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聽這句話書辭就覺得接下來他說不定會徒手撕了自己, 于是艱難地保持鎮定:“王爺……我是來給您試衣裳的。”

沈怿望向他倆。

一個小心翼翼, 另一個讪讪笑着,像是得了個擋箭牌, 怎麽也不肯開口吱一聲。

他心裏悶得難受, 原有滔天的怒火,待看見書辭,滿腔的暴躁卻頃刻間凝滞住, 終究只萬般無奈地嘆了口氣。

“進來吧。”

知道今天這場劫數是逃不過了, 書辭遲疑了下,沖旁邊的裁縫使眼色, 兩人低頭就要往裏走。

沈怿瞬間皺起眉,微不可聞地啧了聲,“不是叫他,是叫你。”

書辭愣了一愣, “可是尺寸得裁縫來測量呀,萬一有哪兒不合适……”

話沒說完,他就不耐煩地打斷:“不是有你麽?”

“我不大會……”

“你不會?”他沉下嗓音, “我把這麽多間鋪子都交給你,你說你不會?”

覺得大事不好, 書辭忙正色又改口:“會, 只要是王爺吩咐的,不會也得會。”

沈怿:“……”他忽感到有點疲憊, 沒奈何地摁着眉心,“行了, 進來。”

她只好認命地把裝有錦衣的盒子從裁縫手中接了過來,人才剛跨過門檻,高遠就過河拆橋般的迅速關上了門。

與王爺獨處一間房,書辭整個人的神經都是緊繃着的。偏偏沈怿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垂着眼簾喝茶,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慢地在書頁上摩挲,發出細微的聲響。

她不敢貿然打攪,也就發着呆看他,不知為何,越看越覺得這只手很眼熟,它或許更應該在某個戴面具的人身上,不時把玩銅錢,不時放在她額上……輕輕一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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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的,腦海裏乍然浮現起那夜那時那刻的場景。

紙糊的燈籠在風中晃動,明月柔和的清輝灑在那張面具上,清冷的星眸在陰影後顯得愈發深邃,仿佛夏夜星河,幽不見底。

她看見他的臉越靠越近,越靠越近,鼻尖相觸的那瞬,頭頂絢爛的煙花就猝不及防地綻開了……

食指在紙上敲了數下,幾乎快戳破了那頁文書,書辭總算回過神,忙問:“王爺,您是要試穿衣衫?”

盡管對她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滿,沈怿到底沒有計較,只擡了擡下巴:“倒水。”

她聞言,忙乖乖地上去提茶壺。

他執杯抿了一口,仍靜默地看書,半晌才又道:“研墨。”

書辭一言不發地低頭照做。

沈怿蘸了蘸墨,鋪平折子開始寫公文,餘光不經意瞥到她,唇邊地笑意緩緩蕩開。

面對這張臉,這個丫頭簡直聽話得可以。

一想到曾在她口中聽到的那些言不由衷的奉承,唇角的弧度便愈發澀然。在這個世上誰不是帶着張假面具過日子,肉眼終究看不透人心,那些跪在地上對你言聽計從的人,背後說不清打的會是怎樣一個算盤。

就像她現在一樣。

低眉順目,乖巧聽話,然而心裏,八成已經把他家裏的祖宗都問候過一遍了吧……

他停下筆,将折子擱在一旁等着墨跡幹,回頭看着書辭,淡淡道:“別傻杵着,說話。”

腦子沒轉過彎來,書辭琢磨了一下,試探性地說道:“……王爺您心情不好,我還是不說了吧?”

他有些不耐:“讓你說你就說。”

也實在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她抿抿唇,偷眼打量他,小聲問:“那您……為什麽心情不好?”

這個問題出口之後,就是漫長的沉默。

知道自己失言了,書辭暗道不好的同時,又感到憋屈,早說了不想說的……

過了很久很久,耳邊都只有窗外清脆的鳥鳴,正當她想換個話題的時候,沈怿的嗓音突然低沉地響起:“大概是,覺得自己很失敗吧。”

那語氣中有明顯的悵然和孤寂,她站在原地怔了好一會兒,險些以為自己聽錯,再悄悄去看沈怿時,發現他雙目正望着虛裏,眼神間帶着荒涼。

不知怎的,書辭竟無緣無故生出些心疼來,不自覺輕聲道:“王爺您戰功卓著,名震天下,此前又平定了西南的戰事,老百姓對您是感恩戴德,這怎麽會失敗呢。”

沈怿側頭瞥她,微微一笑:“真心話?”

