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顧辭上輩子到死都以為,當年小顧大夫說她的腿沒救了,是因為對方的醫術不行,所以即便後來在戰場上因為腿疾發作而中了敵人的毒箭,她也從沒怨過誰。
原來,不是。
顧辭說着,眼淚就大顆大顆地砸了出來,她沒哭,可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大姐兒……“顧老二愣在原地,十七年了,懂事起的大姐兒在他記憶裏,從來都沒掉過眼淚,說不震驚是假的,隔着昏暗的油燈,那瑩瑩淚眼,顧老二恍若又看到了堅強又溫柔的小李氏,千言萬語瞬間都顯蒼白,伸出的手在掃到顧辭那清冷的眼神時,又收了回來,“是爹不好的。”
“當然是你不好。”顧辭擦了擦眼淚,冷笑,“用不着商量了,阿寶從此以後就跟着我,家裏所有田地房屋銀錢,分五成,阿寶兩成。你也可以不答應,那就別怪我不念親情,到時對薄公堂。”
“大姐兒……”
“不用為我着想,在你們眼裏,我反正是嫁不出的,要那些名聲做什麽?而阿寶只是為了脫離後娘的虐待,又何來壞名聲之說?”顧辭擦幹了眼角最後一點水光,剛剛那掉的眼淚就當祭奠她上輩子犯的傻,“我之前次次退讓,是想着到底是父女一場,不想趕盡殺絕,可如今看來,是你顧老二沒良心。”
顧老二的話都被堵死了,他頹然地看向顧辭,企圖從她的臉上看出點什麽,可顧辭的神情太認真了,他一點都窺不出一絲的負氣。
大錦律法有規定,雖然準許喪夫的婦人再嫁,但出于對喪母孩子的保護,對此卻有明文規定,後娘不準随意辱罵毆打不是自己所生的孩子,如若不然,官府會将婦人發配邊塞,置之不理的夫家也要罰銀五十兩。
至于對守寡女子所帶的拖油瓶,律法卻并沒做規定,因為寡婦再嫁,極少會帶着先前的子女再嫁。
換句話說,柳氏管教顧辭和阿寶是職責,但打罵姐弟倆卻要掂量掂量身份。而顧老二對馬玲玲,既無管教之責,打罵也可随意。當年顧老二要再娶柳氏這個寡婦時,裏正在顧家祠堂把這些律法給他和柳氏一一明說了。
然而,家醜不可外揚,再者,像柳氏敢明目張膽做得這麽過分的再嫁婦少之又少,顧家村幾代都沒鬧出過這樣的事來。
顧老二隐隐覺得,顧辭這話并不是在唬他,而是真的說得出做得出。對他來說,不管是發配柳氏,還是罰銀,這些都是大事,再加上這鬧到官府,這不僅壞的是他的名聲,還會壞了整個顧家村的名聲,輕則他們這一家子擡不起頭來,重則族長和村長會把他們都趕出顧家村,以儆效尤。
不管是哪一種,這後果都是他承擔不起的。
想明白這一層,顧老二隐隐有些怕了,對顧辭的那點點愧疚之心也被不安和憤怒代替,但此刻,他也不敢說什麽狠話,只得放低姿态,“大姐兒,爹先前是混賬了些,但……”
“我就問你一句。”顧辭擡頭看向他,“我的腿能治,小顧大夫為何不告訴我實情?別拿他說的那番話來搪塞我,村裏現在誰不知道,除了顧老爺,就數你顧老二家底最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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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老二沒想到顧辭會問的這麽刻薄,但面對這個大女兒鷹隼一樣的眼神,他只能豁出去,賣了柳氏,反正柳氏在顧辭心目中,早已是個惡毒後娘的貨了,“是你後……柳氏,覺得太花錢,就讓小顧大夫……”
顧辭對此,并不意外,她垂眸,注意到不知何時站在門口卻一直沉默不語的阿寶,她笑了一下,“阿寶,很晚了,送下你爹,咱們要準備睡了。”
“大姐兒……”
“爹,走吧。”阿寶拉住了他爹的衣擺,冷着小臉往外拖。他年歲小,但窮人孩子早當家,他懂事了,剛剛的話,他都聽懂了。
“阿寶,爹……”
阿寶沒松手,依舊扯着他的衣擺往外拖。
秋天了,外面的夜風一陣涼過一陣,顧老二被風吹的顫了顫身子,阿寶卻像感覺不到似的,他松開顧老二的衣擺,仰頭看着他,又去看那越來越飽滿的月牙兒,輕聲道:“如果可以,我寧願我像嬌嬌姐姐一樣,只能和姐姐相依為命。”
這話太誅心了,換句話說,他兒子就是在咒他死,顧老二揚起巴掌,卻遲遲落不下來,阿寶看了他兩眼,“不管姐姐要做什麽,我都站姐姐那邊。”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往屋裏去了。
