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承平三年秋,九月初四,廣袤幹旱的西北突降了一場雨。
“将軍,宋家傳來消息,說……”傳信的小将素知她家将軍對那位小娘子的情意,此刻聞此噩耗,早在腹中盤旋的話語卡在喉嚨裏,怎麽也出不來了。
躺在狹窄簡易床上的女人,原是劍眉星目,鼻梁高挺,都說女子生此面相者,是孤寡之人。偏偏唇生的十分柔軟精致,是飽滿的櫻花唇,若不是常年在邊關飽經風霜沙礫,她的将軍——顧辭,也是大錦數一數二的美人兒。
此刻,這樣的美人兒卻是形容枯槁,一副日薄西山之勢。即便如此,聽到小将的話,她仍是費勁坐了起來,“快說,宋府說什麽了?”
“說……”小将一臉悲戚,唇瓣反複蠕動了一番,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小姐她聽聞您戰死沙場,懸梁自盡了……将軍……”
話落,床上的女人從床上轟然倒了下來,一張臉青白交加,“你,撒謊。”
小将泣不成聲,跪在地上想去扶她,卻被一把推開了,“将軍,末将如何騙你?消息是跟着趙将軍一起遞過來的。”
“我,不信。”顧辭赤紅雙眼,一邊笑一邊哭,“我不信的。”
她還沒死,她如何能死。
“将軍。”小将剛止住的淚又簌簌掉落,邊哭邊從懷裏掏出一只發釵,“趙将軍說,這是小姐的遺物,臨死前還攥在手裏。”
顧辭死死地盯着發釵,這發釵,她再熟悉不過,當年對方及笄的時候,她親手為她制作的,上面挂的那顆小小的如意珠,還是她從趙将軍賞賜給她的匕首上扣下來的。
帳篷外,北風卷着冰冷的秋雨,嗚咽聲裹着淅瀝聲,如訴如泣,如悲戚的哀樂。
許久之後,顧辭才顫抖着手接過小将手裏的發釵,拿在耳邊研磨,聲音低的仿佛要飄走了似的:“她,可還有什麽話留下?”
“趙将軍還說,小姐去之前,去求過宋老爺,等将軍的……回了京,讓宋老爺把她燒了,然後把骨灰撒在您的墳頭上。”
“呵呵……”顧辭聞言,輕聲笑了起來。
“将軍……”小将生怕她受不了這個刺激,一時想不開,撲過去把她手中的發釵奪了過來,卻不想對方既不閃躲也不掙紮,她一撲過去,就仰面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安靜地仿佛沒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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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将吓壞了,戰戰兢兢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阿若。”小将還沒探出什麽,顧辭卻冷不丁地開了口,“王大夫說,我身上這毒,用虎狼之藥,能解,是不是?”
小将先是一愣,随即又哭了,“是。但趙将軍說了,不能給您用這藥,不然……”
“不用告訴趙将軍,你讓他來。”
“将軍……”
“嬌嬌死了,活着真的太痛苦了。阿若,最後一戰,趙将軍贏了,我才能讓嬌嬌自由。”
阿若猶豫很久,在顧辭期待的眼神下,最終含淚點了點頭。
離開前,顧辭又叫住了她,“是誰,告訴嬌嬌,我死了?”
“二姑娘。”
顧家二姑娘是她後娘帶過來的繼妹。
顧辭握了握拳,可惜身體徹底虛脫,根本無力緊握,雖然是在意料之中,但她心中仍是生出了滔天巨恨。
許久之後,她才閉了閉眼,“我知道了,你去吧。”
承平四年春,三月初三,大錦皇城花都。
在西北鏖戰了三年之久的鐵娘子趙将軍終于率軍凱旋而歸,大錦百姓集體呼喚雀躍。
從此,朝中大臣再也無人敢阻止大錦國君立公主為儲君。
金碧輝煌的金銮殿中,躊躇滿志的女帝問這位朝中新貴:
“趙愛卿說,此次大戰,能大獲全勝,全都仰賴愛卿。平定西北游牧民族,乃功在千秋的大業,愛卿有何心願,孤皆可應你。”
“謝陛下。臣不要名利權貴,只求陛下下旨,解除義妹與宋家的婚約,把她歸還給臣。”
“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姻。愛卿這要求委實為難孤了。”
“陛下,我大錦講究父母之言,媒說之約,然義妹無父無母,是臣撿到養大的,當初也是被迫賣給宋家,不僅如此,宋家欺瞞媒人,讓義妹嫁過去守活寡,從前是臣無能,才讓義妹受了這等委屈,如今……即便她死了,臣也要讓她自由。”
坐在高位上的女帝神情微斂,垂眸沉思,稍許才道:“既是愛卿夙願,那孤便準了。”
“謝陛下。”
三月十八,惠風和煦,旭日春媚。
辭官歸鄉的顧辭不顧父母鄰裏族人反對,穿着喜服,騎着高頭大馬,率着十裏紅妝,從宋家把宋三少奶奶的牌位娶進了她自己的家。
這消息就像一道晴天霹靂劈在了整個顧家村,村裏人議論紛紛。
在大錦朝,自從是女帝的先帝開了納女妃之風,下面的貴族也有效仿跟風的。是以,女子娶妻并不算奇聞,但娶一個冠上了別家之姓的亡人為妻,大夥兒卻是聞所未聞。
鄰人的雜言碎語,顧辭通通都不理會,大婚的禮儀一件不落,在一派虛假的喜慶裏固執地完成自己的夢想。
三月二十,顧辭晨起吐了一口血,她給新婚妻子的牌位上了一炷香,然後去了顧家。
這一天,正是顧家二姑娘,也就是她二妹二次出嫁的日子。
“大姐,你來了,是來給我添妝的嗎?”
面對這位驕縱的二妹,顧辭從前也是真心對她好過,此刻面對她嬌媚的臉龐,生出的卻是将她千刀萬剮的惡毒。
“不,我來送你上路。”顧辭溫柔地回道,然後手下的匕首卻徑直插入了她的胸口。
“大姐……”
二妹的不可置信讓她獲得了一陣難以言喻的快感,她神色自若地拔出了刀子,微笑着看着她,又一刀插了進去。
“為什……麽?”
“你把小弟推進池塘,讓他大病一場而死,我原諒你。有後娘就有後爹,我只恨我爹。”
“你平日背着我使喚嬌嬌,作威作福,我原諒你。嬌嬌的善良是天性,我不能讓她像你一樣惡毒。”
“你撺掇着你娘把嬌嬌賣給宋家,我原諒你。那是我沒本事,沒能保護好她。”
“可是,馬玲玲,你怎麽能詛咒我戰死沙場了?你怎麽能告訴嬌嬌,我戰死沙場呢?怎麽能?”
她早就知道的,她是嬌嬌的天,天若塌了,膽小如她,如何還有勇氣活下去?
說到最後,顧辭的身子踉跄了一下,把嘴中的腥甜咽了下去,“所以,你,該死。”
随着馬玲玲的身子癱軟在地,她也轟然倒地。
她的身體早就是強弩之末了,那次用虎狼之藥解毒,也不過是在透支餘生。
意識模糊前,房間的門被打開,很多人湧了進來,她也分不清誰是誰,也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麽,只是笑着看向朝她款款走來的少女。
十年了,她的嬌嬌,怎麽還是那麽小小軟軟的一團。
不過,沒關系,以後她再也不跟她分開了,要把她養的白白胖胖……
顧辭想着想着就笑出了聲,朝她伸出手去,閉上眼,十分心滿意足,“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