書辭未及多想就點頭:“自然是真心話。”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兩眼,對于這個所謂的“真心話”說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過了好半晌才把茶杯擱下,彈了彈衣袍站起身。

“衣服拿來試試。”

終于要辦正經事了,書辭忙應聲打開盒子,精致的長袍靜靜躺在其中,她悄悄左右環顧了,以為他起碼會去屏風後面換一下,不料沈怿竟就那麽朝她平攤開了手臂,動作自然又流暢,根本不容人拒絕。

四下裏沒人在場,替他更衣的活兒自然就只能落在她的頭上了。

有種虎口裏拔牙的緊張感,書辭小心翼翼地擡起手,暗吸了口氣,攀上他胸前的衣襟。

初夏時節,袍子都不算厚,王爺也是常年習武,隔着裏衫,能清晰感覺到他身上緊實的肌肉。上一回有這種觸感……好像還是在鳳凰集,無名抱她的時候。

很奇怪,兩個人的體型似乎差不多,靠近時有股溫熱的陽剛氣息。

沈怿低頭看她,她腦袋微垂着,專心致志在解腰間的玉帶,雙手環過去的時候,令人生出一種投懷送抱的錯覺。她頭上仍舊不見釵環,綁着發帶的青絲細膩柔軟,淡淡的體香萦繞在懷,莫名的讓人放松,心也跟着靜了下來。

他忽而懶洋洋的開口:“聽說,你離家出走是因為鎮國将軍家的那門親事?”

這人怎麽還揪着這事不放呢!

即便忍不住腹诽,書辭嘴上還得恭恭敬敬地:“也不全是,這裏面其實有很多的誤會……”

“怎麽。”他挑挑眉,“是看不上那位公子?”

他問這麽一句,書辭不得不開始揣測這位親王的用意。

鎮國将軍的官階雖不及他高,但聽說當年肅親王初次領兵時頗受其照拂,如此說來,是在試探自己?

她立馬見風使舵:“絕對不是的,傅将軍的公子才高八鬥,玉樹臨風,年紀輕輕就代父出征,一戰成名,在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早就傾慕許久,娘給我說這門親,我高興還來不及,又怎麽會看不上呢。”

沈怿漸漸颦起眉,面色不大好看:“這麽說,沒高攀上,你還很失望了?”

“肯定失望啊。”書辭給他扣好玉帶,開始誠懇的檢讨,“都怪我年輕不懂事,一時沖動,害得與傅公子的良緣就此失之交臂,要是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必定好好珍惜……”

他語氣越來越冷:“真這麽想嫁到傅家,要不要我替你說個媒?”

“那……自然好啊。”她未及多想就點頭,“王爺您一片好意,我實在感激不盡。”

“你!”沈怿被她噎得不行,沉着臉側過身,自行理好了衣袍,便下了逐客令,“出去。”

被他這莫名其妙的惱意攪得一頭霧水,書辭正往後退準備去開門,似想起什麽,又試探性地問道:“王爺,您衣裳……合适麽?”

他煩不勝煩地擰眉重複道:“出去。”

書辭忙拉開門往外走。

回廊下的高遠還在翹首以待,一見到她,兩人便不由眼神交彙了一番。

前者是疑惑性地皺皺眉,大概意思是問她情況如何;後者則是怨怼地狠狠皺眉,并跟着嘆了口氣,頗有些埋怨的意思。

“您這下可把我害慘了!”書辭壓低聲音。

“不順利?”高遠也跟着她壓低聲音。

話剛說完,門內便聽得沈怿陰沉的嗓音:“高遠,進來!”