又累又餓的顧老二被刺激的腦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一軟,就癱坐在了地上。
他之所以帶着老顧大夫來走這一趟,雖是愧疚,但更多的是為了阿寶着想。今兒鬧了這麽一出,他對柳氏母女是不放心的,阿寶在他心目中,份量雖比不得胖墩,但也是繼承香火的兒子,自然也是看重的。
把阿寶交給顧辭,他是心安的,但就像顧辭擔心的那樣,他并不想就這樣把阿寶分出去,分出去不僅讓他這個健在的爹面上無光,更重要的是要分出家産,他還年輕,這份家業還并不想一分為二,便想借着這份替顧辭治好了腿傷的由頭,拉近與顧辭的關系,大姐兒是個有本事的,往後他每年意思一下,交點糧食和銀錢,先讓顧辭照顧着阿寶,想着這樣既讓大姐兒照顧了阿寶,還能讓顧辭欠他一份人情。
他算盤打得好,卻不想到頭來卻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隔天一大早,破茅草屋的三人一覺睡到自然醒,柳氏也沒把谷子往這邊曬了,破茅草屋很安靜,姐弟三人一起做飯一起做家務,吃了飯後,兩個小的就去外邊撿了些柴禾,阿寶還帶着嬌嬌去後面的小山包摘了很多野菜。
到了晌午,老顧大夫帶着小顧大夫又親自過來了一趟,不僅送來了一些常用的藥材,還帶了兩根豬排骨。
“顧伯,你們這是做什麽?”兩個小的上午累着了,吃飽了又犯困,正睡覺,顧辭沒有睡意,就在院子裏瘸着腿曬以前破舊的冬衣,顧家父子一來她就注意到了,趕緊迎了上去。
老顧大夫這一只輩分雖不高,但在村裏也頗有威望,尤其是老顧大夫醫術好,為人正直和善。
“昨晚我太急了,上午又忙着跟老天爺搶地裏的莊稼,只好趁着這個時間,再來跟大姐兒好好認個錯。”老顧昨晚回去問清了事情始末後,胡子都氣歪了,只是現在秋收,農活重,也沒敢下狠手打這個不争氣的小兒子,免得像顧老二家一樣,今兒就只有一個人在田地裏累死累活。
“顧伯客氣了。”顧辭不是個會說好聽話的,幹巴巴地說了兩句後,又不知說什麽了,只得把人往屋裏請,“顧伯和顧三哥回屋裏坐會吃碗茶吧。”
“不了不了。”老顧擺了擺手,把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這些東西你拿着。”
“這哪裏能要?”
老顧把東西硬塞了過去,“大姐兒,顧伯家裏條件就這樣,好東西給不起,但不值錢的草藥一大把,這老天爺說變就變,你帶着兩個小的,等天氣變化了,就多煎點藥給兩個孩子喝喝。”
說着,老顧又嘆了口氣,“你爹還算有良心,又給了我五十兩,我今兒讓老三給你去積善堂拿了兩管接骨膏,按照你的腿傷寫了方子,在積善堂弄了藥引給開了藥,你先喝着,你也不用擔心,顧伯對自己的醫術還是信得過的。你要是不放心,等過了秋收,我再讓老三親自帶着你去積善堂看看。”
“顧伯這樣客氣,我都不知道什麽好了。”顧辭是真不知說什麽,接過了東西,對小顧大夫的不滿也淡了些,朝他笑了一下,“辛苦顧三哥一大早就幫我跑這一趟。”
小顧聽了他爹一頓訓,早就羞愧地無地自容了,根本沒好意思見顧辭,“大姐兒客氣了,是我害了你。”
“這些銀錢,是剩下的,大姐兒,你先收好。”老顧又從胸口裏掏出一張銀票和碎銀,“還剩了十八兩多一點,大頭給你換成銀票了,小頭你收好。下午還要下田,我們就不多留了,那接骨膏早晚在傷處各塗一次就成,內服的藥早中晚都要喝。”
“謝顧伯了。”顧辭點了點頭,也沒留他們,目送兩人出了院門,她就把東西提進了屋裏。
知曉秋收忙,顧辭也沒急着找顧老二算賬,從隔壁那一天三小吵,三天一大吵的情況來看,她覺得不用她再添火,那一家四口的日子就過得跟在火裏似的了,她樂的關緊門過自己的日子。
嬌嬌和阿寶兩人待一塊,都活潑了不少,兩人都懂事,也不去瞎玩,不是出去撿柴禾就是上小山包摘點野菜和野果回來。
村裏的獵戶顧大山沒有什麽良田,莊稼收成不好,索性就包了個山頭種橘子樹,這季節橘子都是黃橙橙的挂滿山頭,幾次在山上瞧着這兩個小的做事一板一眼的,又知曉顧辭這情況,便和顧辭商量,請兩個小的去幫他摘橘子,包兩頓中飯,摘十斤給一斤。
“去去去,我去!”顧辭剛開口,話都沒說完,嬌嬌飯也不吃了,放下筷子就舉起了手,但看旁邊阿寶還一臉乖巧地吃着飯,小姑娘面色讪讪,又拿起了筷子,“我……我也不是那麽想去的。”
顧辭睨了她一眼,“既然你不是那麽想去,那就別去了,阿寶,你呢?”
