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靠在門外的沈怿聽到這一句話驟然轉過頭來, 眼中震驚不已。

這個真相來得太過震撼,太過離奇,又太過突然, 書辭一下子跌倒在地。

狹窄的屋內噤若寒蟬, 一群人好似連哭都忘記了,皆是愣愣地盯着言則。

他躺在床上, 氣息不勻,“當年, 你爹受長公主之亂所累, 在事發的前幾天将你托付給我。他對我有恩, 這份情我不得不報。若不是今日遭次橫禍,我大約會把此事一輩子瞞下去……”

陳氏哭得哽咽難言:“這件事,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我一直以為, 我一直以為……”

“婦人嘴碎……你又藏不住事。”言則艱難而虛弱地打斷,“我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可是……”書辭無法接受,“我爹、我爹怎麽會是他呢?他是個太監啊!”

“這麽多年,他是如何在宮裏隐藏身份的, 我并不知情。”言則有氣無力,“他也沒對我講過。”

他們兩人的交情實在是淺得可憐,大概梁秋危本人也沒有想到, 言則真的會把女兒給他養大。

沈怿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原來是個假太監?”

就在此時,聽到屋內的言則在吃力地喚他,沈怿回過神,幾步走到床邊。

“言大人。”

“王爺。”他伸出青筋凸起的手往這邊抓, 人将死前,那種氣力真是說不清道不明,“我看得出您是真心待書辭好的,能不能,答應我一個不情之請……”

沈怿颔首:“你說。”

“我知道我眼下的身份還不夠格,待我死後,請您給書辭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過繼,您手眼通天,這點小事必定能辦到。”

他已經不能再庇護書辭了,對她而言,沈怿是個堅實的靠山,無論如何,言則也想她嫁過去。

按照沈怿此人的性格,不論是妻是妾,只要是他的人,就沒有不管的道理。

猜出他的用意,書辭愣了下,不由得轉頭去看沈怿,他一臉的凝重,沉聲說:“好。”

聽他應承下來,言則心上稍稍寬慰,又去喚言書月:“月兒也是……不要替我守喪,再等三年物是人非,熱孝裏就嫁了吧。”

她原本還沉浸在驚愕中,聞聲便潸然而泣:“爹……”

“別再說了。”仿佛覺察到這口氣即将耗盡,言則拼了命地強撐道,“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單獨,與書辭和王爺談談……”

沒料想都已經這個時候了,他還有事要瞞着自己,連親生子女送終也不能夠,陳氏心中絞痛卻又無可奈何,遲疑了片刻,終究不願違逆他的意思,只好拉了言書月走出去。

等四周再無旁人,言則掙紮着欲起身,他流血太多,床單上的一灘鮮紅便映入眼簾。

書辭忙過去攙扶,“爹。”

此刻他的手已經涼到沒有了溫度,一張臉全是冷汗,一句話半天沒法出口。

沈怿猜測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們,殺你的人是誰?”

“辭兒,你的……”他喘息道,“那塊玉佩呢?”

書辭點頭說在,手忙腳亂地從懷裏取出給他。

看到那抹碧青的顏色,言則滿意地松了口氣,倚在她肩頭,顫抖地摩挲着玉身。

“當日……你爹,把你交給我的同時還給了我兩樣東西。其一,是這塊玉佩,其二,就是青銅麟的碎片……”

饒是之前隐隐有懷疑,但聽他親口說出來,沈怿還是吃驚不小。

他絮絮地講述完玉佩的來歷,提到青銅麟時,便望向沈怿。

“您是皇家人,應該知道此物。昨日與我動手的黑衣女子,正是沖着它而來……”言則緩緩道,“雖然碎片已經被拿走,可我……我還是擔心書辭……王爺……”

他蒼老的眼中帶着懇求:“我求求你,一定要……一定要保護好她……您一定要保護……保護好她……”

這樣的語氣,連沈怿也微覺澀然,他能做的,只有認真地點頭:“我會的,你放心。”

“爹……”書辭抱着言則淚流滿面,忍不住勸道,“您歇會兒吧。”

道出了最後的心事,他無牽無挂地松了口氣,靠在她的臂彎間,輕聲道:“辭兒。”

“其實,你爹剛把你給我的那會兒……我,我并不想……并不想收留你的……”

她搖頭,讓他別再說了。

言則卻像是不曾聽見一般,喃喃自語,“老劉勸我将你送人……他說,能救下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沒必要替一個太監養孩子……”

書辭咬牙緊摟着他。

她看見言則的唇邊溢出一抹虛弱的笑容,他喘了良久,低低地說,“可那天晚上,我在客棧裏抱着你的時候,卻總是看見,你高高興興的,對着我笑……眼睛小小的,嘴巴小小的……笑得這麽天真,這麽幹淨……”

