯菜悉數放在他面前。
因着四處布菜的關系,婉柔離他稍微近些,柔亮青絲近在眼前,蕭懷雪卻聞出不對,少見地問了句:
“這發香....”
從前她所用的發香也不知為何,同那妖女聞起來無異,可現在卻換成了另外一股截然不同的味道。
婉柔聽罷頓了頓,不卑不亢地道:
“奴婢素來只愛獨占,不願分享。”
這話在他聽來是有些奇怪的,因着他所問的其實很簡單,她卻給了他一個莫名的答案。若蕭懷雪多存了一份心,便能知道她這句話裏其他的意思。
不過蕭懷雪也只是繼續皺着眉點了點頭,并不大在意這些小事,亦或根本上不了他的心,因着不在意,自然不會深究她話裏意思所為何。
那他微皺的眉又是為了誰?是那窗簾微動下的倩影,還是心中久久不散的人?
婉柔突然分了神,仔仔細細地對着那窗簾看着,突然地道:
“陛下,奴婢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講。”
蕭懷雪終于看她一眼:
“準奏。”
婉柔推至一邊半跪下身子恭恭敬敬:
“此事便是關于您身邊那位司膳婢女阿寧。”
蕭懷雪再度埋首于萬千奏折,看起來稀松平常,聽到阿寧的名字未曾有一絲異樣。
婉柔繼續道,不卑不亢:
“此人身份未明,先前九姑娘念其家底清白廚藝精湛特地招到禦膳房來做婢女,未想此人明裏聽話,背地裏卻小動作不斷,且多才多藝。
就連從前一清二白的身底也顯得單薄,九姑娘方對她起了疑心,這邊廂她便搭上您将自己抽離禦膳房脫離九姑娘的照看,時機如此巧合,您便一點疑心都沒有嗎。”
長長一番話,卻平鋪直敘,她目光清潔神态安寧,雖做着告密者的工作,神态卻冷靜地宛如一個聽信者。
“這是九姑娘的意思?” 蕭懷雪問,有些風雨欲來的意思。
婉柔等了等,方點了點頭。
在那之後未曾聽到蕭懷雪任何的回音,她也不驕不躁地耐心地等着,蕭懷雪埋首于奏折的模樣其實很認真,安靜,同他暴君的頭銜是極其不符的。
若要坦白而言,蕭懷雪在政事上其實也是勤奮的,只是百官的抵觸使得他的政績并不突出。
這般看着,竟也不知覺地入了迷有些恍惚,意識到這一點的婉柔無奈地輕輕一笑,擡眼,正對上蕭懷雪驟然擡起的臉,他雙目不知何時染上淩厲,婉柔大吃一驚,因着他知道,這是他暴君的因子出現了。
果然,蕭懷雪目帶狠厲,目光緊緊鎖着她,一字一句地道:
“你們祖孫二人這是在向寡人告密呢,還是在借由寡人的手對付她。”
她目中顯出一份驚訝,不想他竟有如此想法,想了想,誠實以告:
“也許兩者皆有。”
說完這句,她立刻屈膝下跪,朝着蕭懷雪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婉柔今日自知冒犯了陛下,還望您網開一面。”
蕭懷雪看着她,将手中的狼毫随意一扔在桌面上,上面殘存的墨四處飛揚,有一誅遺落在她眼前,婉柔看着它漸漸暈染開來。
“若所為告密,那寡人是否可以理解為你們一心為了寡人好可這無疑同你們的初衷背道而馳,若為自己,那你們也太不把寡人當回事,競想是使這麽一出借刀殺人,假意試探。”
婉柔的心裏一陣青一陣白,五髒六腑似随着他每字每句翻滾而去,而來。
可自小良好的教育使得她縱使心中失态至此,面上卻仍舊保着一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鎮定。
她将心中翻滾的情緒置于一邊,只是淺淺地看了他一眼,平靜地應對着:
“九姑娘只是不願整個皇宮被這麽一個身份未明甚至連名字都不知的人所操縱,也不免夏丘堂堂一國之君與這麽個人糾纏不清。”
此話一出,無疑踩中了蕭懷雪心底哪根弦,他顯示眯着眼壓低了嗓子問了句:
“這也是九姑娘所擔憂的?”
“.....是。”婉柔這般答道。
下一刻,蕭懷雪騰地站了起來,如一把被點燃了的火把一般,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真是何其冠冕堂皇地理由!”
婉柔又道:
“無論您怎麽想,也不能再任由這個身份不明的名字繼續待在宮中,況且,您便不好奇這人究竟是誰?如此神通廣大,又是為何而來?”
她知道,蕭懷雪當然是在意的,他怎麽會不在意呢?他何其敏感多疑,怎會仍由身邊留有如此大一個不确定?
“你知道她的身份?” 蕭懷雪逼近她,四目相接鎖定她,惡狠狠的問道。
他哪裏知道這個突然靠近的動作之于她有什麽影響,婉柔狀似面不改色地偏過了頭,如實答道:
“奴婢不知,九姑娘亦不知。”
他聽到蕭懷雪驟然拔高了身子,這使得她能稍稍喘一口氣,婉柔微眯了眼定定心神,對着他已然走遠的背影道:
“如此不确定之人,您卻派她去醫治伯毅侯爺,是否有失偏妥呢?”
下一秒,一雙熾熱的大手扼住自己的喉嚨,蕭懷雪快速地折返了回來,眼神淩厲地望着她:
“你在教訓寡人?這也是九姑娘的意思?”
不,這是她的意思。
婉柔雖難受,但也堅持着對上他的眉眼,繼續自己未完的話:
“還望陛下明察,不要為他人所害。”
熾熱的桎梏陡然松開她,婉柔身子略微不穩跌落在地,蕭懷雪對着她重重拂了拂衣袖,轉過身去:
“下去罷。”
她今日逾矩的話太多,難得這暴君竟然網開一面放過了她,不過給了她一點小小的懲戒以示君威,是他突然變得仁慈了?
亦或不然,婉柔知道他是不會拿她如何的,因着她怎麽樣也是趙家人,這一層身份似是她的保護罩一般,只要有它一日,蕭懷雪的仁慈便還在。
而她也得以用這麽一種百害而無一利的方式蟄伏在蕭懷雪身邊。
“他最近有些異動,好似有些不安分。”
九姑娘在聽完今日得閑殿一事後,做出如此評價。
婉柔略微一想,也的确是怎麽一個道理。
作者有話要說: 小肥章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