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回到家,父親正在外書房,他坐在紫檀椅上,執着一卷書,看得飛快。我甚少來他的書房,那張紫檀椅卻是眼熟的——那是父親慣坐的一張椅子,我從未敢坐過。

也不知林家的書房裏是不是有這麽一把椅子,也不知林琰有沒有偷偷的坐上一坐。

我這般想着,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卻聽姨娘衛氏在我身後低聲說道:“姑娘,快去拜見你父親吧!”

如夢初醒一般,急忙上前兩步,低頭禮了一禮,喊了一聲“父親”。

父親這才從書卷中擡起頭,望向我。

他是個勤謹克禮的人,對我們兄弟姐妹的要求一向很嚴,我一向有些畏懼他。此刻對上他的視線,心裏先抖了一抖。

“你母親寫書信都告訴我了,我的意思是你不願意回去也罷了,像我們這樣人家出身的姑娘,正經還是該說一門體面的親事,這才不叫旁人笑話。”父親将書卷翻了一頁,又說道,“你母親讓我考考你的功課,我說你女兒家家的,要認識那麽多字做什麽?可憐我們書香門第,也出不了女狀元。”

我一向知道父親有些重男輕女,只是聽他親口說出,到底不是滋味,又想起在林家,我少見多怪的窘迫,更是添了幾分埋怨的味道。

抿了抿嘴,只是不敢言。

父親說了這番話,便不再理會我,只管去看他的書。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踟蹰在原地,腦子裏轉的飛快,只期想出個合适的借口溜之大吉。

忽地聽見有人輕輕喚“阿姊”,連連喚了兩聲,我才往書房西側望去,正看見一個少年坐在西側小桌案邊,執着一杆筆,正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竟差點忘了,我的胞弟崔畹華和父親一同回來了。只是眼前的已是少年模樣,斯斯文文的,連五官也變得清秀可人起來。叫我恍惚間,都快認不出了。

“……畹華?”我輕喚他一聲,只是帶了些許的不确定。

畹華便丢了筆,沖我不斷地招手。

我偷偷瞥了一眼父親,見他正專注着手上的書,便想悄悄挪過去,仔仔細細看一看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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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邁出一小步,就聽父親吩咐道:“芙兒,你過來,寫幾個字我看看。”

父親便命令衛姨娘鋪紙研磨。

雖不情願,也只好挪了過去。

提起筆,卻不知能寫什麽,猶豫着,手上将我那塊帕子死死的絞成了一股。

“……芙兒?”

我見父親催得緊,急忙落了筆,寫的便是那首《青門柳》。

“嗯,你的字麽,還是有長進的,将來出了這門,也不算丢了我崔家讀書人的臉面。再者,你能吟得這百首的唐詩在肚中,已經很不錯了。我對你也沒什麽更高的要求了。”

這話若是我旁的姐妹聽來,不知會做何感想,我只知道,我自己心裏,是極憋屈難受的。

父親懶怠體察我悲憤交織的心情,見我仍杵在他桌前,擋了他的光,便揮手說道:“去吧,去吧。”

我想回頭去看畹華,卻被衛姨娘連推帶搡,生生的請了出去。站在父親的書房前,咬牙切齒了一番,只是沒有辦法,到底黯然神傷的回去了。

回到自己房中,無可奈何,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悶氣。

雙安是個心細的,見我心煩氣躁,一臉的怒意,遂放下手中的針線來問我:“姑娘這是怎麽了?”

我看着她那焦慮的面龐,真想同她痛訴一番,然而,我與她畢竟有身份之差,且我心底明白,她是不會贊同我的,又何必去讨那個無趣?

遂搖頭:“你別管我。”

彼時我正蜷在小憩用的榻上,她便端了繡凳在我的對面坐了,帶着笑細語問我:“姑娘,昨日去林家,可曾玩得開心?”

