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原來這淩大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到了窗口邊上, 老大人一把絡腮胡, 直接同沈凡來了個親密接觸, 将沈凡這心肝兒都給帶飄了。

這淩大人卻是一臉的小茫然, 只回頭問羅長青:“羅大人啊,這位可是內眷?”

羅長青連忙擺手:“淩老誤會了, 可千千萬萬不要這般認為。”

沈凡後方, 淩慕華整張俊臉已經黑成了鍋底。

他上前一步, 從窗口露了半張臉出去, 淩大人臉色頓時就是一變, 急忙掀開衣擺, 顫顫巍巍就地半跪了下去,直呼“王爺千歲”。

羅長青還不知發生了什麽, 整個人愣愣傻傻頓在原地,那呆傻的模樣,倒是讓沈凡一陣的樂乎。

淩慕華也不曾讓這七老八十的淩老大人多跪, 照理說, 這淩大人還有項見聖上無需跪的光環呢。只這淩老大人在某些地方,實在是太守規矩了,向來不屑有恃寵而驕的賞賜。

“淩老無需多理。”淩慕華總算出門将人迎了起來。

沈凡見官膽兒賊小,不同他二人湊熱鬧, 眼觀鼻鼻觀腳窩在房間裏便不動了。

羅長青已經被天上掉下來的王爺砸暈乎了, 這會兒正忙着打開自己的家底兒, 派了虎子小六子出門置辦些物件, 莫要怠慢了王爺。

這些個捕快只當是新來的大人是個難招待的, 他們又惹不起,再說了,這縣太爺有些過分節儉了,倒也都沒有怨言,老老實實幹活去了。

這淩老大人卻拉着淩慕華哭了一場,直哭得沈凡在屋裏都聽得心驚膽中的,生怕這老大人會一口氣上不來,一命嗚呼了,那淩慕華這倒黴悲催的身上,指不定又要被安上多少筆呢。

待淩老大人哭夠了,羅長青方才戰戰兢兢湊過來,将淩慕華這個新晉的王爺連同淩老大人恭恭敬敬迎到剛剛又打掃了一遍的正堂。

府中下人不夠,羅長青便充當了半個小厮,候在一旁聽候差遣。好在淩慕華同淩老大人對多出來的這麽個小縣令并不排斥,才讓這位可憐巴巴的縣太爺得了片刻的安寧,飄忽上雲端的心也歸了位。

上好了茶水,羅長青便立在一旁,本就瘦弱的身軀硬生生縮成了顆幹癟的細松,連同眼皮兒都彷如被強力膠黏在了一起似的,一個顫動都不敢有。

只聽淩老大人嘆了一口又一口的氣,方才緩緩道:“軒王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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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為平常的一句話問候話,放在一個臣子一個王爺身上,卻顯得有些蕭條了。

淩慕華亦是恭恭敬敬道:“都好。”

淩老大人又是一口氣:“去年西北之事,軒王可有說頭?”

他指的,卻是淩慕華被擄到黑水寨之前的事情。

說起此事,淩慕華便站了起來。

事到如今,仍舊不能釋懷。

羅長青被突然站起來的淩慕華唬了一跳,他節儉卻不傻,朝中的事情知道得雖是不多,但軒王的事情卻不是什麽秘密。一年前便傳着,軒王叛國通敵,證據端得是确鑿無比,若非軒王一向名聲昭著,想必早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如今兩位人上人當着自己的面提這禁忌之事,羅長青便知趣地悄聲退了下去。

不然,小命兒不夠用咯。

淩慕華站起來後,便雙手背後,目光亦是放得悠遠。

“淩老可知,父皇如何想。”他不曾回答,卻是一句反問。

淩老大人又是一聲輕嘆,也跟着站了起來:“帝王心,看不穿,猜不透,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淩慕華冷笑一聲。

不是帝王心難猜,是帝王心不定,才造就了難猜。如果連帝王自己都沒有個定論,如何要讓別人來猜?

