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秋之後,晝短夜長,在這樣的陰天裏,天黑得更快,這土坯茅草屋低矮,即使是豔陽高照,房間裏也不分明,這種天氣就更幽暗了。
拿着一塊破麻布的女孩把這屋子裏的破爛家具擦了一遍之後,發現坐躺在床上的人還在看着她,自從對方三天前醒來後,對方就一直這樣看着她。那灼灼目光,在這昏暗的屋子裏,就像一道火星子似的,讓人想忽視都難。
她素來膽子小,但此刻也被人看得惱了,偷偷朝床上的人看了一眼,壯起膽子小聲兇道:“不、不許看了。”
還不到豆蔻之年的小姑娘臉蛋還未長開,聲音也是透着軟軟的稚嫩,結結巴巴地裝兇,可愛地要命。
屋外,柳氏又在尖着嗓子和顧老二說話,那些粗俗的字眼難聽又刺耳。
小姑娘怕柳氏,每每外面的聲音提高一次,她就會下意識地抖抖身子……
一切,都顯得那麽真實,真實到讓人覺得那難聽刺耳的指桑罵槐的話,都覺得有幾分可愛了。
床上的人垂了垂眼,櫻花唇微微往兩邊勾,拉出的笑意又漸漸滲透到那星光一樣的眸子中。
“啪嗒……”一聲,無聲的笑顏中,晶瑩剔透的水珠從眼底倏地滾落。
小姑娘一直在偷偷注意着床上的人,見狀,揪着手中的破抹布,愕然愣在原地,稍許又是一臉無所适從,圓圓的杏眼又急又怯,癟着嘴,撚把着可憐的唇瓣。
“嬌嬌,過來。”
終于,床上的人開了口,只是連着幾天未說話了,嗓子有些不适,她清了清嗓子,又說了一遍,“嬌嬌,過來我身邊。”
小姑娘遲疑了一下,然後一步三挪地站在了床邊,就這會的工夫,眼淚已經吧唧吧唧從杏眼裏往下墜,“我……我錯了,您別趕我走,我……”
小姑娘一走近,就被床上的人一把抱入了懷中。
“真好。”嗅着懷裏人身上特有的清香,顧辭又緊了緊抱着嬌嬌的雙手,直到此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醒過神來了之後,不僅心落到了實處,在她眼前模模糊糊的四周也變得清晰起來,眼前的小姑娘還是她那年撿回來的模樣,頭發枯黃,營養不良的小臉上都是起了水痘之後的小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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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辭低頭,在小姑娘的頸側又深吸了一口氣,十分慶幸。
一切還來得及。
當時看着馬玲玲倒下後,她自己也是油盡燈枯,迷迷糊糊看到嬌嬌的幻影,就失去了意識。等到再次醒來時,就回到了這個破舊的茅草屋中。
剛醒來時,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飄的,周圍的一切,都顯得不真實,她一度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直到這兩天發生的事接二連三和夢裏發生過的重合之後,她才終于相信,這個嬌嬌不是幻影,這一切也不是她在做夢,而是她真的又活過來了。
時間不早不晚,正是回到她服完兵役回鄉,把嬌嬌帶回來的一個月後。
她記憶力向來不錯,雖然這個時間距她上輩子死的時候已經快十年了,但她仍記得清楚。
正是她為了救她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時,被砸傷了腿,大夫說有可能她的腿好不了,她一醒來就被柳氏撺掇着顧老二挪到了這原本廢棄了的破茅屋。
“疼……”許是她想的太入神了,無意識地吧人箍的太緊,懷裏的人動了動,發出了一聲輕呼。
“哪裏疼?”顧辭把思緒拉回來,忙松了松手,低頭看着懷裏的人,看她無意識地用右手抱着左手臂,她眉頭一皺,不顧小姑娘的抗拒,撩起了她的衣袖。
左手上青紫的痕跡正在滲血,在本就幹瘦的手臂上顯得更加觸目驚心,顧辭又驚又怒,“誰打的?”
