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言則去世沒多久, 肖雲和的禁足就解了,回到朝堂裏,六部的政事仍由他掌管, 莊親王倒也大度得出奇, 把手裏沒做完的吏治改革一并交給了他,兩個人時常聚在一塊商讨政務, 相處得甚是和睦。

肖雲和掌管文官,莊親王負責兵部, 盡管都督府的職位還給沈怿空着,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這兩人俨然是一個鼻孔出氣了,調兵之權在沈冽手上捏着的,肅親王雖然領兵, 若沒他弟弟首肯,再想調兵可就麻煩得多。

聖上這是明顯削了他的軍權,反正制度擺在這兒,你要想繼續為朝廷效力, 官照樣是你的,你要覺得不甘心,總有人能替你。

前景有些堪憂。

再加上最近發生的這些瑣事, 用內憂外患來形容都不為過。

言家的白綢還沒取,在房檐下随風鼓動,透着凄迷與哀涼的味道,回廊上是忙來忙去的丫鬟和婆子, 各個行色匆匆,給這個本就不複往昔的家又平添了不少的淩亂和陌生。

茶水在爐子上沸騰,茶香裏卻不免夾雜了香燭的氣息。

紫玉把剛泡好的高沫給他倆倒好,說了聲王爺慢用,就退到一邊兒去了。

書辭端起杯子,倒也沒着急喝,只先捧在手心裏取暖,“順天府的人查了那麽久,還沒查出我爹這樁案子嗎?”

沈怿搖頭,“現場證據太少,你爹也只說是個黑衣女子,照那幫人辦案的速度,可想而知了。”

她咬了咬牙,忍不住罵道:“真是沒用。”

“是挺沒用的,不過……”沈怿抿了口茶,“言則臨終前說,對方是沖着青銅碎片而來。我猜,十有八九會是肖雲和。”

“肖雲和?”書辭颦起眉,“怎麽又是他?”這個人貌似執着于幹壞事,從初見時沈怿被他算計得狼狽不堪,到後來狩獵途中窮追不舍,現在還賠上自己爹的一條命,他這麽折騰究竟圖什麽?

“他難道也在找這個碎片?”

沈怿颔了颔首:“據我所知是的,包括此前的祿全一案,還有咱們在碗口村碰到的那個挨揍的秦公子,全是他手下人所為。”

“我記得你說過,青銅麟乃是神物,有颠覆一國,改朝換代之能,他找這個東西,豈不是要謀逆?”

“對,怪就怪在這裏。”他不耐煩地敲着桌面,“我上折子時也提過此事,可沈皓那人根本沒往心裏去,白白浪費我這麽多筆墨。”

想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沈皓是哪位,書辭禁不住掀了掀眉。

全天下敢直呼皇上本名的估計也就這位爺了。

“大概是認為留着他還有用?畢竟肖雲和當上首輔之後,成天東奔西走,也辦了不少像樣的事,與某位王爺相比要忙多了。”見他斜眼睇自己,書辭托着腮,“瞪我作甚麽,我又沒說錯,人家九五之尊都不怕被人謀反,你怕什麽?這就叫皇帝不急……”

她說得正順口,然而後半句還沒出來,便驟然想到了什麽,臉色不自覺暗了下。

生父是個太監,要接受這個現實,對她而言,短時間內的确很難,看到書辭眼睑低垂,心事重重的模樣,沈怿不由伸手去,寬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臉。

“想不到我爹居然是這麽一個人……”書辭擡起頭來輕嘆了聲,“而且到最後,也不知曉我娘是誰。”

“傻丫頭,爹娘是誰又有什麽要緊的。只要你知道自己是誰就好了。”他放開手,“你這輩子是你過,與他們又沒關系,何必成日糾結這些。”

這話雖聽上去無情,可不無道理。他能看得這樣開,想必也和當年淳貴妃的那些作為有關,有親娘尚且如此,自己又何須在意親生父親是好是壞。

書辭釋懷地點了點頭,對他一笑:“嗯。”

“聽我的,也不許輕賤自己,知道麽?”