“……”

書辭遂同情地望着他,“您自求多福吧。”

這回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只怕兇多吉少。

高遠艱難地擡起腿,拉開門,人剛站定,桌前一封信扔了過來,沿着地板一路滑到他腳邊。

沈怿已在案後坐定了,身上穿的依舊是方才書辭給他披的衣袍,他頭也沒擡:“把這信,送到南疆邊境巡防的譚将軍手上。”

高遠彎腰把信撿起來,“是。”

“腳程快點別磨蹭。”他說完,停了筆提醒道,“記住,必須得你親自送過去。”

夜涼如水,城中連天的燈火在胡同的牆上映出一抹黃色。

沈怿走到言家後門處時,書辭正坐在臺階上發呆。

“你又怎麽了?”他撩袍挨着她坐下,淡淡問,“王爺這回,是把你吓到了,還是又讓你當牛做馬了?”

書辭側目看他,“是你啊。”

沈怿在旁等着,已經做好了她把下午那件事添油加醋來诋毀自己的準備,卻不想,書辭難得地搖了一下頭:“我只是時至今日才發現,當王爺原來還有這許多煩心之事。”

她聲音輕輕的,聽入耳中,心裏不自覺一暖。

“以前我一直以為,這些皇親國戚成日錦衣玉食,耀武揚威,過得不知道多自在。現在想想……肅王爺十五歲挂帥出征,一仗打了五六年,還是自己親娘的娘家,等戰事平息回了京城,卻又不被人待見。明明也是為國出力,老百姓卻只記得他的不好,而不記得他的好,的确挺可憐的。”

他靜靜看着地上的月光,“這世上每個人都不容易,王爺也是人,要吃得好穿得好,高高在上,便得為此付出代價。”

書辭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最後卻又鄙夷:“不過他還是不算什麽好人。”

沈怿對她這變卦的速度很是不愉:“你方才還說老百姓不記好,說他可憐,現在這麽快就随波逐流了?”

她不以為意:“這是兩碼事,肅王爺幹過的壞事也不少了,頂多好壞參半。”言罷書辭懷疑地盯着他,“我發現你近來好像老是幫着他說話。”

沈怿挑起眉,曼聲道:“肅王爺武功蓋世,膽識過人,對大梁鞠躬盡瘁,嘔心瀝血,如我這等無名小卒自是對他欽佩不已,怎麽,不行麽?”

“想不到,你對他評價還挺高。”書辭似笑非笑地斜過眼來,看了他一陣,“其實……他沒你講得那麽好,你也沒那麽差。”

說完,又似自言自語:“至少我認為,你比他要好。”

聞言,沈怿實在不知自己到底該高興還是該郁悶,“這麽看得起我?”

“是啊,我看人一向很準。”

她一臉自信滿滿,初夏的微風将耳畔的發絲擾得紛亂,正貼在唇角。沈怿習慣性地伸手給她抹去,就在肌膚觸碰的一剎那,兩個人都怔了下,似乎彼此都想起了一些事情。

沈怿是頭一個回過神的,仍是漫不經心的神色,将這個動作流暢地做完。

“我不是做賊的麽?”他輕笑着問。

書辭自也輕笑着回答:“一個還算有良心的賊。”

風過去之後,胡同裏的葉子爬了幾步終于平躺了下來,經常見到的那只野貓又來了,鑒于這個戴面具的人一直不太友好,它繞了很大一圈才在書辭身邊停下,親昵地拿頭蹭蹭。

她伸手在貓脖子下撓癢癢,若有所思地輕嘆。

“在肅王爺手下做事總是提心吊膽的,要是能跟着莊親王就好了。莊親王人又和善,性格又好,也不會濫用私刑……”

沈怿冷哼:“人心不足蛇吞象。”

書辭解釋道:“這叫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大概是習慣了聽她貶低自己,如今他倒有些不疼不癢了。

“你真以為莊親王和善?”沈怿冷笑道,“做王爺的,能有幾個好人。”

越是表象明媚如春的人,皮下裏就越是陰晦危險。

正因為看不見他的陰暗處,防不勝防的,才最可怕。

就好比,書辭從來沒有見過這位莊親王,然而三日後,她居然收到了酒宴的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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