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雲真看着我與她三哥,盈盈的只是笑,笑得她三哥掩袖輕咳了一聲,讪讪問道:“你怎麽尋來了?”
雲真側了頭,笑道:“因不見了九姐姐,她姨表家的以真妹子挂記得緊,所以我才帶她出來找的。還是問了灑掃的丫頭,說見三爺帶着一位小姐往園子來了,才猜到的呢!”
她說着,從身後拽出了陸以真。
以真一眼對上林琰,不知怎的,竟臉紅耳赤起來,又瞥了我一眼,便低下頭去絞她的衣帶了。
我見以真那般嬌羞的模樣,心裏竟平添了些異樣的滋味,只是說不出來。
瞧瞧瞥了林琰一眼,正好看見他正專注地望着以真,眉頭微蹙,也看不出正琢磨着什麽。
正想細究他眼中的深意,不想林琰一回頭,我便同他的視線撞到了一處。四目相對,率先敗下陣來了,仍然是我。禮數家教都時時警戒着我,使我不得越軌半步。
“走吧,回去了。”
他笑了笑,催促他的妹子。
雲真點了點頭,答了聲好,便同以真攜了手走在前面。她二人的丫鬟緊緊跟在後面。
林琰擡腳欲走,忽見我還怔怔站在原地,遂側頭同我笑道:“怎麽不走?”
我回神般笑了一笑,連忙悶頭向前走去。
他不緊不慢地走在我的身側,靠得那般近,只要我一側頭,就能看見他含笑的面龐,雖身在秋中,但見他微笑頓感如沐春風一般。
眼見得要走到了前面的廂房,林琰突然輕聲說道:“你那姨表妹子麽……”
他雖沒看我,我卻知道,他是在同我說話。于是站住腳,望向他,問道:“以真麽?她如何?”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那話适不适合他來說。思忖着,就聽他說道:“那你姨表妹子雖然小,面容上卻已看着不是個親善的了,你不要與她多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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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滋味越發奇怪,他說的話似在理,更似無禮,我只覺從心底,不該聽他與我這般胡言亂語的議論我的表親。于是微微側過身子,蹙眉說道:“以真是我妹子,雖不是出身大富大貴之家,卻也是書香門第出身,一向沒做過什麽出格的事,三公子為何要這般妄加揣度?叫我難堪?”
他輕笑一聲:“我悄悄同你說的,你有什麽難堪的?若不愛聽,只當沒聽見好了。”
這話聽來更加私密,我雖有兄弟,卻甚少與他們厮混,男女間的對話,我是向來不知如何應對的。
面皮越發燥熱了。
我一時又是難堪,又是緊張,遂側過半個身子來,擡手撫上玉簪,只裝不理會。
林琰噗嗤一樂,輕聲說道:“你怎麽這般腼腆?當初見你一個人穿着佛家青衣往外跑,還以為你是個頂大膽潑辣的呢!”
大膽潑辣?這四個字倒是新鮮。我家雖不大貴,卻是真正的禮儀人家。我自出生到現在,連件越矩的事情都沒聽過,哪裏還懂得這四個字?
卻不由疑惑起來——他今日肯對我多說兩句話,肯帶我往他的花園寶地去,難道都是為我是個頂大膽潑辣的?
如此猜測,竟開始羞慚糾結起來:他現在已知我既不大膽也不潑辣,将來還會如此待我?還是他對以真那般的冷淡來對我?
越想越難受,心裏的氣堵着不能順暢,平時清心靜氣的功課也已丢到了爪哇國,一時不受控制,沖他怒道:“我一個朱門的小姐,難道要像戲子那般的張牙舞爪才好麽?三公子自己好修養,難道很愛看旁人出醜麽?”
我的聲音雖輕,怒意卻很明顯。
林琰不由的怔住了,他靜靜看了看我,伸出手似要來撫摸我的臉頰。
我下意識向後一躲。
他的手在空中頓了頓,緩緩收回了。
仍不見惱,卻笑了:“你還說你不潑辣,剛剛頂撞我的,卻是別人麽?”
我語塞,又見他微笑着,這次卻覺得他的笑容委實可惡,又是氣惱又是苦楚,想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待我,如此想着,眼中已有些泛酸了。
想到他已經打趣了我,若此刻看見我哭,又不知該如何編排我,便硬生生憋住了淚意,捂着臉就往屋內跑去。
雙安正在尋我,見我一頭朝她紮去,忙拉了我的手,問:“姑娘去哪兒了?叫我找得好辛苦!”
我看到雙安便如看到了至親之人,一時委屈湧上心頭,握了她的手,眼淚就似滾珠走線,一發不可收拾地落了下來。
雙安一見我哭,越發緊張起來,不住地問我是怎麽了。
我答不上來,也不願告訴她,忽然間覺得胸口憋悶得竟如此難受。遂推開了她的手,只管黯然傷神。
正自煩惱,餘光忽瞥見林雲真正同以真往我這裏走來,不願她們看了取笑我,忙忙的拭了眼淚,擠出笑來。
林雲真是個天真爛漫的,絲毫不查我的失态,兀自拉了我的手,笑道:“九姐姐,我們進去吧?聽說前面已經開始唱《秋江》了呢!”
我愣了一下:“《秋江》,那是什麽?”
雲真見問,也愣了,反問我:“姐姐沒聽過?”
我搖了搖頭。
她抿嘴一笑,說道:“《秋江》出自《玉簪記》,是明人曲本。這段還不算出色,《琴挑》那段才叫有意思呢!”
