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年之計在于春,一日之計在于晨。

這話對莊戶人家來說, 最是合适不過, 這年一過, 就是春陽沐暖, 東風送綠的勃勃生機。

顧家村雖地處大錦中部, 但這一帶的田土都算得上肥沃,氣溫也不像北方那樣, 有着漫長的冬季,因此像稻谷一般都是同南方一樣, 種兩季。旱田就種植其他的谷類, 像黍、稷或是小麥等。

種稻谷最累,尤其是第一季差不多就在六月, 正值三伏天。但稻谷的味道最好,且伺弄好了,畝産也比其他作物要高。

對莊戶人家來說, 最不怕的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勤勞作,一個個都巴不得自家的田地都是能種兩季的良水田。

出了十五, 換下了新衣, 白日正午氣溫高時,一般村戶的男人就要背着犁下地犁田, 整治整治水田發秧苗了。

顧辭沒有水田,也只有西山半畝地,倒也用不着着急。

她不着急,小姑娘就閑不住了, 眼看家家戶戶都忙活起來,家裏的阿寶也去了學堂,就她還是無所事事的,“姐姐,咱們什麽時候去鎮上啊?”

顧辭正在給幾只小兔子搭窩,當時撿回來的兩只兔子沒想到是一公一母,就在前兩天生了一窩小兔子,可把家裏兩個小的高興壞了,只是正是料峭春寒時,柴屋裏處處漏風,顧辭擔心把兔子凍死了,特地找了個破的菜壇子給它們做新窩。

聞言,她手下的動作頓了頓,“去鎮上做什麽?家裏的零嘴都還有了。”

“才不是為了去買零嘴。”小姑娘看了看自己閑得越來越嫩的手,就有些着急,“我都在家閑了這麽久了,咱們什麽時候再去拿繡活?”

顧辭想都沒想,“不許繡了。”

“不許繡了?”小姑娘以為自己聽錯了,“那咱們吃什麽,喝什麽?”

顧辭失笑,“姐姐還會餓死你們不成?”

餓死是不會餓死,但柴米油鹽都是錢,阿寶學習也是錢,他們還沒田沒地的,再說了,天災人禍的意外,更是防不甚防,姐姐一點都不居安思危。

小姑娘盯着顧辭看了半天,才費力地說出一句,“我真的不懂姐姐了。”

顧辭把四只小兔子放在了壇子裏搓的軟軟的幹草上,仰頭看向小姑娘,“姐姐只想咱們的小日子安安穩穩的。”

她繡個帕子怎麽就不能安安穩穩地了?“姐姐就是覺得我上次騙了你,故意罰我,別以為我不知道。打了我屁屁還不算,還要罰我不能繡帕子。”

顧辭動了動唇,想解釋又覺得無話可說,最後索性冷了臉,道:“你要這樣想,那就當是這樣好了。”

小姑娘眼眶瞬間就紅了,委屈的,“不繡就不繡。”說完,轉身就往裏屋跑了。

顧辭看着她的背影,也沒說什麽,垂眸沉思了小會,又将幾根新鮮的菘菜葉子扔給了那兩只大兔子。

阿寶今日沒去學堂,因為顧夫子鼻涕噴嚏不斷,根本沒好好好上課,今日便停學一日,他便在炕屋看書。他正月那段時間一有時間就去顧老大家,跟着顧景止讀書認字,新學了不少字。顧景止瞧着他讀書是有幾分天賦,也勤奮,便把一些啓蒙的書籍給了他。

小書呆子阿寶如獲至寶,恨不得一天能看上十二個時辰。

自然也不知兩個姐姐發生了什麽,只是吃中飯時,才發現姐姐臉色有些不大對勁,平日吃飯最積極的嬌嬌姐姐今天居然也不在,“姐姐,嬌嬌姐姐呢?”

“在裏屋,你去叫她來吃飯。”顧辭拿着小姑娘也是沒辦法,她一軟,小姑娘就打蛇随棍上,到了最後,又是她招架不住,也只好冷着人。

阿寶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姐姐,你又惹嬌嬌姐姐生氣了?”