“姐姐,我想去的。”阿寶咽下嘴裏的苞谷飯,還有點害羞,“要是姐姐不讓我去,我也不去。”
阿寶從小就在這山野裏長大的,對摘橘子并不十分熱衷,他想去也是想着把姐姐減輕負擔,嬌嬌就不一樣了,她還沒摘過橘子了,更何況還能少吃點姐姐的糧食,能掙橘子回來吃,多好啊。
嬌嬌豎起耳朵聽顧辭和阿寶講話,飯也沒心思吃了,就在那裏戳着飯碗,聽阿寶這話,她生怕顧辭真不讓他們去了,“姐姐,買橘子還要錢了。”
顧辭看着她努力憋着的小模樣,忍俊不禁,用筷子粗的那頭戳了戳她的小梨渦,小姑娘胖了點,她才發現,小姑娘笑起來或是撇嘴就有兩個小梨渦。
“既然如此。”顧辭賣了個關子,看着兩雙亮晶晶的眼睛,又不忍逗他們了,“那就去吧!但是!要注意安全,不許逞能,若是被我發現你們倆不愛惜自個兒,回頭抽你們。”
顧辭說的兇巴巴的,兩個小的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隔天一大早各揣了兩個粗面饅頭就去了顧大山的橘子山頭。
顧大山也沒指望他們能摘多少,高樹不許他們爬,累了渴了就讓他們在樹下歇息,橘子随便吃。
嬌嬌原以為摘橘子很好玩,結果真摘起來,發現還不如阿寶,暗惱自己不中用,但也不敢逞強,阿寶敏感,看着嬌嬌時不時盯着兩人的簍筐氣鼓鼓的,就知道她在想什麽,時不時給她偷放幾個,看到小姑娘流汗了,他就坐下來吃橘子。
小姑娘就是個嬌弱的,跟着他有樣學樣,如此三天之後,兩個每天吃一肚子橘子的人,牙酸的只能喝粥了。
顧辭看着兩人龇牙咧嘴的慘樣,又氣又好笑,“早跟你們說了,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橘子明明就不酸。”阿寶還不懂這個道理,只知道橘子是甜的,為什麽他吃了,牙都酸掉了。
顧辭敲了敲他的頭,“過猶不及。”又看向捂着嘴巴慘兮兮的小姑娘,走過去戳了戳她的臉,自打抹藥後,她的腿就愈合的越來越好,現在都不用扶着東西走路了,只是還有點不自然,“不僅如此,橘子吃多了,臉還會變黃,瞧瞧好不容易養白點。”
小姑娘正是愛美的年紀,聞言吓了一跳,摸了摸自己的臉,苦哈哈道:“那、那我不吃橘子了。”
“還去摘嗎?”
嬌嬌和阿寶對視一眼,“去。我們答應大山叔叔,幫他把橘子摘完的。”
顧辭下巴點了點,“別吃橘子了啊,帶壺水上山。”
吃了這頓教訓後,兩人都不敢吃橘子了,勤勤懇懇地繼續幫着摘橘子。
随着日頭越來越淺,晴朗了大半個月的天又陰沉了下來,好在秋收也近了尾聲,顧大山家的橘子也摘的差不多了。
這一天,嬌嬌和阿寶去的時候還興沖沖地說,摘完今天,他們就能領很多橘子回來了。
結果,剛出去不到一個時辰,阿寶就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姐,姐……”
一看阿寶那臉色,顧辭就預感不妙,尤其又沒看到他身後的嬌嬌,也跟着急了,“阿寶,慢慢說,怎麽了?”
“嬌嬌、姐姐、她、她……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