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當初又是怎麽想的?”蘇裏指的是四年前,他放棄了保送巴黎美術學院的事。

郭睿砸了砸嘴巴,他的嘴巴有些厚,四年的光陰,褪去酒窩裏的淺笑,他看起來有些別致的性感,“就好像是突然看見一束光,如果我不去巴黎美術學院可能會後悔幾年,但如果讓那束光在我眼前消散,那我會後悔一輩子。”

蘇裏擡起頭,正視他,“我跟你正好相反,光滅了,我做再多的努力都徒勞無功。”

郭睿将椅子一推,身子靠在了椅背上,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蘇裏看了眼時鐘,還有半個小時下班,安靜搶走了她的工作,此時的她,不知道該幹嘛。

閑來無事,她翻起了那本她從未讀過的書,之所以把它從東北千裏迢迢地帶過來,只因為向北在上面留了一句話:我以為,在我們經歷過這麽多之後,你已經接受了我。

蘇裏每次翻到這裏,都會覺得心頭一窒,她甚至能想像地出來,向北是怎樣壓着自己心中的怒火和那本應被他稱為“痛”的感受來寫下這句話的。

蘇裏嘆了口氣,四年之後,她提筆在這句話的下面回答了他:其實,我只是接受不了這樣的自己。

過了幾分鐘,她提筆在書上又寫了一句話:你應該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裏出現,黑夜與陰雨,都應留給我自己。

蘇裏的心中有扇門,她緊緊地将它關閉,沒有人打得開,每當她想邁出步子開始新的生活,這扇門就會從中作祟,将她所有的努力都打得煙消雲散,而她,也最終恢複到了原先的模樣。

蘇裏說,她本是沒有根的人,這一路走來,她所經歷的一切,都被印記在一張無形的紙上。她沒有興趣回頭,去看那些抒寫她的字句是否正确,只是在每一次受傷摔倒時,掬一捧腳下的泥,朝過去用力的扔去,泥水順着那些字句泛開,成了一幅醜陋不堪的畫。

“是什麽困住了你。”沉思過後的郭睿,似乎有些豁然開朗,他覺得,蘇裏是被什麽東西困住了。

蘇裏有些驚訝,她以為郭睿只是吊兒郎當地跟她打趣,沒想到他竟能看得出她的心思。

“困住我的東西有很多,而你,是其中一個。”

“我是東西?”郭睿提高了音量。

“你不是?”蘇裏反問他。

郭睿笑了笑,并沒有因為剛剛那個玩笑而生氣,“你說了算。”

蘇裏也難得,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

蘇裏所在的工作單位叫做“君儒文學社”,老板是個年過四十的男人,叫林遠。他愛幹淨、愛追劇、愛零食。而所有零食中他最愛的要數“烤紅薯”。

說來也不奇怪,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喜歡吃甜,不能吃辣,但是每次有北方的同事去吃火鍋時,他總是會跟去湊一腳。他很和藹,并沒有老板的架子,所以下屬大都猜他是射手座,大大咧咧的,似乎永遠都不會生氣一樣。

吃完飯之後,郭睿從新開的一家幹貨鋪上買了一根烤紅薯,這是這四年來,他除了每天騷擾蘇裏之外,必定要做的事。

“不累嗎?”蘇裏點了根煙,坐在路邊的石階上,牛仔褲随着她的動作,形成一個不規則的皺褶。

郭睿知道她說的話是什麽意思,而他卻只能凄涼地一笑,并沒有說話,這麽多年來,他已經習慣僞裝自己,就像多年前戴上了一層透明的手套,時間一久,也就忘了摘下來。

“你并不喜歡吃紅薯,為什麽每天都要裝模作樣?”見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蘇裏有些生氣,連音量都提高了些。

“我一直都活得很委屈你不知道嗎?”郭睿用一種開玩笑的語氣來掩飾自己內心的凄涼,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因為他在蘇裏面前裝得不像,或者說,他并沒有打算在她面前裝。