顧辭愣了一下,不由好奇道:“阿寶怎麽不猜猜是她惹姐姐生氣了?”

阿寶抿了抿唇,往裏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小聲道:“姐姐不能告訴嬌嬌姐姐。”

顧辭看他那謹慎的小臉,憋着笑,認真地點了點頭,“不告訴她。”

為了謹慎起見,阿寶還是讓顧辭彎下腰來,湊到她耳邊小聲道:“那是因為姐姐不愛生氣,嬌嬌姐姐可愛生氣了。”

顧辭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覺得自家的憨弟弟說得還挺對的,“她就是跟姐姐使小性子了,估計姐姐叫她,肯定不理,阿寶快去叫她過來吃飯。”

阿寶點了點頭,當着顧辭的面就敲響了裏屋的門,“嬌嬌姐姐,姐姐讓我來叫你吃飯了。”

小姑娘就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床頂發呆,聽到阿寶的聲音理都沒理,将被子捂在了自己頭上。

“嬌嬌姐姐,吃飯啦。”阿寶這個憨貨,貼在門上不見動靜,以為她是睡着了,邊喊邊将門敲的砰砰響。

小姑娘正心煩氣亂,被他一吵,更是煩躁不安,“不吃,別敲了。”

敲了半天,突然被兇了,阿寶有些發懵,回頭看了一眼顧辭,“姐姐,嬌嬌姐姐說她不吃。”

茅屋隔音不好,小姑娘兇巴巴的聲音,她自然也聽到了,顧辭擰了擰眉,朝阿寶道:“你再叫她。”

阿寶乖巧地應了,伸手又開始敲門,“嬌嬌姐姐,吃飯了。”

“說了不吃就是不吃。”

阿寶:“姐姐,嬌嬌姐姐說就是不吃。”

小姑娘是越發性子大了,顧辭正在給自己盛飯的動作一頓,将空碗擺在了一邊,朝阿寶道:“她不吃就不吃,咱們兩個趁熱吃。”

小姑娘剛剛聽到顧辭的聲音,立馬就豎起了耳朵,踮着腳輕手輕腳地走到了門口,耳朵貼在門上,一聽她這冷酷的話,心裏難受地不行,大聲朝外面道:“對,我就是不吃,餓死我算了,反正什麽也不讓我做,養着我做什麽,浪費糧食。“

雖然出了十五,但把“死不死”的挂到嘴邊,這話也忒口無遮攔了,顧辭氣得當即将碗重重地放在了桌上,“林嬌嬌,你再胡言亂語,今天都別吃飯了。”

“不吃就不吃,你把我餓死吧。”小姑娘貼着門蹲在地上,抹了抹眼淚,“你就是霸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眼看兩個姐姐之間的氣氛越來越緊張,阿寶哪裏還吃的下飯,看了看裏屋的方向,又看了看黑着臉的姐姐,他真不知道早上還好好的兩人怎麽突然就這樣了。

“姐姐。”阿寶拉了拉顧辭的衣袖,“你不要跟嬌嬌姐姐生氣了,我再去叫她來吃飯。”

“愛吃不吃。”顧辭也覺得心裏頭壓了一股無名火,“阿寶,你別管她,等會吃完飯,咱們把剩下的飯菜喂雞,讓她餓個夠。”

阿寶看了她一眼,又小心翼翼地從板凳上滑了下來,見她沒說話,又快步跑到了裏屋門口,“嬌嬌姐姐,你快出來吃吧。你不是說你今年也要像雨後春筍般長高高嗎?不吃飯,肯定長不高高的……”

這話一下就戳到了自以為十五歲卻還是個小矮子的痛處,傷心地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我還長高高做什麽,反正姐姐都要餓死我……”

顧辭:“……”

阿寶這個被繞進去了的小憨貨,也趕緊去看顧辭,“姐姐,你快跟嬌嬌姐姐說,你沒有要餓死她。”

顧辭:“……林嬌嬌,你現在自個兒出來吃飯了,這事就算了。”