她情緒太過激動了,小姑娘被吓得身子顫了顫,抿緊唇不搭腔,顧辭又氣又心疼,其實不用小姑娘開口,她也知道是誰。她氣的是,上輩子到死,她都不知道嬌嬌被家裏的那對母女這麽磋磨。
顧辭知道小姑娘性子怯,深吸了一口氣,緩了緩情緒,“你去把那些止痛消淤血的藥膏拿過來。”
小姑娘不動,撚把着唇,低頭小聲道:“這個很快就好了的,不,不要用藥。您的傷沒好,柳姨、她說,不給請大夫了。藥要給您留着。”
顧辭心疼的要命,握着她冰冷的小手,盡量讓自己的表情和聲音都自然一些,“嬌嬌不怕,她不給我請大夫,我自己請,乖,幫我把藥拿過來。”
小姑娘吃驚地擡頭看了一眼,很快又低下頭去了,“姐姐騙人,以後柳姨不讓顧叔管您了,嬌嬌現在也不能出去幹活掙錢……”
心中的暖流和酸澀交織,顧辭攥緊了手,她遙不可及的親情,明明一直都在身邊,上輩子卻總是把希望寄托在顧老二和柳氏身上。
“姐姐不騙你。”顧辭壓下喉嚨間上湧的哽咽,“姐姐有錢,你要是不信,去那個箱子裏找一件白色的中衣,那裏面縫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大錦對參加兵役的女性一向厚待,服完兵役回鄉後,不僅得了兩百兩的遣散費,因救過趙将軍,回鄉時,趙将軍還送給了她一百兩的盤纏。
兩百兩的遣散費是明路,回家之後,她也沒藏私,看在柳氏說要送弟弟去學堂時,她主動把錢上交了,只留下了這一百兩。
說來,還要多虧了柳氏為了劃清跟她的關系,把她的行李衣物都原封不動地搬來了這個破屋子。
上輩子她傻,為了維持那點可笑的親情,在柳氏把她趕出來,還揚言要賣了嬌嬌時,她又把這私藏的一百兩用來讨好她。
呵,重活一世,她再也不會犯這樣的傻了。
“一百兩……”小姑娘對錢的概念還停留在幾個銅板,驚呼出聲又趕緊閉緊了嘴。
那傻乎乎的模樣倒是顯出了幾分同齡人該有的孩子氣。
顧辭壓了壓到了唇邊的笑意,點頭,擡手幫她那幾根枯黃的碎發撥到了耳後,“乖,去把藥膏拿來,你的手臂好了,才能給姐姐做更多活兒。”
小姑娘估計是把後面那句話聽進去了,低頭想了一下,就痛痛快快地把藥膏拿了過來。
“痛不痛?”她實在幹瘦地厲害,顧辭擔心弄疼了她,每抹一下,就問一聲。
“不痛。”小姑娘性子怯,但忍耐力極好。
盡管如此,顧辭還是一邊給她抹藥,一邊吹吹,抹藥就抹了好一會。
“好了,去把這個藥膏收起來,晚上睡覺的時候再抹一次。”抹完藥後,顧辭把盒子合上,把它又遞給嬌嬌。
小姑娘拿着那個小小的木盒子,卻是站在原地,低頭不語。
“嗯?怎麽了?”顧辭歪着頭去看她,才知道她又哭了,急的有些無措,也不敢輕易去碰她的手,“是疼嗎?”
“姐姐。”小姑娘叫了一聲,然後就埋頭撲進了她懷裏,邊哭邊說,“你不要趕我走,也不要把我賣了,以後我少吃點飯,我不是沒用的人,我會做很多很多事的,以後對姐姐很好很好的。”
顧辭好氣又好笑,推開她,扯着袖子給她擦淚,“姐姐何時說不要你,說要賣你了?”
“柳姨,柳姨說,姐姐現在自己都養不活自己了,不能讓我浪費糧食,說明兒就把我拉到集市上賣了……”
屋外,顧老二看着越說越過分的柳氏,也有些上火了,“大姐兒如今醒了,你說話注意點,罵的這麽難聽,你讓村裏人怎麽想你這個當後娘的?”
“好啊,顧老二,你倒是兇上我了。”柳氏正罵的起勁,冷不丁被一向老實的丈夫插了嘴,跳起來就擰住了他的耳朵,“我這個後娘還要如何當,你那個短命的婆娘死了,小寶是誰幫着你拉扯大的,她顧大姐兒這次命懸一線,要五十兩的救命錢,我苛刻了嗎?”
顧老二早就知道他這婆娘的性子,但他們這種一窮二白還有拖油瓶的鳏夫,再找一個婆娘更難。柳氏當初不畏閑言碎語,硬是跟了他,他從心眼裏歡喜,也打從心眼裏對她好。
再加上這些年來,柳氏對待孩子上,也算做的公道,他更是沒話可說。因此,有些事,他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當過去了。
然而,這次這事,他私心裏雖然覺得大姐兒是個累贅,但仍舊覺得柳氏做得太過了。
先不說照顧小寶,她這個後娘是應該的,“哼,你別忘了,大姐兒回來時,可是給了多少錢。”
顧老二這話一下就戳到了柳氏的心窩子,更加跳腳,擺出一臉哭天搶地的架勢,“好啊,顧老二,你如今是怪我這個當後娘的苛責你前婆娘的女兒,是不是?我可算明白了,老娘這些年的勞心勞力都是白費了。我不活了啊,這日子活不下去了……”
柳氏生着一張圓臉,但五官扁平,又是單眼皮,常年還喜歡眯着眼看人,雖然長了一張看似平和的臉,但卻給人一種無時無刻都在算計的面相,算不上讨喜。
這些年來,在家裏作威作福,日子過的十分滋潤,本就不高的身材,一胖就更顯地像個矮墩似的。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看着沒有什麽戰鬥力的婦人,嗓門卻大的更鑼鼓似的,尖着嗓子罵人的時候,那聲音聽得讓人打顫。
顧辭在屋子裏聽得忍無可忍,她動了動腳,還是疼,但比之前好多了。
她在戰場上磨砺過幾年,身體素質比普通人要強不少,這鄉下的大夫應付一般的發熱頭疼還行,一碰到傷筋動骨的,十有八九都說是好不了的。
上輩子她就是不想看柳氏的臉色,能下床了之後自己又當了趙将軍送給她的匕首,背着柳氏去了鎮上最好的醫館看了,這才重新治好了,只是因為耽誤了太久,還是落下了變天就關節痛的隐疾。
“嬌嬌,你扶我一把。”
“姐姐,不能,大夫說不能下床。”嬌嬌看到她的動作,立馬過來阻止。
“沒事兒,姐姐心中有數,現在傷口愈合地差不多了,要适當運動,不然筋骨僵硬了,就真的要瘸了。”顧辭安慰她。
嬌嬌遲疑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她的話,大抵對着救命恩人有種盲目的信任,還是似信非信地過來扶她。
顧辭身材高挑,嬌嬌的小手小肩膀根本就無力扶住,“嬌嬌,你把那個板凳搬過來,我扶着板凳過去。”
直到折騰出了一身汗,顧辭才終于挪到了門邊,她單腳撐地,扶着門框,冷眼看着外面還在坐在地上撒潑的柳氏。
“哭什麽哭?你家死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