他從來都不愛吃紅薯,但是只要他每天都拿着一根紅薯放在辦公桌上,即使不吃,林遠也會走過來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膀,對他說:“好啊好啊,終于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人了。”

後來,他就形成了一種習慣,或許等哪天林遠不愛吃紅薯了,他才能擺脫這種可以稱之為“噩夢”的習慣吧。

“我在裝模作樣的這條路上越陷越深,而做給他人看也成為了我這一生擺脫不掉的枷鎖,直到遇見你,我才有意識地想要将那層已經被腐蝕地面具撕掉。”郭睿這才注意到紅薯有些燙手,他換了個手勢,繼續說:“可是我卻發現,它已與我融為一體,我若是回頭,所有的一切都會坍塌,所以啊蘇裏,我真的挺羨慕你的。”

蘇裏回過神來,打掉了手上的煙灰,剛剛的郭睿給她一種錯覺,對無法逃脫命運的無奈,對不能活出自己的不甘,對擺脫不了枷鎖的掙紮,剛剛的他,沒有平日裏那股子成熟自信的穩重,而是将自己真真實實地顯露了出來。

蘇裏說,她這一生值得被稱為幸運的事,除了遇見向北之外,就是在很小的時候她就幡然醒悟,不必為了聽見周圍稱贊的言語而違背自己的心意卻刻意地做一些自身本就反感的事。她想,直至目前為止,其它的事都不能稱之為幸運。

至少在郭睿面前,她說的這句話是對的。

兩人坐了一會兒,又回去工作。

給新的故事配完圖畫,郭睿便推開椅子,将杯中隔夜的茶水倒盡,然後走到辦公室的角落接着水。

安靜見他起身倒水,她也站了起來,見自己杯子已滿,便看向身旁的同事。

“這個文案很難,辛苦你啦,我去給你倒杯水。”安靜微笑着,整個人看起來體貼又溫柔。

“謝謝謝謝,安靜姐你真好。”同事推了推眼鏡,用仰視的目光看着她。

“安靜,別貼上來,這招對我沒用。”感受到安靜用她的胸若有似無地蹭着他,郭睿沒有避開,但是他的冷淡更讓安靜受挫。

整個辦公室,除了蘇裏和郭睿,其他所有人幾乎都能和安靜玩到一起。

“蘇裏有什麽好?”安靜刻意壓低聲音,皺着眉頭,有些難以理解。

“她哪哪都不好,可我就是願意。”郭睿接完水,準備轉身。

“你難道不知道她高中在學校附近租房子接客嗎?”安靜此時又故意加大聲音,辦公室并不安靜,但是很多同事都詫異地擡頭,然後饒有興致地竊竊私語。

郭睿看了眼安靜,眼裏除了不屑沒有任何情緒。

“蘇裏認識你,算她倒黴。”郭睿語氣平靜,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不好意思啊蘇裏,我并不是故意的。”

相比于剛剛那句話,此時安靜的假惺惺更讓她覺得惡心。 蘇裏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從郭睿桌子上拿起他那杯剛剛倒滿的開水,從容地走到安靜的面前,然後擡手,将開水悉數潑在了她的身上。

“啊......你瘋啦......”安靜并沒有想到蘇裏會有如此舉動,此時的她像個潑婦,不顧形象地朝蘇裏破口大罵,而她身上還未擦幹的水,讓她看起來更顯狼狽。

見此情景,有的同事可惜她身上那件上好的大衣,有的同事驚訝她的舉止,而有的同事,只是單純地看看熱鬧。

“不好意思啊安靜,我不是故意的。”蘇裏只是以牙還牙,說出這句話時,聲音并沒有任何溫度。

大概鬧了五分鐘,安靜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形象,便收了口,又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看着安靜邊哭邊委屈地跑向換衣間,蘇裏真感嘆她有一身上好的表演細胞。

“不錯啊。”郭睿看着空蕩蕩的還冒着熱氣的水杯,心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痛快。

“多虧你的水。”蘇裏繼續敲打鍵盤。

郭睿大聲一笑,低頭想要把U盤插到主機上。可是在他彎腰的時候,突然一愣,随即笑容凝固起來。

“沒出息。”郭睿看着主機上還有一個U盤,很普通,銀色的,只是上面挂着一顆石頭。

那顆石頭是向北送她的,她将它打磨成心形,裏面刻着一個“北”字。

“說我?”蘇裏擡頭。

“嗯。”

“你有出息?”