小姑娘擦了擦眼淚,摸了摸肚子,又對着門站直,比了比個頭,很沒骨氣地開了門。

阿寶就當看不見她一臉哭唧唧的狼狽樣,熱情地拉着她桌子邊坐好。

“你是越來越能耐了,還敢用不吃飯要脅我了。”顧辭拿起一盤的空碗給她盛了一碗飯,推了過去,越想越來氣,擡手就扯了扯小姑娘還鼓着的腮幫子,“吃了飯就給我好好回屋思過,晚上跟我好好認錯。”

小姑娘不搭腔,端起碗就往嘴裏扒飯。

哼,吃飽了再說,認錯什麽的想都別想。

吃過中飯後,顧辭也沒管兩個小的,自己脫了外面的棉襖,拿着從板根嬸那裏借來的大板鋤頭在院裏向陽的那一塊地上忙着。

搬去鎮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是,鎮上物價高,她沒找到穩定的謀生手段時,還是要在顧家村住一段時間,西山那半畝地離家有些遠,要拿來種麥子的,但這開春了,正是好種蔬菜的時候,她思來想去決定就在這院子裏開一片地出來。

這茅草屋不大,但院子卻大,将那連着的斜坡開墾出來,能種不少蔬菜,夠他們三人吃了。

她在外面忙活,阿寶在炕屋看書,就小姑娘無所事事,壓根也沒把顧辭那回屋反思的話放心上,故意似的,帶着兩只兩母雞在另一邊的斜坡上捉蟲子。

南面的斜坡就是一片叢竹林,這開春,凍了一個冬天的蟲子又活了起來,那些卷的葉子裏都是蟲子。

說起這事,顧辭就納悶,別的莊戶家的那些小姑娘看見這些蟲子或是蚯蚓就怕的不行,這嬌滴滴的小姑娘對這些是膽大包天,阿寶帶着她捉過一次蟲子,她沒事也敢一個人去捉。

約莫着知曉跟着她是有蟲吃的,兩只老母雞如今可聽她叫喚,她“咯咯”地叫兩聲,兩只老母雞就跟着她過來了。

顧辭偷偷摸摸地瞧了幾眼,看她只是老老實實地去扯葉子,沒有頑皮地去爬這筆直的竹子,也就沒有多話,專心挖土。

這片地沒開墾過,土地緊的不行,顧辭也是許久沒有做過這重活,沒多久,手心就磨了個泡,她忍耐力好,也沒把這個水泡當回事,繼續挖土。

小姑娘看似認真在捉蟲子喂雞,但一直注意這她這邊,看她低頭盯着手心時,小姑娘就朝她走了過來,一掃到她額間細汗,蹙了蹙眉,沒什麽好氣道:“你渴不渴?要不要我給你倒茶來。”

顧辭最怕跟她置氣,小姑娘願意主動開口了,她也退了一步,“正好有些渴了。”

“渴了也不知道歇息。”小姑娘嘀咕了一句,将放在竹筒裏的蟲子都倒到了地面上,對着兩只撲閃着翅膀飛過來的大母雞道:“吃白食是會遭人嫌棄的,你們聽到沒有?所以,吃了蟲子,就要多多下蛋。”

顧辭:“……”總覺得小姑娘這話不是說給雞聽的,是說給她聽的。

嬌嬌說完,也不理會顧辭,将竹筒放在了柴屋牆壁上的簍子裏,洗了手,然後進屋給她倒了一碗水過來。

顧辭伸手要來接,被小姑娘嫌棄地打掉了,餘光掃到她手心的泡,又補充道:“就這樣喝,這麽髒的手被把碗給碰髒了。”

想喂自己喝就是不明說的小姑娘,口是心非起來真的太可愛了。

顧辭看着她微微泛紅的耳垂,許是春日光線正亮堂的緣故,她這才發現小姑娘是穿過耳洞的,大約是許久沒佩戴過東西,這洞并不明顯,平日才沒人注意到。

大錦在女子穿耳洞這一事上,并不像前朝那般講究,規定女童三歲便要穿耳洞。像他們莊戶人家的姑娘,一般都是不穿耳洞的,因為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女子在出嫁前若是穿了耳洞,那将來嫁人時,娘家的陪嫁就還要添上耳環。

