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沈怿捏着書辭的下巴往上擡了擡, 正想說她沒臉沒皮, 視線不經意落在那隐隐含笑的唇角上。

她笑的時候總是帶着幾分得意,眉宇輕揚, 淡淡的口脂在燈下顯得尤為豐澤, 別有一種風流靈巧的味道。

不知怎麽,覺得指尖的觸感細膩光滑,他無意識的輕輕摩挲了兩下。

帶着薄繭的指腹在肌膚上撩過, 心頭萌生出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情感。

四目相投, 書辭微揚的唇漸漸平緩下來,一雙星眸定定的望着他。沈怿垂着眼睑, 仍凝視在她雙唇上,手指掐着她光滑的下巴,忽然間心癢難耐,不知不覺, 頭竟緩慢地低了下去……

吃飽喝足的野貓端端正正地蹲在他二人跟前看,一條粗尾歡快的在地上掃來掃去。

就在此刻,天空“砰”的發出一道巨響, 野貓驚恐地喵了聲,飛快竄到他倆身上。

幾乎是同時, 沈怿驟然回神, 忙松開手,兩個人很有默契地齊齊別開臉。

不遠處的煙花五彩斑斓地在夜空中交織, 滿樹枝桠像綻開了花朵,明媚嫣然。

沒有別的聲音, 氣氛靜得令人窒息。

書辭抱着膝蓋将頭埋在臂彎內,只覺耳根莫名的發燙,燙到像是要燒起來一般,她餘光悄悄往左側偏了偏。

沈怿正坐在臺階上平靜地看煙火,她似乎還是頭一次這麽認真地打量他。

那張冰冷的面具被溫和的煙花染上了無數種色彩,勾勒出一個冷硬而又俊朗的輪廓,緊閉的嘴唇不帶任何情緒,不薄不厚,看上去恰到好處。

這次的煙花比想象中還要沒完沒了,但又頗合兩人的心意,就這麽相坐無言了許久,等天邊暗下來時,沈怿才轉過頭,只見她托着腮滿臉愁容。

“還在想給王爺做衣袍的事?”

書辭嘆了口氣:“可不是。”她自言自語,“要是王爺當初選的是那件大紅的錦緞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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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沈怿淡淡地望了她一眼。

于是,第二天繡坊就接到了要改面料的消息。

王爺嫌之前的绫羅不夠貴氣,要改成錦緞。

想不到東家這回對這件衣服如此看重,店裏上上下下,從裁縫到繡娘到織補匠人無一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書辭作為新上任的管事,自然也跟着如履薄冰,比之前忙得還要晚了。

這天夜裏,她氣得咬牙:“這王爺簡直不是人,哪兒是魔王,分明是魔尊!”

沈怿擰着眉問:“又怎麽了?”

“你不知道。”書辭坐到他身邊控訴,“之前不是和你說過那件袍子麽?咱們一幫人花了好大的功夫,終于等着要裁制衣裳了,沒想到他忽然臨時變卦要換料子!”

沈怿:“……”

“害我們現在又得加班加點的重做。”

沈怿:“……”

“我算是明白了。”書辭一副了然且認命地模樣,颔了颔首,“他八成是聽說我此前離家出走的事,認為我不孝不敬,所以故意讓我接手繡莊,明面上是擡舉我爹,實際就是為了好為難我。”

沈怿:“……”

“沒想到他竟是如此心機深重,小肚雞腸之人。”她哀怨地嘆氣,“只是對付我也就罷了,現在繡莊裏的繡娘也遭我連累,真是過意不去。”

沈怿覺得自己實在有必要替自己開脫一下:“你想太多了吧,王爺政務繁忙,哪會分心思對付你這麽個丫頭片子……再說了,他堂堂七尺男兒,戰功赫赫,至于為了這點小事與你過不去麽?依我看,就是湊巧罷了。”

書辭沉思了一陣,看模樣像是認同了他的話,“你說的也對,可能我真的和他八字相沖?不過這口氣咽不下去也難受……要不然,我紮個小人吧,你覺得怎麽樣?”

很不怎麽樣!