“不多。”

“半斤八兩。”

“所以這才般配啊。”

“我們倆在一起,永遠湊不成一個整數。”

“你和他就能?”

“也不能。”蘇裏又繼續低頭工作,“但是我們都在努力。”

郭睿自嘲地笑笑,他與她之間,只有他在努力,而她一直朝相反的方向走,那麽他們永遠都不可能碰頭。

前段時間,文學社發生了一件事,關于蘇裏。

除了蘇裏本人和郭睿之外,所有人都在議論紛紛。那天,蘇裏進了領導的辦公室後,回來,收拾起東西來。

“你早該走了。”郭睿靠在椅背上,看着蘇裏将桌上的東西一件件放到那個長方形的箱子裏。

蘇裏笑笑,是嗎?連別人都看得出來她早已不屬于這裏。

将東西全部收拾好,她準備起身離開。

“還有一樣沒拿。”郭睿将一本破舊的日記本放在她面前。

“這不是我的。”

“一個小姑娘寄給你的。”

蘇裏看着那本泛舊的日記本,沒想過接,可是郭睿手一滑,它便掉了下來,随後裏面飄出了一張紙條。

蘇裏将紙條撿起來,在看清上面的字之後,她眉頭挑了挑,最後,她将紙條放進日記本裏,将日記本放進她收拾好的箱子裏。

“你好像不愛提起以前。”郭睿在送她的時候,說出了心中的感悟。

蘇裏拉着行李箱,一步一步邁上階梯,“回憶與我,隔了一條長河,因為我沒有涉水的鞋子,所以總也不願意提起它。”

“但是你會提起向北。”郭睿有些激動。

“向北于我來說,不算回憶。”蘇裏說完,嘴角泛起一抹笑。

聽見郭睿問的這句話時,蘇裏心頭湧上的第一種感覺,不是跨不過自己心中的這道坎,被逼與向北分別的遺憾與無奈,而是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句“你生來,便有意義”,那是她的一次重生,此後,向北便一直與她同在。

“他哪裏好?”郭睿把這句話問出口時,就覺得有些耳熟了,曾經安靜也問過他,那時,他剛聽見這個問句,心中便已有了答案。

“他哪裏都不好。”

果然,郭睿自嘲地笑笑。

“只是,見他便會花開遍地,便是春雨滋生,便能有血有肉。”蘇裏說完開始下階梯。

而郭睿也終于明白了她的微信簽名是什麽意思。

他帶我上高山,戲流水,苦中作樂。

他教我滅焦躁,息怒火,笑看餘生。

在向北身邊,她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喂,蘇裏!”郭睿站在橋上,雙手插在口袋裏,居高臨下,顯得他更加挺拔。

蘇裏回頭,風吹亂了她的長發。

“在很久以後,如果你想起身邊曾經有一個人死纏爛打的人,就算是在幸福洋溢的日子裏,應該也不會忘記吧。”郭睿微微斜了嘴角,露出他标志性的酒窩,看起來仍是那個愛裝模作樣讓自己受罪的痞痞的人。

蘇裏聞言往階梯上走了幾步,或許這兩個人真的沒有任何可以擦出火花的地方,就算是在只隔了幾個階梯,也像是隔了很遠。

“其實你根本沒有想象中那麽喜歡我吧。”蘇裏眯着眼,将被風吹亂的頭發向後挽了挽。

“怎麽說?”郭睿又走下一個階梯,風中傳來他身上的沐浴露香。蘇裏的身子向前傾了傾,在聞到那股沐浴露的味道時,顯然皺了皺眉。

“你一直知道我喜歡香皂清淡的味道,卻還是用着沐浴露。” 郭睿笑了笑,并沒有回答,而是将她的身子轉了過去,對她擺了擺手。待蘇裏走遠之後,郭睿臉上的表情才凝固起來。他并不是執着于沐浴露的味道,只是如果他連香皂的味道都要跟向北一樣,那麽當她想起他并不是他時,豈不是更讨厭他了。