是以,穿耳洞只有有錢人家,才會在姑娘出嫁前就将耳洞穿上。

“讓你喝水,你看着我做什麽?”小姑娘舉着茶碗許久,見顧辭遲遲不喝,朝她瞪了一眼,又将茶碗舉高了一點。

顧辭回過神來,忙就着她的手喝了茶。

其實看到小姑娘穿了耳洞又有什麽好稀奇的,小姑娘所展現出的一樁樁一件件事兒,都只是證明了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姑娘。

小姑娘不知她心中所想,看她将一碗茶都一飲而盡,又默默地倒了一碗出來,順便還拿了塊布巾,“別挖了。”

“又不累。”顧辭想去摸摸她的臉,想到手有些髒,又作罷,看到她揚起布巾,自覺把身子低了低。

“手都起泡了,還不累。”小姑娘哼了一聲,将布巾舉了起來,“再低一點,我擦不到。”

“那你還要不吃飯?”顧辭又将臉湊了過去,“看看,姐姐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比你高出一截了。”

這不就是委婉地說自己矮?

小姑娘重重地擦了一把,“我才不好意思吃白食了。”

得了,說來說去還是那個事兒,“等姐姐去鎮上打探清楚情況了,到時咱們盤個店面,那時你就要忙着照顧家裏了,哪有時間刺繡?”

照顧家裏——可不就是當家主婦的意思嗎?

小姑娘心思動了動,但一想到那還是沒影的事,自己還不知道要閑多久,還是有些不大開心,“到了那時,我就不繡了。我也跟你保證,你只許我繡三個時辰就只繡三時辰,好不好嘛?”

最後一句話拖得綿軟,這撒嬌的聲音酥得人身心發麻,顧辭差點就想點頭了。

軟硬不吃的姐姐簡直可惡,但小姑娘也沒辦法,抱住了她的鋤頭,不許她挖土了,“我喜歡刺繡,它還能賺錢,姐姐為什麽不許我做?”

因為擔心小姑娘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歡,她害怕有一天小姑娘就別人拐跑了。

這樣自私的理由,顧辭自是沒臉說出口,垂眸看着一臉執着的小姑娘,最終還是她讓步,“你不是說要教你三梅姐姐刺繡嗎?回頭我讓你三梅姐姐過來,你一邊教她繡帕子,一邊同她一起繡,往後繡了多少帕子,就讓二舅母将錢給你,咱們不去趙掌櫃那裏接活。”

小姑娘不懂她為何要這樣麻煩,“可是我繡的帕子更值錢。”

顧辭看着她,“姐姐不想嬌嬌是個有出息的繡娘,只想你趕緊長大。但你三梅姐姐,姥爺一家都希望她是個有出息的繡娘。”

看着顧辭那雙深沉的眸子,嬌嬌覺得自己好似突然明白了一點什麽,她松開了手中的鋤頭,低頭想了許久,“我知道了。”

“嬌嬌,對不起。”小姑娘那沮喪的模樣讓顧辭很不是滋味,“姐姐……”

“我一定會努力教會三梅姐姐刺繡的。”小姑娘忽然朝她笑了,打斷了她,“我也不想當個有出息的繡娘。”

只想當姐姐頂頂賢惠的媳婦。

顧辭也不知她是懂了她的對不起還是沒懂,但小姑娘那亮晶晶的眸子又讓她覺得,她懂不懂其實都是不要緊的。

借着這送茶的工夫,兩人那上午的矛盾就這麽自然而然地解了。

還一直操心着兩人的阿寶轉眼就看到自家兩個姐姐又好的跟一個人似的,他心情別提有多複雜了,虧他還在絞盡腦汁地琢磨着晚上要說點什麽調節氣氛來着。

嗯,女人,真的太複雜了,比書本上的知識還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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