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哥哥呢?”

“昨晚發燒了,剛吃過藥,在睡覺。媽,哥動手術的錢拿到了嗎?”

“……沒,他不肯給。”

“他怎麽這麽狠心!哥的手怎麽辦,不手術會落下殘疾的!”

“媽會想辦法的,你哥下學期就要高考了,他還這麽年輕,手絕對不能出事!”

“舅舅他們不肯借錢,我們還能去哪湊手術費。”

“會有辦法的,媽會想辦法的……”

模糊的對話在耳邊響起,周立成自昏睡中驚醒。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夢裏總是有些模糊的老舊橫梁,這個印刻在記憶裏的畫面,此時清晰得讓他些茫然。

這是他日思夜想的家,自身處異世後,便只在夢裏出現過。

周立成的視線從橫梁挪開,慢慢轉到其他地方,貼着報紙的牆面、破舊的五鬥櫃、從學校裏搬回來的課桌,以及母親不知從哪裏撿回來的人家不要的窗簾做成的門簾,這一切一切,都是夢裏才會有的場景。

周立成明白自己大概是又做夢了。

正嘆息時,門簾便被掀開,一名看起來四十多歲面容憔悴哀愁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

“媽……”周立成看着對方,嘴唇顫抖,因為太激動,他的嗓子有些發啞。

“醒了?”周母勉強扯出一個笑來,“妹妹說你發燒了,頭疼嗎?手是不是很疼?”

周立成啞聲搖頭,多少年了,自他死後靈魂飄至異世,在那裏渡過幾百年,每次做夢只能夢到老舊的房屋,他思念的母親和妹妹卻是一次都沒夢到過,他看着漸漸走近的母親,覺得老天總算讓他如願了一回。

一只手貼到了額頭上,觸感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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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溫度如此真實,讓周立成驀然一驚。然後他猛然記起,他本不該再有做夢的機會的,因為他渡雷劫失敗,本應身隕魂散的,那靈魂被天雷撕裂的感覺,現在想起還叫他不寒而栗。

這時周母收回手,松了一口氣,說:“不燒了,等會兒媽宰只雞,熬成湯給你補補身體。”

“媽!”周立成看着母親,激動得眼眶發紅,“您掐掐我!”

周母不明所以,卻是依言笑着伸手在他臉上輕輕捏了捏,力道很輕 ,帶着縱容憐惜,“掐好了,你繼續歇着,媽去殺雞。”

周母給周立成掖掖被子,便出去了。

而周立成在床上又躺了半分鐘,便掀開被子想要起來,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的右手綁着繃帶,還挂在脖子上。他的神情恍惚了一會兒,然後一只手艱難地把褲子套上,披上外套掀開門簾走出去。

一路從堂屋到門口,看着在院子一角洗衣服的妹妹,又看看在另一邊的雞窩裏逮雞的母親,周立成激動的心,好一會兒才慢慢平複下來。

他回來了,他居然回來了!

周立成扭頭看了一眼挂在堂屋門口的日歷,華國時間2009年。這一年他十七歲,正值高三。結合自身情況,不用怎麽想,周立成便知道此時的家裏發生了什麽事。

如今正在放寒假,他在補課結束後回家的那天,被騎車從他身邊快速經過的同班同學拽了一下書包帶,就是這麽一個看似沒什麽影響的動作,卻害得他摔在地上,造成右手手腕骨折,有明顯的移位,需要手術。

手術前後需要一萬多塊錢,那個拽他的同學被找上門後卻抵死不承認自己曾拉扯過他的書包帶,周圍又沒有攝像頭記錄到那一幕。他這邊只有孤立無援的母子三人,同學家卻人多勢衆。要不到賠償,他的手卻不能耽誤,于是他的母親周桂芝,找到他遠在京市的親生父親張盛,懇求對方拿一部分錢,當她借的,先讓他把手術做了。

想到那個父親,周立成冷笑一聲。張盛對他生活在農村裏的一子一女吝啬無比,過慣了人上人的生活後,更将他前面的兩個孩子視為人生污點,他将他們視為蝼蟻,又怎麽舍得掏錢出來給蝼蟻做手術。

于是,他的母親在京市苦苦哀求兩日,一分錢沒拿到,反倒受盡嘲笑,最後狼狽而歸。

看着周母在院子裏忙碌的身影,周立成心中百感交集。只看面容,誰都想不到現在的周母其實才三十七歲,而且現在的母親雖然憔悴疲累,可她好歹活生生地站在那裏,而不是周立成記憶中那個因為一雙兒女皆盡死亡後,絕望悲涼地躺在床上最後死不瞑目的老婦人。

還有妹妹周莉亞,現在也還是鮮活的小姑娘。她還沒有被親生父親騙去京市,也沒有在得知自己要被嫁給傻子換取利益時,和他倉惶出逃卻被撞死,生命永遠終止在二十二歲那年。

周立成眨眨酸澀的眼,她們都還活着,包括自己!