“如今本王說什錯什,淩老問的話,本王怕是回答不了。”

淩老道:“軒王若是想,自然能讓錯的變成對的。”淩老這是在提點他,若是他手頭有證據能證明自己的清白,這個時候送上晉都,必定能夠為自己洗刷冤屈。

可人心是肉長的,阿麽的死,父皇的不信任,皇家的冷漠,連帶着零零碎碎的煩心事,早就将他心頭那幾絲不平不忿磨得幹幹淨淨。有時候,他倒是羨慕起沈凡這個小土匪來,活得恣意又潇灑,他未嘗不能有如此生活。

“淩老的告誡本王銘記于心。”他頓了頓,方才又問道:“許久不曾回晉都,不知道晉都一切可好。”

淩老自然推測出來他這是在借機打聽晉都的形勢。聖上至今不曾立太子,除開年幼的王爺,幾位王爺中,他最為看重的便是軒王。

蘭王太過于沉默,即便是在韬光養晦,在淩老眼裏,也少了些擔任君主之位的膽量。靖王心狠手辣,實在不是國君的合适人選。反觀軒王,仁卻不軟弱,能文能武,也有建樹,實在是國君的不二人選,若是當今聖上能寬宏些,太子一事早該定下了。

“聖上年前開始身體便有些欠恙,好在蘭王請了名醫,如今依然好了許多。”

“父皇病了?”淩慕華微微拔高了音量。

父皇若是病了,朝中局勢定然不穩!那哥哥的處境,定然十分艱難才是。

淩老忙道:“軒王放寬心,蘭王請進宮的大夫醫術超然,聖上已然無恙。”

話雖是如此,淩慕華卻放心不下,他轉過頭看向淩老,話中多了幾分嚴厲:“如今朝中局勢不穩,不知淩老如何看?”

這話問得實在有些直白,向淩老這般年紀的人,便是有看法,也無關緊要。他雖是元老,卻因為性子等各方面原因不讨人喜,在朝中有地位卻無勢力,便是真龍相争,他這一生也是能平安度過的。

淩慕華如今這般問了出來,自然是在給下馬威。

元老縱然無勢力糾纏,元老身後可還有諸多兒孫,想要孑然而退,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

淩慕華的下馬威淩老卻恍若未聞,他朗聲一笑,面朝東南:“老頭子是老骨頭一把咯,朝中局勢如何老頭子說不上話咯,只盼着啊,天下的百姓能平平穩穩過一輩子便好,便好。哈哈。”

“哼。 ”淩慕華輕哼一聲:“天下,百姓,談何容易。”

淩老目光悠遠起來:“若非不易,何有萬金之軀承這守護之責。”說着,視線移到淩慕華身上,眸子中的希冀不加絲毫的掩飾。

淩慕華未曾從淩老這裏得知太多晉都的消息,淩老也沒有從淩慕華口中捕捉到半分想要坐擁天下的決心。

他活到這把年紀,兒孫滿堂,當真已經是無欲無求了,唯獨皇家這點糟心事總能牽絆着這位幾朝元老的心。

明明眼下就有一個最好的人選,偏偏有諸多障礙擺在眼前,淩老無法,這天下不是他的,他做不了這個主,他能做得,也不過是盡最後一份力氣,守住這天下的安寧而已。

而淩慕華卻為晉都的局勢所擔憂。

沈凡瞧着自從淩老一來,他便有些魂不守舍,忍不住便是一陣的好奇。

只是這人向來沉得住氣,愣是不曾給他透露半分實情來。

淩老已經在平安縣待了足足三天,将相幹人等一一排查了遍,竟排查到了沈凡一行人身上。

因着淩慕華的原因,淩老倒是不曾懷疑沈凡,但目标卻落到了已經出了城的黑水寨土匪們身上。

整個平安縣三分之一的官兵齊齊出動,拿着畫像,要去捉當日出現在平安縣的陌生面孔。

淩慕華對淩老有所顧忌,故而沒有點名黑水寨土匪們的身份,只能由着官兵搜查,倒是讓沈凡整日擔驚受怕,唯恐黑水寨的小土匪們沒有藏好,被逮進了牢房,吃苦頭。

“莫要擔心,官兵不見得能找到他們。”淩慕華一面收拾行李,一面安慰沈凡。

他們已經決定啓程進晉都,羅長青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如今平安縣一團糟,正是他們繼續前行的好時機。