入冬的東北,寒風蕭瑟,但消防部隊卻充滿了溫暖。

“班長,看什麽呢?”蘇辰走進宿舍,發現向北正盯着他的熱水壺看,他也探身過去,只見那壺身上只有“蘇辰”兩個字,甚至連圖案都沒有。

“沒什麽。”向北收回了眼神,“只是想起了一個姓蘇的人。”

“好巧啊,他叫什麽啊?”蘇辰還是當年的樣子,就算穿着軍裝,身子骨也還是很單薄。

向北身子頓了頓,“忘了。”

随後他自嘲地笑笑,他所有的冷漠平靜都是自欺欺人,怎麽可能會忘呢,只要聽到那個名字,就算他在睡夢中也會驚醒。

向北看了眼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半,距離那條短信已經過去了七個小時。他拿出手機,手指敲敲打打,然後又将手機放回。

“今晚你們自由活動,我有事出去一趟。”向北說完便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蘇辰點點頭,今晚,他本來也有事情的,上午的時候蘇天成給他打過電話,今天是軍區裏一個元老級人物的生辰大壽,問他有沒有時間。本來今天周六,是休息的日子,可是他拒絕了,因為他從國防大學退學的事,至今還瞞着他家人。

“向北,我還以為你不來了。”陸雪芙在看見向北的那一刻起,眼中立馬亮起了光。

“今天休息。”向北進了禮堂,先是脫了大衣,再将禮物拿出來放在桌子上。

“你帶禮物幹嘛?”陸雪芙踩着高跟鞋跟了過來,她今晚穿了一件黑色的連衣裙,烏青的頭發散在發間,說不上高雅,但也不至于難看。

“應該的。”向北仍是不冷不熱。

“你明知道爺爺要的禮物從來都只是你。”陸雪芙嘟着嘴,語氣撒嬌。

向北似忍受不了她這種性格,借口上洗手間,便躲開了她。

“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劉奇站在洗手間門口,看着從不遠處走來的人。

蘇裏看着他,先是愣了幾秒,随後在腦海中搜索,這個人,似乎小時候見過。

哦~是在看《唐山大地震》的時候,她記得,那時只有他在她踹了桌子時鼓了掌。

“因為今晚?”蘇裏走到他面前站定,此時的她與劉奇同高,她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仍是一條紅色的露背禮服,今晚的她,認真地化了妝,看起來妩媚又性感。

“因為你來了。”劉奇上下打量着她,眼神一直在她身上瞄來瞄去。

“你還是少盯着我看,若是陷進去了,怕是你家老爺子要打斷你的腿。”

當年那幫人,誰不知道蘇裏的性格,這種人要是娶進家門,他們怕是死也不會瞑目。

“那若真陷進去了呢?”劉奇貼近她,手慢慢地撫上她的腰身,兩個人從各個方向來看,都顯得暧昧不清。

蘇裏皺了眉,卻沒有往後退,她看着洗手間的牆壁,淡淡地出聲:“劉爺爺好。”

劉奇聽見蘇裏這麽一說,連忙直起身來與她拉開了距離,他轉頭正要跟他爺爺解釋,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

只是他驚慌失措的樣子,在蘇裏眼裏甚是好笑。

“你也挺出乎我的意料的。”蘇裏笑了笑,“你沒有小時候那麽勇敢了。”

劉奇聞言皺了皺眉,似乎對她這句話很不滿,但是卻找不到任何詞語來反駁。過去了這麽久,蘇裏還是當年的蘇裏,而他,卻也真的少了某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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