她心頭一暖,依然颔首:“嗯。”

白天不宜呆得太久,沈怿坐了沒一會兒便起身離開了,然而尚未走出言家大門,一路上卻看到不少仆人正在往外盤東西,瞧着不像是收拾言則的遺物,倒很像在搬家。

言家這是打算搬走?可适才又未曾聽書辭提到。

他本想折返回去,駐足遲疑了片刻,還是決定下次來時再問她。

戴着面具,沈怿毫無避諱地穿了兩條街,大白天這副打扮雖然奇怪,可也沒人猜到他是被禁足的肅親王。

回到王府時,管事已貼心的備好了飯菜,一面走一面問他可有用過午飯,奈何沈怿腿腳快,老管事只能邁着小短腿艱難地跟在旁邊,乍一看去像極了一只剛冒頭的土撥鼠。

原就沒什麽胃口,叫他這麽唠叨沈怿更沒了胃口,正踏進書房,一眼望見立在邊上的高遠,他擺擺手把管事打發了。

“王爺。”高遠恭敬道,“您讓我找的肖雲和的檔案卷宗,我已經拿到了。”

“沒有人懷疑吧?”

他說沒有,“屬下是看過後默記了一遍,再回來謄抄的。去時只說是查言則的卷宗,所以錦衣衛那邊并未多問。”

沈怿給了他一個稱贊的眼神,撩袍在案前坐下,拾起桌上薄薄的那張紙。

高遠沒那個過目不忘的本事,所以字數不多,撿的都是精要的內容。

肖雲和,浙江紹興人,長慶十三年中舉,十四年一家老小從杭州奔赴京城,準備投靠當年還只是吏部主事的遠房表親安元良。

然而在途中某驿站歇腳時,突然遭到山匪襲擊,全家死于非命,只活了他一人。

肖雲和來到京城,受安元良提拔,從工部正八品的所正,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甚至比安元良這個內閣大臣的地位還要高。

沈怿盯着上面的字皺眉思量:長慶十四年……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山匪襲擊,死于非命,卻獨獨活了他一個?”

會不會太巧了?

高遠聞言,在旁補充道:“好像是劫財的放了把大火,官差找過去的時候,整個驿站的人全都燒焦了,人畜不分。”

“燒焦了?那這麽說,也看不清面容?”

“是。”

聽到這裏,沈怿總隐約覺得哪裏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到底是何處不對。

書辭的午飯是和紫玉一塊兒吃的,連着好幾天她都沒去過前院了。

自打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後,整個家對她而言就像是蒙上了一層紗,這種感覺和第一天知道沈怿就是無名時很相似,雖不讨厭,但是不可避免地有了隔膜,接受一切是需要時間的,與其大家相見尴尬,還不如暫時不見的好。

紫玉扒了口飯,小心翼翼地看她若無其事地吃着,猶豫了很久以後,才開口問:

“小姐……”

“嗯?”

她把碗放下了,“您,真的不準備跟着夫人她們走啊?”

書辭嚼完了嘴裏的菜,擡手盛湯,“我想還是不要了……”她有些無奈,“你也見到了,不僅我娘,連言莫都跟着躲我,現在這個身份,相處起來大家會畏手畏腳。”好在家裏的下人只是聽說她并非言則親生,倒不知她生父是梁秋危那個大太監,否則還會更窘迫。

紫玉抿唇想了一陣,認真道:“那我陪您留下吧?”

“你陪我?你不嫌悶?”她擡眼。

“跟着夫人也是拿工錢,跟着您也是拿工錢,去哪兒都一樣。”紫玉笑嘻嘻的,“再說了,我服侍您也習慣了。”

出了這樣的事,身邊連半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她此刻表忠心,書辭不能不感動,于是去拍她的肩,“我就知道,還是你最仗義。”

用過了飯,紫玉将碗筷收拾出去,書辭跟在她身後,推開門就看到臺階下的陳氏。

她站在牆邊,神色間充滿了疲憊,那種落魄蕭索的氣息,讓她仿佛在短短半月裏老了十歲。書辭隔着幾丈距離與她相望,大約注意到她的目光,陳氏讷讷地轉過視線。

這一次的四目相投,她看見她眼底竟是一片茫然,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活了十幾年,書辭從來沒在陳氏臉上見到過這種神情。