沈凡抓耳撓腮,俨然一副靜不下來的模樣。

“淩慕華,你說咱們要不出去找他們吧,那可是官兵。”一想到自己土匪的身份,沈凡便淡定不了。

特別是現在這般亂,已經牽扯到兩個國家的事情,他們黑水寨的小羅羅,出去還不是送死?給人當替罪小羊羔的,忒不劃算。

沈凡盤算着,先跟淩慕華假裝出縣,半夜再往回折,去接小土匪們。好說歹說,他也是個土匪頭頭麽,身為老大,就得有點老大的樣子。

淩慕華未同沈凡争論,他最是知道黑水寨土匪們的能力,若當真有官兵将他們找到了,吃虧的,定然是官兵。

要離開平安縣,淩慕華同沈凡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走,否則就是響亮亮地打了淩老的臉。

如今平安縣戒嚴,要放走兩個人,最好的時間還是天黑以後。

淩慕華一切從簡,将沈凡包得嚴嚴實實的,連馬匹都不曾騎,帶着沈凡直接從城樓上一躍而下。

淩老在城樓上目送二人,待兩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悠悠嘆了口氣。

羅長青身為主人家,也只得在一旁陪着,他一聲粗布麻衣在冷風裏吹着,只打哆嗦,淩老難得沒有嫌棄,只讓他早些回屋,莫要凍着。

淩慕華帶沈凡一路躍出五六裏路,才停下休息。

方才停下,沈凡就還是解衣服。

“夜裏風大,莫要凍着。”淩慕華的手直接伸了出去。

沈凡喘着熱氣:“我脫一件,有點熱。對了,我們走到哪裏了?”

沈凡脫,淩慕華便伸手給他穿,脫了半天,身上的衣物反倒是越來越緊了。

“仍在平安縣鄰郊。”

沈凡眼睛一亮:“那咱們去找找黑水寨的兄弟。”

淩慕華搖頭否定:“夜裏你身子受不住,我二人先前行,沿路留下記號,他們若是看到,很快便能追上來。”

“那哪裏能成。”沈凡不幹:“平安縣戒嚴,他們指不定都不知道我們出來了呢。”

因着沈凡堅持,淩慕華只得折返。兩人不敢大意,圍着平安縣周圍走走停停,卻沒看到黑水寨的人。

這廂連帶着淩慕華都心生疑惑起來。

沈凡摸不準走了多遠,更不知道這平安縣有多大,走過的路也不大記得,倒是只催着淩慕華趕緊的,免得天都亮了。

淩慕華不敢同他道實話,便将沈凡背在背上,繞圈子走。

沈凡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淩慕華這才帶着人直接離開了平安縣。

黑水寨的人消失得蹊跷,淩慕華不敢大意,只帶着沈凡找了個農舍住下。

沈凡醒來的時候,被滿目的蕭條吓得還以為穿越到了另一處地方,若非淩慕華這張欠揍的臉還在眼前,沈凡都要罵一聲“卧槽”。

他爬起來,稍加打量就知道他們怕是又到了鄉下,只周圍仍舊沒有黑水寨兄弟的影子,沈凡便有些不心安地問道:“沒找到他們嗎?”

淩慕華眸色凝重:“凡凡,為今之計,你我應當盡快上晉都才是。”

沈凡自然知道淩慕華這話的意思,說白了,就是人沒有找到,他們現在所處的環境比他們想象中的要艱難許多呗。

沈凡嘆了口氣,他盤腿坐在簡陋的床鋪上,看上去頗為可憐:“要不我就在這裏等你吧。你自己趕路肯定快,我在這裏還安全,不然你帶着我,怪麻煩的。”

“不可。”淩慕華眉頭蹙起,他正要說什麽,農戶的主人已經捧着缺了口的碗走了過來。

“小夥子,我給你們送點熱湯來。”這農戶的主人是對年邁的夫夫,兒子哥兒都不在身邊,兩人相依為命,面色也是和善得很。

淩慕華接過帶豁口的碗,沈凡道了聲謝,老人家便坐了下來,同他們鬧起了家常,倒是轉移了沈凡的注意力。

不過他這注意力也只是被轉移了片刻而已。

喝了熱湯吃了頓簡陋的飯,沈凡便要同淩慕華繼續啓程。

農戶主人卻挽留起兩人來。

那老漢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帶着幾分懇求道:“兩位小娃娃,外面冷得很,要不等天暖和些再走吧。”

淩慕華幾乎立即察覺到了不對勁,只不過兩個老人看起來實在沒有什麽威脅力,又不曾對他們做過什麽,他才沒有懷疑。可當下這留人的話,着實不該從他們嘴裏說出來。

沈凡悄悄按住淩慕華拔刀的手,沖着老人笑眯眯道:“老人家,這個天,啥時候太陽才會出來呀。”

冬日裏的太陽也是有的,不過這幾天都是陰天。

老人家聽沈凡這般說着,臉上就露出喜悅來:“快了快了,半天就夠了。”

沈凡同淩慕華對視一眼,淩慕華道:“那便再多留半日吧。”

太陽哪裏是說能出來就能出來的,再說了,半日後,都已經是下午了,正是日落西山的時候,太陽怎的就一定會出來了?