他默了許久,盡可能委婉的向她表示:“這,不大好吧?若讓人知曉,是會被滅滿門的。”

書辭懊惱地抱着膝蓋,“所以我就只能給他當牛做馬,為奴為婢,朝令夕改,朝三暮四的折騰了?……這些王子皇孫果然不把咱們老百姓當人看,沒一個好人。”

她一臉憂愁,沈怿摁着眉心,也是無奈得很。

原是感覺這丫頭對他誤會頗深,想着不如借此機會緩解一下,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倒頭來卻弄巧成拙,越抹越黑……

今年的春雨下得很及時,北方的旱情算是暫時穩定了,加上城裏城外的好幾個粥廠,支應到秋季豐收還是不成問題。

最難搞定的是南方,治水是個從古至今都令人頭疼的難題,肖雲和從年初就南下視察整頓,時隔半年才回來。

南北兩邊的澇旱雖已壓制住,可處處要花錢,皇帝對他是依賴慣了的,每日為此焦頭爛額,難得他回京,自是喜不自勝,當天就把人召進了宮。

在西暖閣裏一待就是兩個時辰,等他返回自己的府邸時,早已是深夜了。

書房內有侍女掌燈,門邊一個黑影立着,像是靜候多時。

他甩袍子進去,聲音清淡:“進來吧。”

晏尋應了個是,垂首跟在後面。

侍女把燈罩放下,恭敬地避到一旁欠了欠身,不需他多言就帶上門悄然退了出去。

楠木的雕花小幾上擺了個錦盒,肖雲和落座後,信手打開。

裏面是兩塊沉甸甸的青銅碎片,隐約可見到上面精細的紋路。他臉上有滿意的神色,愛不釋手般的撫摸。

“啓禀大人,這兩塊,就是祿全和碗口村的青銅麟。”

桌前的青年人低眉順目,口氣卻出乎意料地沉穩。肖雲和合上蓋子,朝他和善地笑了笑:“你辛苦了。”

他擺弄着手裏的其中一塊碎片,若有所思地沉吟,“祿全一塊,死太監身上一塊,紫禁城裏還有一塊,再算上我手裏的這一塊,那麽就只差三塊了。”

他把碎片往桌上一丢,眉頭深鎖地嘆了聲:“任重而道遠啊。”

晏尋神色未變,跟着肖雲和久了,也适應了他那套僅浮于面上的僞笑,于是身形微曲,低頭說:“屬下願為大人分憂。”

“有你分憂的時候,不着急。”他靠在帽椅裏修長的手指慢騰騰地支在太陽穴上,“你們錦衣衛做事的手段也該收斂收斂了,別動不動就掀瓦拆房子的,太過張揚了,明白麽?有時候得用點迂回的戰術。”

他仍舊畢恭畢敬地回答:“屬下明白。”

說起這個,肖雲和忽然沖他微微一笑:“我倒是好奇,倘若對方是個漂亮小姑娘,你還下得了手麽?”

盡管已經習慣了他時不時的調侃,晏尋還是略有些尴尬地拱了拱手:“大人說笑了。”

“不說笑,不說笑,你的終身大事,怎麽能叫說笑呢。”他自娛自樂般的愉快了一番,才慢慢斂下表情,挑眉朝他颔首,“你放心,這些年來你盡心盡力,我都看在你裏。說過會治好你的病,就絕對不會食言。”

晏尋臉上的表情終于有了細微的變化,“多謝大人。”