記憶裏她永遠精神抖擻,永遠鋒芒銳利,就像上次言則入獄,哪怕天塌下來,眸中依然有運籌帷幄的底氣……不像現在。

陳氏瞧了她半晌,嘴唇微啓着似是要說什麽,最後欲言又止地轉身離開。

言書月見她走遠後才從廊上跑過來,“阿辭。”她握着她的手,輕聲解釋,“你別怪娘,她一直想來找你談談的,就是拉不下臉說話……”

“我知道。”書辭不甚在意地伸手去抹了抹她眼角的淚花,淡淡道,“你別哭了,往後娘和弟弟還要你照顧。”

一想到言則已經不在,言書月心下不禁酸楚,又想到她不再願意随她們一同生活,愈發難受起來。

可就在眼淚要溢滿的那瞬,她居然莫名其妙的忍了回去,然後堅定而又認真地對着書辭點了點頭。

沒有人可以一直長不大,當替她背負一切的人一個一個全都不在了,也就必須承擔起自己該承擔的東西。

因為要搬家,一下午院子裏的仆從們都在整理雜物,書辭在屋裏待着發黴,在院裏坐着礙事,幹脆從偏門出去,準備上街走走。

傍晚的太陽倒是很好,不冷不熱的,照得人通身舒服,她漫無目的地從巷子轉到街上,一扭頭,卻見得一個布衫老者在自家正門前打量。

不時望幾眼門扉,不時又四下裏環顧,鬼鬼祟祟的。

難道是青天白日踩點,準備夜裏做賊?

書辭狐疑地走過去,試探性問道:“老人家,您找誰?”

“哦,我找……”對方聞聲轉頭,這一看,兩個人都愣住了。

書辭退了兩步,伸出食指指着他,詫異道:“您……您不是,劉大伯嗎?”

半年前離家出走,在小山村上偶遇的老大爺,因為小住過幾天,書辭對他還有些印象,回想起來之後,腦子裏又瞬間炸開了花——對了,他說是自己給梁秋危守墓的!

那他豈不是認識她爹?

眼見她還記得自己,劉晟連連點頭,“對對對,就是我。嗨呀丫頭,好久沒見你長高啦。”說完就探手過去摸她腦袋。

書辭任由他拽了兩把發髻,“您到我家來幹什麽?”

提起這個,劉晟沖門前挂着的那些慘白的玩意兒問道:“你家這是死了誰?給誰辦喪事呢?”

這是近來她最讨厭回答的一個問題,書辭眼底的神色暗了下去,艱難地牽起嘴角:“我爹。”

聽到這兩個字的剎那,劉晟輕松的表情瞬間換做愕然,猛地擡起頭看她,“什麽?言則死了?!”

在案前取了三支香點上,幾縷白煙順着劉晟腦袋頂飄至天花板。

他神情凝重地對着言則的牌位拜了三拜,方将香插入爐子內。

“真是世事難料。”盯着靈位中深刻的幾行字,他眉峰深鎖地搖頭,“我還當他是在給女兒辦喜事忙不過來,誰想那日一別竟是永訣……”

書辭原站在邊上沉默地看着,不由從這一句話裏琢磨出許多內容來。

“大伯……您認識我爹?”

劉晟也沒瞞着她:“對,老相識了。”

“那、那梁秋危的事,您也知道?”她覺得或許能從他口中得知點什麽。

劉晟雙目往她臉上睇,很快便已明了,“看樣子,老言臨終前把那死太監的事告訴你了?”言罷,發現不該當着人家女兒面這麽措辭,于是又頓了下,改道,“……死得其所的大太監。”

幸而書辭一時半刻還沒很快反應過來他是在說自己的爹,一門心思只在他守墓人的身份上,“……這麽說,當年梁秋危把我托付給爹爹的時候,也有您的一份?”恍惚記得言則提過一個叫老劉的人。

莫非就是他了?

劉晟果然點頭道:“可以這麽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