兩人心裏跟明鏡似的,恐怕想要他們命的人趕到這裏,需要半日的時間罷。

兩人不動聲色退回到屋裏,那老漢也不走,就坐在屋裏同他們瞎聊。

沈凡引着老漢将話題順到他孩子身上,這老漢話匣子便打開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俺家那娃,打小就懂事。旁人家的孩子三四歲還在地裏玩泥巴,俺家老大就知道扛着鋤頭同俺下地。”老漢說起來臉上滿滿都是喜色。

沈凡笑着迎合:“那哥兒呢?哥兒也是孝順的吧。”

老漢臉上的笑意更濃:“哥兒也懂事,旁家的哥兒買頭繩打扮的時候,俺家哥兒就會種花兒賣了哩。一盆運氣好,能賣好幾十個銅板,比下田還值當。”

“那我倒是想跟着學學這種花的本事了,大爺,我能跟着學一手不?”沈凡繼續道。

老漢拍着胸脯保證:“當然能啊,這種花麽,不要什麽手藝。不過啊……”他端着調子,整個人顯出一股驕傲來:“不是俺誇大口,俺家哥兒種出來的花兒,就是同旁人的不一樣,好看多了哩。”

“老頭子!”老漢正飄忽着,老哥麽卻是帶着哭腔在門口吼了一聲。

老漢吓了一跳,腳下打了個踉跄就沖了出去。

兩人抱作一團,也不知道怎的就開始哭。

哭着哭着,那老哥麽就沖淩慕華沈凡兩人跪了下來:“兩位大老爺,俺們真是沒辦法了啊!”

沈凡忙過去将兩人迎起來:“老人家……”

“小哥兒,我家哥兒同你也不過一般大,剛懷上孩子啊,他夫君不能出事啊,不能出事啊。”

沈凡同淩慕華将兩人扶進屋,聽着兩人帶着哭腔的解釋,才知道原來好幾日前,就有一群黑衣人過來每家押走了一個人,也不知道被帶到了哪裏,只道是若有陌生人出現在周圍,便要去告訴他們,否則就永遠也別想讓被他們帶走的人回來。

那些人還當場斬殺了兩個想要反抗的村民。

當日正值老漢哥兒同夫君回來看望二人,哥婿便被一同帶走了,家中的兒子也被帶了走。

兩個哥兒不願同夫君分離,唯恐出了什麽事,只得沖老爹老麽磕了頭,跟着夫君一同去了。

二人這些日子擔驚受怕,無一日睡安穩過。

淩慕華帶着沈凡來此處,二人便知道是那些黑衣人說的陌生人到了。為了孩子們,二老只得找人去通知了黑衣人。可兩人良心過不去,這才坦白相告。

沈凡聽完就是一陣氣:“欺人太甚!”

他知道越是不發達的社會,階級差距越是明顯。但那些黑衣人如此嚣張,當真他們沒有爹沒有麽生養了不成。

淩慕華眸中也閃過冷光:“二老可知村中約有多少人被帶走?”

老漢抽了抽鼻子,穩住情緒,方才輕聲道:“少說有二三十人。村中人本就少,年關又未過盡,有走親戚的躲過去了,暫時也不敢回來了。有正巧在一起的,兩三家抓走了一個人,所以人便少了些。”

“二三十個人我不信他們能帶到多遠的地方。”沈凡捏着拳頭憤憤說。

兩位老人又跪下來磕頭懇求:“二位大人,俺們不求旁的,只求二位到了黃泉之下,莫要找俺們家孩子。俺們同二位大人一同下去,為二位大人做牛做馬,做牛做馬啊。”

沈凡聽得心痛不已。

淩慕華卻知道,若是他們繼續留在這裏,怕是兇多吉少。然而走,這個村子怕是都難以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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