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活見鬼
“滴滴答，答滴滴，滴滴答答滴答答……”
嘈雜的腳步聲掩蓋在歡天喜地的唢吶和鑼鼓之下，一遍遍的沖擊着江南雨的骨膜，整個人沉浸在一股不真實的幸福感裏，仿佛置身在另一個時空。
“三生石上注良緣，恩愛夫妻彩線牽，春色無邊花富貴，郎情妾意倆纏綿！”婦人扯開了嗓子，唱着江南雨從沒聽過的話。職業性的激情将氣氛烘托到了極致，卻叫人聽不出半點敷衍來。
可這吉祥話在江南雨聽來好像變了一個味，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在心裏嘟囔了一句：這是什麽狼哭鬼嚎？
耳畔的鑼鼓聲由遠及近，吵的人頭痛欲裂。江南雨閉着眼睛躺在地上，只覺得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熱辣。她想擡手為自己遮遮陽，卻發現手臂又麻又漲，好像根本不聽自己的使喚。
“哪來的要飯的，你醒醒！醒醒！”尖酸的女聲帶着怒意直戳入耳，在江南雨的腦袋繞了一個圈，又悶悶的消散了。
“真是晦氣的要死！好好的送個親，倒遇上了這麽個攔路鬼！媽的，早就說那瞎子算命不準，這給推算的什麽良辰吉時！看了都覺得倒胃口！趕緊給我起來！”
婦人有些不耐煩，變臉似的擰緊了眉頭，伸出腳來照着江南雨的腿狠踹了兩腳。末了好像嫌髒似的，又使勁的在地上蹭了蹭發白的鞋底。鞋底在地上卷起一團輕灰，打着滾的鑽進江南雨的鼻子裏，嗆的她不住的咳了起來。
她悶哼了一聲，實在受不住痛，這才勉強把眼睛睜撐一個小縫。開眼便瞧見一張濃妝豔抹的大臉，眼睛向下一掃，只見那婦人披了一身火紅的褂子，就跟從前在墳場旁邊見到的紙人并無兩樣。
這不是見鬼了嗎！江南雨倒吸一口涼氣，一個機靈從地上坐了起來，使勁揉了揉眼睛。
這是——什麽地方！
她被那婦人瞧的心裏直發毛，咬着牙半挪半爬的向路旁移了幾米，趕緊把這條路給空了出來。婦人朝江南雨狠狠啐了啐，轉而又換上了一副歡天喜地的笑顏，看的她一愣一愣的。
婦人身後送親的隊列又恢複了剛才的喧嚣，轎夫随着鼓樂聲一颠一颠的擡着轎子，一切的一切，與剛才并無半點區別。
江南雨猛的覺得脊背發涼，随後竟又癢了起來。她知道，那是瞬間萌出的細汗。
她看着一片陌生的周遭，忍不住想罵一句髒話，可搜尋了整個大腦裏的記憶卻也只憋出了一句：媽呀！
江南雨低頭看了看自己帶着髒泥的指甲，想不通為什麽自己會蓬頭垢面滿是傷痕的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泥坑裏，除了渾身的青紫之外，似乎沒有內傷，也沒有骨折腦震蕩……就連自己誓死保護的畫也沒有了！
Advertisement
忽的一陣天翻地轉，江南雨覺得自己的頭幾乎要炸裂開，無數細碎的片段不斷湧入腦海，幾乎叫她痛不欲生——
烈日正紅，幾個邁着越發沉重的步子緊追着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在山坡上狂奔。
“江南雨，不要再負隅頑抗了，你現在必須配合！”
臂圍紅袖标的年輕學生潮紅着雙頰，她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子，扯着嗓子感覺力不從心。
“衛平你跟她那麽客氣幹什麽，她已經跑不動了，趕緊把她手裏的那幅畫搶過來才是要緊！”另一個稍高些的女學生不住地為她鼓勁。
宋衛平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鼓舞，她振臂一呼，将滿身的疲憊盡數抖落個幹淨：“江南雨，我勸你趕快束手就擒！你若乖乖配合，我們一定會對你寬大處理，否則……”
“否則？！”跑在前面的姑娘驟然停下腳步，她忽地轉過身子朝那幾個冷笑了一聲，吓得幾個女學生不敢上前。“我父親清清白白一生，不過是畫了幾幅畫，就被你們說成是反動分子！你們幾個是個什麽東西也配來處理我？！”
她下意識抱緊了胸前的《鴻昊十五年奉陽商賈圖》，又自顧自的将畫卷展開，纖細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游走在畫卷上，似乎注入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我們江家世世代代清白如雪，今生我勢單力薄，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你們作惡……來生，若有來生……我定不這般茍活！”