她說得眉飛色舞,越發襯得我少見多怪起來。
亦是羞,亦是奇,于是壓低聲音問她:“這樣的濃詞豔語,粉妝脂飾,令尊令堂也讓聽麽?”
雲真見我聲音壓低了,亦低聲回答我:“這有什麽關系?音樂舞蹈本是古禮,并無貴賤雅俗之分。現在不過有一等糊塗人,自己糊塗還不夠,還要把那些糊塗話說給別人聽罷了!”
她拉拉我的手,笑道:“九姐姐頂聰明的人,必是不會理會那些糊塗話的,對不對?”
她說者無心,奈何我聽者有意,心裏越發不是滋味起來——難道我從前自诩甚高,不過是糊塗人故意裝出來的姿态麽?
我心裏的百轉千回并不能叫人看得分明,因而雲真也不在意,只是笑:“九姐姐,你可別覺得我驚世駭俗,我們家,最會講這種話的可不是我!”
她努努嘴,笑了:“是三哥呢!”
我心裏大駭,一時越發糊塗。林琰麽,看上去最是個正經知禮的人,難道骨子裏卻是那般的離經叛道麽?
如此想着,不由扭過臉去,想再仔細看一看林琰。卻看見他正站在院子裏的槐樹下,沒有進屋的打算。想是一屋的女眷,他貿然闖進去,也要尴尬。若他真是這樣思慮的,倒也算得上是一位謙謙君子,怎麽果真如他妹子說的一般不羁?
也許是我的視線太過灼熱,沒一會兒,便引得他往這邊看來。
那麽遠,我卻知道,他對着我微笑了一下,頓時心頭一暖,立即也就悟了——他離經叛道不谙世俗也好,他謙謙君子警警受禮也罷,與我有何想幹?我只知道,他是個頂溫柔可愛的人,也就夠了。
這般想着,看見他慢慢向這邊走來,也緩緩露出了微笑來。
“雲真,你們在說什麽呢?”他雖是問他妹子,眼神卻一直瞄着我,含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叫我越發不好意思起來。
林雲真嘻嘻笑道:“沒什麽,只是九姐姐沒聽過《秋江》,我正給她說戲呢!”
林琰挑眉一笑,故意逗她妹子:“你能說什麽出來?有空也給我好好講一講才是!”
林雲真沖她哥哥悄悄吐了一吐舌,又沖我擠眉一笑,說道:“三哥哥,我先進去了。”說罷,扶了她丫鬟的肩,同站在一旁等着的以真一起進屋去了。
我望着雲真輕盈的腳步,不禁生出幾分羨慕來,感嘆道:“令妹真是活潑可愛呢!”
“你果真沒聽過戲?”林琰等他妹子走遠了,這才柔聲問我。
我感激他的溫柔,便十分誠懇的點了點頭:“平日裏家母要求甚嚴,家裏也甚少歌舞宴客,所以不曾聽過。”
林琰笑道:“那豈不是少了很多樂趣?你平日,都愛做些什麽?”
一問這個,我越發覺得沒趣起來,平時愛讀幾本詩書打發時間,可若說這個,豈不顯得我更加無趣了?再者,他們世宦子弟,必是讀書上學的,怎麽會瞧得上我讀過的這幾本書?若說針線女工,那是做女兒的本分,更加談不上愛不愛的了。如此想來,我這日子過得委實無甚滋味,連我自己也嫌棄拿不出手來了。
幸而林琰是個體貼的,他見我窘迫就不再追問了,笑道:“戲文其實也不算什麽,有空,我帶你去看歌舞,那才有意思呢!”
我連忙追問:“真的麽?”
他點頭承諾:“真的。”
我喜不自勝,連如何該對父母那裏交代也顧不得了,滿心鼓舞,只恨不能立時讓他帶我去。
竊喜之下,忍不住悄悄擡眼望了望他。
正好對上他笑意滿滿的眼。
羞得滿腮緋紅,心底卻只是歡喜。
連他的聲音亦染了笑意,但聽他喚我:“白芙……”
還未等他把話說全,就聽遙遙一聲“崇謹”,我與他俱是渾身一震,急忙轉過身去。
只見一個少年公子快步朝這邊走來。
我見有陌生的外姓男子,下意識轉身就要走。
誰知那少年公子都不等他自己站定,脫口就說道:“哎,你不是那……”
便怔了一怔。誰知這一出神間,便錯過了溜之大吉的好時機。
林琰因笑道:“公堅,你又對人家小姐無禮了。”回頭來與我說道:“你們見過,還記得麽?”
我往他面上巡了一回,搖頭:“不記得了。”
那公子的面容卻漸漸泛紅了,說話也支吾起來:“你、你今日與那日的打扮,倒、倒很不相像。”
我隐約猜到了他是哪一位,登時不悅起來。
林琰在一旁笑道:“公堅,不要總是你你你的,這位是崔員外的大千金。白芙,這位是石長史家的大公子,單名一個屹字……”
“就是‘巍巍獨山岳,屹立鎮宇宙’的屹字,表字公堅。”不等他說完,石家公子便接過話來,作揖腆笑道,“生,公堅,這廂有禮了!”
他那油膩膩的姿态叫我不舒服,兼之我想起他就是當日叫我“小尼姑”的那個,越發不快,遂抿着雙唇只不說話。
正尴尬,但見我的小丫鬟容易,飛也似的往這邊跑。湊到雙安耳邊一通叽叽咕咕,雙安忙對我說道:“姑娘,老爺回來了,家裏派人來接了。”
如蒙特赦一般,找了這借口,腳底抹油般的走了,只是心裏念念不舍,不知惦記的是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