“當時我就想,這個孩子,必定與我有緣吧……”

聽到此處,書辭不知不覺間已淚如雨下。

言則抱歉道:“爹爹對不起你,讓你在我們家,受了很多委屈。”

“沒有,沒有……”她不住的搖頭。

他哽咽道:“這些年來,你實在對我很好……很孝順,很聽話,很懂事……甚至比我那兩個孩子,還要乖巧……”

“阿辭。”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你雖不是我親生,可我最後、我最後……還是很想聽你,叫我一聲……爹……”

眼前淚水迷蒙,她一面哭一面在他頭頂輕輕的喊着。

昏黃的燈燭照着言則蒼白的面孔,他漸漸閉上的眼角間滑出一滴清淚,沿着凹凸不平的臉,一直流到微微彎起的唇邊。

那一刻,書辭混沌的腦中隐約想起了一些舊事。

在夕陽西下的小院裏,有一顆開滿了花的樹,春風吹過時,漫天風露,花瓣紛紛揚揚地在半空飄飛。

她仰頭巴巴的看,伸出手去想摘什麽,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忽将她抱了起來,高高舉過頭頂,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書辭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整個小院,她高興得歡呼,那人卻害怕她掉下去,小心翼翼的扶住她兩條小胳膊。

不經意卷過一陣疾風,滿地的落紅翩然而起,春光裏,那個高高大大的老實男人和他的女兒站在樹下。

小女孩迎着風擡起手,恰好夠到枝頭的一朵花。

……

言則死了。

老宅子裏挂滿了白幡,風把金箔紙吹得獵獵作響,很長一段時間,家裏都彌漫着香燭和紙錢焚燒過後的味道,好幾次,那些煙都把人熏得直掉眼淚。

辦喪事的這些天,言家人顯得很沉默,陳氏、言書月,一并連言莫也沒說話,巨大的哀傷籠罩着整個家。

書辭仍舊披麻戴孝地給言則哭喪、上香、焚燒錫箔。

陳氏看在眼中也并未阻攔。

沈怿得空時會來這裏看她,主要是因為擔心。可書辭比她想象中要冷靜得多,她眼淚挺少的,除了言則死的那天大哭過以外,沒有再在人前流淚過。

但不知為什麽,見她這般哀愁,郁郁寡歡的樣子,沈怿寧可她哭出來,或許還會好受點。

出殡這日是個陰天,幡幢在前面引路,鳴鑼喝道,言莫穿着孝衣低頭扶棺,言家的兩個女兒跟在他身後。

其餘的還有言家的親友,陳氏捧着一把白色的銅錢冥紙,一路走一路撒。

晏尋站在街道邊,那些冥紙從他的身上滑落,在滿目的慘白中,他看見了書辭,她正垂着頭,神色平淡地走在棺椁旁,斬榱孝服襯得她臉色憔悴蠟黃。

像是注意到他的身影,書辭的目光掃了過來,在短短的接觸後,她默然地調開了視線。

僅僅只是這麽一個眼神,晏尋的心卻驟然往下沉。

前行的路人從他跟前經過,不經意地撞到他肩膀,明明只是不輕不重的一下,卻令他足下不穩地向後退了一步。

鼓樂聲蒼茫而凄惶,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腦中,近在咫尺。

他有種預感。

自己與書辭之間的隔閡,大約永遠也無法消除了。

棺材在事先選好的吉壤處下了葬,不多時,一個矮矮的墳包立了起來。

點完了香,書辭靜地立在人群之後,看着陳氏和言莫蹲在墳前燒紙,耳畔盡是壓抑的哭泣聲,她只覺心口仿佛壓着塊巨石,喘不過氣。

上一次這樣站在墳前還是假無名那件事的時候,從小到大她沒有回鄉祭過祖,更沒體會過給至親之人燒紙錢是種怎樣的感受。

直到現在,盯着墓碑上深刻的文字,她仍舊恍恍惚惚,想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然後才反應過來——

哦,原來我的爹死了。

他就葬在這塊土地之下。

冰涼的手被人握住,掌心溫厚寬大。

書辭側了側頭,暗沉的蒼穹下,那張清冷的面具映入眼簾,明明瞧着那麽不近人情,卻莫名讓她感覺很安心。書辭将手指從他指縫間穿過,用力握緊。

沈怿并未回眸,只是神色平靜地盯着言則的墳茔,半晌才說道:“等到将來,你我都不得不死的時候,你一定要走在我前面。”

聞言,她似笑非笑道:“為什麽?我還以為你會說希望我能活得比你久一些。”

沈怿淡淡地搖了搖頭:“我不想在快死之前還看你哭得這麽厲害。”

活下來的不見得就是最幸運的,與其痛苦半生,還不如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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