周莉亞洗好衣服,回神就見周立成站在門口吹冷風,衣服也沒好好穿起來,忙擦了擦手上的水走過去,“哥,外面風大,你身體沒好去屋裏待着吧。”

周立成笑笑,站着沒動,啞聲道:“屋裏悶,我出來透透氣。”

周立成燒剛退,就算聲音嘶啞,周莉亞也只以為是發燒所致,她沒聽出周立成情緒不對,說:“那我幫你把衣服穿好。”

周母不在的這段時間,日常都是周莉亞照顧周立成,她只比周立成小一歲,兄妹倆感情很好。幫周立成穿好外套,周莉亞還去屋裏搬了張椅子出來,讓他坐着。

周母抓了母雞出來,蹲在院子角落利索地殺好雞,然後去柴房摟着柴火準備燒水拔毛。

這時候,院子大門被拍響,外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桂芝,妹子!在家嗎?”

周莉亞和周母的動作都是一停,周莉亞眼睛一亮,“是大舅!”

周母有點激動地放下柴火地跑去開門。

周立成看着出現在門口的大舅周永富,眉梢都是冷意。周母和周莉亞都以為周永富是改變主意願意借錢才過來的,但只有周立成清楚,她們要失望了。

周永富往旁邊挪了一步,露出站在他身後的男人。男人三十來歲,頭上抹着厚重的發膠,穿着黑皮衣,手裏提着一箱牛奶。男人沖周母一笑,就露出了滿口被煙酒熏得發黃發黑的牙齒。

周母臉上的激動之色略為一收,看看男人,眼神轉向周永富,“大哥,這位是?”

周永富道:“這是王發財,他聽說咱們家小成手受傷了,特地過來看看的。”

“你來看小成?”周母面帶狐疑地看着王發財,“可我們家的都不認識你吧?”

王發財嘿嘿笑着,開口道:“周嬸子……”

周母蹙眉,這王發財看起和她差不多年紀,居然叫她嬸子?

周永富打斷王發財的話,暗自瞪了他一眼,然後轉頭帶着王發財往院子裏擠,笑着對周母道:“桂芝啊,先讓我們進去,大哥有好事跟你說哩!”

周莉亞就站在院子當中,王發財跟着周永富一進來就看到了她,一張粗糙發黑的臉笑得殷切無比,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周莉亞,“這就是莉亞吧,果真水靈的……”

周莉亞被王發財的眼神看得渾身寒毛直立,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周立成在他們進來時就已經站起來走了過去,此時他擋在周莉亞身前,隔絕了王發財落在妹妹身上那叫人惡心的眼神,轉頭對周莉亞道:“你進屋去。”

周莉亞驚慌地點頭,埋頭快步進了堂屋,再把門關上了。王發財盯着周莉亞消失的背影,一臉的遺憾。他盯得出神,周立成毫不客氣地推了他一把。

王發財這才看向攔住自己的少年,因為生着病,少年臉上失了點血色,皮膚一點都不像農村孩子,十分白淨。長相斯文又秀氣,輪廓還帶着稚嫩,一雙眼睛卻有着與外貌、年齡完全不相符的老成。少年比他高了一個頭,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時,神色淡然,眼中帶着洞悉一切的冷意。

王發財被這般看着心底不由生出些惱怒,但顧忌着今天來的目的,只讪讪地往後退了兩步,把手裏的牛奶遞過去,“是小成吧,這個拿去喝,補補身體。”

周立成垂下眼睑掃了一眼身前的這箱牛奶,沒有接,無視王發財轉身走向了廚房。

周永富看着周立成的背影教訓道:“這孩子,咋這麽不禮貌,也不知道叫人!我說桂枝啊,小成這麽大了,你是該好好管管他了。”

王發財一副心胸豁達不與周立成一般見識的樣子對周永富笑道:“小成病着呢,許是身體不舒服了。”

周母沒說什麽,她已經發覺周永富今天過來,不是她以為的突然良心發現跑來送手術錢的,帶一個陌生男人上門,明顯別有目的。她沉默着又搬了張椅子出來放在院子裏,等周永富和王發財坐下後,周母才道:“大哥,你今天過來幹啥的?”

周永富不高興道,“幹啥?沒事我就不能過來啊!”

周母皺眉,“你不是過來送手術錢的?”

周永富眼神躲閃,唉聲嘆氣道:“妹子,大哥不是跟你說了,咱家真沒錢借給你,今年過年的買肉錢都得去借呢。”

周母忍不住嗤笑一聲,很輕,譏诮中含着悲涼。

“有點渴,”周永富沒注意到周母的神情,他左右看看,提了嗓子對門裏喊道:“莉丫頭快出來,給大舅和你發財哥倒點熱水喝。”

周莉亞在門裏回道:“熱水沒燒,媽你打兩碗井水給大舅他們喝吧。”

周母作勢要去打井水,周永富沒好氣地把她攔着,“算了不喝了,大冬天的喝冷水是想凍死我們啊,這丫頭也不懂禮貌。”

周永富東拉西扯一陣,才慢慢進入正題,他問周母:“莉丫頭今年十七了吧?”

周母:“年後才十七。”

“那也快了。”周永富說,“當年你像她這麽大的時候,都開始相看人家了。”

周母盯着周永富,“大哥,你到底想說啥?”

周永富指着王發財笑道:“這不是發財兄弟看上咱家莉丫頭了麽,想娶她,求着我來牽線搭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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