祿全死了。

死得非常突然,在肖雲和回京的當天便咽了氣。

沈怿抱着胳膊立在床前,靜靜地看仵作驗屍,神色間看不出任何表情,目光淡淡的,不喜不怒,很平靜的樣子。

只有高遠知道,此時此刻,他內心早已怒火沖天。

驗屍的結果很快出來了,銀具被一抹黑色浸染,居然是中毒而亡。

二三十個侍衛在莊子裏照看一個半死不活的病人,這都讓人有機可乘,已不僅僅是疏于防範,很明顯和上次的背叛如出一轍。

他的人裏,還有內鬼。

于是,祿全的事就被暫時擱置在了一旁。

肅親王府裏開始了有史以來最徹底最血腥的一次大清洗,從他養的死士到親衛再到各處侍衛,甚至大都督府和軍中也一并被牽連。

寧可錯殺一百絕不放過一個,短短數日,內軍人人自危,甚至驚動了朝野,六科給事中和督察院立馬又開始借題發揮連夜參折子。

反正如今天下太平,災情穩定,他們無事可做,平日裏自然沒事找事,借此營造出一種朝中事務繁忙的盛況。

這段時日,王府的暗牢裏哀嚎聲就沒停過,高遠在外面聽着總覺得瘆的慌。

他其實才是最忐忑的那一個。

雖說是王爺的心腹,然而并沒跟随他出征打過仗,軍營中的各将士和王爺好歹有過命的交情,自己在他眼裏就是随時可能倒戈的一堵危樯。

來回琢磨,越想越不寒而栗。

再不把王爺這氣消下去只怕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正思索對策,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他拔腿就去賬房找管事。

午後夏日炎炎。

書辭帶着裁縫來王府交差,折騰了快有半個月,王爺的這身袍子總算是大功告成了,眼下只看有無不合身之處,再做修改。

剛到側門,高遠已經在臺階下來來回回的踱步了。

書辭遠遠地叫了聲高大人,後者像是被繩子拎住似的,瞬間直挺挺回頭,那眼神簡直如見救星。

她走上前去,示意身後的錦盒,“我來給王爺送衣裳的。”

“好好好,來得好,來得正好。”高遠感慨不已,“眼下府裏出了點事,王爺在裏頭正大發雷霆呢。”

書辭一聽就明白了,立時嚴肅起來:“原來是這樣,那我過幾天再來。”她趕緊朝高遠行禮,“多謝高大人提醒,這份恩情我沒齒難忘。”說完轉身就要走。

“诶——”高遠忙攔住她,“我不是讓你走!”

書辭不解道:“可王爺不是在氣頭上麽?”

“就是氣頭上才叫你來的。”他無奈,“你得讓王爺消消氣。”

書辭一頭霧水地指了指自己:“我?”

“對對,就是你。”高遠把她往門內推了幾步。

書辭當下如臨大敵,“您搞錯了吧,王爺發脾氣我能有什麽辦法……”說着意識到了什麽,“您該不會是要他拿我來出氣?”

高遠張了張口,卻欲言又止。

沈怿沒發話,他不敢多嘴胡說八道,萬一被他知曉了,只怕自己又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見書辭這樣誤會,索性也就不解釋了。

“犧牲你一人造福所有,這可是積功德的大事,咱們府上近來已經傷亡慘重,再這麽下去沒準兒還會殃及池魚,你也不想看見你爹有危險對吧,就當幫個忙了姑娘……”

書辭幾乎是被他拎着衣襟提起來的,一路推推搡搡進了王府。

“高大人,我再怎麽說也是個弱女子,這麽大的重擔,我擔待不起的!”

“可以的可以的。”高遠滿口鼓勵,“此事非你不可,全天下再找不到第二個了!”

書房內,沈怿擰着眉頭正在翻看文書。

一頁揭了過去,上面的字卻一個也沒印象。

他雙目定定的瞧着一個地方,滿腦子在想手下背叛的事。算起來,自從他征戰南蠻回來之後,這種情況便層出不窮,軍中的士卒雖與他一條心,可是身邊的親衛卻屢次被人收買。他也曾疑惑過,究竟為什麽這些人會對自己不忠。

威吓,警告,殺雞儆猴,全都沒有起到作用。

那一刻,淳貴妃的話在耳畔清清楚楚的響起。

——沒有人真心愛你,沒有人站在你這邊。

——你這一輩子将孤獨終老,永遠活在殺戮、血腥和殘暴之中。

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手,狠狠的把他心口揪緊,一切的一切宛如命裏注定的一般,分毫不差。

腦中嗡嗡耳鳴個不停,他正心煩意亂,此刻偏又聽到走廊上傳來的吵雜聲,當下抄起手邊的茶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砸了過去。

沒有碎裂之聲,知道來者是誰,沈怿颦眉冷聲道:“我有讓你進來麽?”

一擡頭,只見高遠穩穩地接住了那只茶杯,而茶杯剛好在書辭的頭頂,他一副好險的神色松了口氣。

“……王爺。”

視線落在書辭身上,他瞬間一怔,似是感到意外,随後又輕輕擰起眉。

“你怎麽把她給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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