說罷她将那幅畫緊緊擁在胸前，決然調轉了方向拼命地向後跑去。幾個學生見她想要逃走，一個個摩拳擦掌的就要去追。剛跑出沒幾步只聽身後有一個人急急地喚道：“別追了，再往前就是斷崖，江南雨她要尋短見！”
——
江南雨擡頭看天，天藍的連一絲雲彩都沒有，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腦子甚至比天空還要空白。自己身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父親的畫也丢了……她恨自己的優柔寡斷，如果那時将畫撕了，是不是就不會落得如今這番地步？
這到底是哪裏？江南雨踉踉跄跄的站起身子，迫切的想要找到一切的答案。身上的衣物雖然已經破落不堪，但是形象還是要維護的，她随手找了幾片葉子将手上的泥仔細的擦了擦，擡手想把頭上的碎發重新編進麻花辮裏。哪成想手剛放在頭上，頓時又陷入了崩潰。
頭發為什麽全都盤在了頭頂，是誰這麽無聊搞這樣的惡作劇！江南雨想把發髻拆開，卻發現根本無從下手，幾番折騰下來反倒越弄越亂，幹脆從內裙上扯了塊布，将頭發嚴嚴實實的包了起來。
她如同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在這，為什麽是這副模樣，甚至有一個瞬間她懷疑自己究竟還是不是江南雨……革命的信仰顯然有些支持不住自己幾近崩潰的情緒，腦子裏亂糟糟的，腳卻走了起來。
看似漫無目的的亂晃，卻慢慢的走到了一個熱鬧的小集市。從眼前走過的人越多，江南雨就越是震驚——男人們無論老少都蓄着長發，上身布衫下身垮褲，顯得有些邋遢。女子的穿衣打扮倒是得體些，只是言談舉止毫無規矩，又笑又鬧簡直無法直視。
江南雨扭着皺成一團的細眉，看了看眼前的人群，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周身的打扮。連自己都是一副鬼樣子，還好意思說別人是牛鬼蛇神嗎？
她在心中默算，差不多已經醒了兩個多小時了。這一路上又驚又怕，也不知道是熱汗還是虛汗，渾身上下到處都黏黏膩膩的，嘴裏卻燥的像一塊被烤糊的抹布，似乎再多走一步都已經是極限了。
路對面貌似有一個茶攤，江南雨咬着牙踉踉跄跄的直奔了過去，光這五步十步的路程，也全都靠革命的意志在硬撐着。
“江南雨，你可以的，千萬不能倒下！”江南雨站在茶攤的遮陽棚裏攥緊拳頭暗自鼓勁，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舉止在衆人眼中有多麽的荒唐。
茶攤的老板盯着傻呆呆出神的江南雨看了半天，到底也沒看懂這女子扶着桌子歪站着想要幹什麽。
“姑娘……喝茶呀？”
江南雨一臉的落魄相看着就不像是有錢的樣子，不過超高的職業素養驅使老板還是象征性的招呼了她。
“……”
江南雨晃了一下神，被這略帶口音的問話拉回了現實。她太需要喝點什麽了，如果不限量，她感覺能喝進去兩大壺涼白開。可是自己分文沒有，那好意思白拿白占。糾結了一分多鐘，在信仰和欲望面前，江南雨腦中的天平不自覺的開始發生傾斜。
“茶，就不用了。老鄉，能不能給我來一點白開水喝？”
“老什麽？老香？”這是什麽地方的方言，瞧這丫頭灰頭土臉，八成是從山旮旯裏跑來讨飯的。茶攤老板斜着眼睛看了看她，除了滿滿的嫌棄再也找不出別的。
“啊……不是不是，”江南雨急忙改口，現在全國上下都在搞革命，稱呼老鄉确實覺悟低了一些，難怪老板不高興，“同志！請借我一點白開水喝好嗎？”
“……”這腦子怕是有點毛病，只是可惜了這麽俊的一張臉。茶攤老板倒吸一口氣，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生怕江南雨冷不丁的“發瘋病”。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呆站着，時間好像定格了。忽然聽得幾個銅板落在桌面上的聲音，江南雨循聲望去，是一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夥子。
“給她拿一碗酸茶，錢我付了。”說完小夥子提着一壺外帶的茶飲頭也不回的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