開心麽?自然是開心的,但若喜形于色,必定會被她們笑話,于是故意擺出個無所謂的姿态,淡淡說道:“有什麽開心不開心的?不過都一樣罷了。”

雙安笑道:“都一樣?我瞧見姑娘不是同林家的三公子挺聊得來的麽?姑娘別總想着哄我。”

我被她一語戳破了心事,不由臊了起來,随手拿過一旁放着的繡花活計,撚起針線就往裏紮了幾針,嘴上還是拉不下來:“他是誰?我是誰?我為什麽要和他聊得來?他是王孫公子,我又算得了什麽?”

雙安抿唇笑道:“姑娘這話就是真拿我開心了!姑娘是什麽人,姑娘自己不清楚麽?我們崔家,雖不是極富貴人家,卻也不比他們差多少。姑娘何必自輕自賤呢?”

她側過身去,吩咐容易:“去給姑娘換杯熱茶來。”

一時被她說得心慌意亂,不知所以然,便索性丢了針線,背過身去,不想同她議論。

容易端了新茶來,送到我手邊,問我:“方才太太打發人來取一樣姑娘做好的繡活,姑娘挑哪一樣給上房送去?”

“好端端的,母親要這些東西做什麽?”

容易搖頭,只說不知道。誰知雙安卻笑了,說道:“姑娘仔細翻翻,可得挑個好的!”

我見她笑得古怪,心裏也覺得奇怪來,将話往回咽了一番,到底沒忍住,問道:“為什麽要挑個好的?做什麽用?”

雙安笑得越發歡快,只不給我解惑。

正值我屋裏的宋媽媽進來,湊巧聽見了,大聲笑起來,說道:“哎呦,可真是個傻姑娘!那是給喜婆相看的,自然是要揀好的送去了!”

一面拜了下來,連聲只說什麽“恭喜姑娘,賀喜姑娘”的蠢話。

我臉上心上俱是一熱,早沒了脾氣,含羞側了臉,輕聲問道:“母親那裏,急着用麽?”

宋媽媽忙笑道:“不急不急,這事兒啊,急不來!”

我點頭:“煩勞媽媽走一趟,就和母親說,我把手頭上的這件做好了就送去。”

宋媽媽答應了,尋了把剪子就出去了。

雙安湊到我身邊,笑道:“姑娘近來在繡那朵牡丹花,是很中意那花色麽?”

我将那繡了一半的牡丹花往她懷裏一丢,斜了她一眼,随即往她懷內一滾,撒嬌撒癡,使喚她:“好姐姐,給我換面新的,我重繡!”

雙安摟了我,笑我:“方才還拉着個臉,怎麽現在又喚起姐姐來了?你羞不羞?臊不臊?”

我便伸手去輕輕的打她。

兩個女孩笑在了一處,只是沒心沒肺的。

玩鬧了一會兒,雙安忽然慨嘆一聲,惹得我去看她。她被我看得紅了紅臉,笑道:“姑娘這樣直勾勾地望着我做什麽?怪不好意思的。”

我将頭靠在她肩上,問她:“姐姐,你方才嘆氣是為了什麽?”

雙安撫了撫我的頭發,笑道:“我是五年前來伺候姑娘的,那是姑娘還是個小孩子,成日的就愛笑,那時滿屋子都是笑聲,太太還笑話姑娘不夠穩重。”

她忽然說起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叫我難以招架,便聽她又說道:“後來姑娘去靜修,我們都沒能跟着去,再見面的時候,姑娘都不愛笑了。”

說實在的,做孩子時候的事情,大抵已經模糊了,聽她說來,只能想起一點只零的片段,并無甚可以傷感的。再者,做孩子的時候,只是沒心沒肺的慣了,萬事也不上心頭,哪裏能像現在這般有趣呢?

“如今姑娘大了,眼看都開始相看了,這麽一想,便有些傷感了。”

原來是為了這個緣故,我沖她笑笑,說道:“這也不難,将來你同我一道去就是了!”

雙安悟出我的話外音,紅了臉,抿嘴不說話。

容易不懂那麽多,也湊了過來,鼓着小圓臉,說道:“姑娘同雙安姐姐去哪兒?也帶容易一同去吧!”

我和雙安對視一眼,都大笑起來。

容易看看我,又看看雙安,确定我們是在拿她取笑,忍不住将小嘴一撇,眼看就要哭出來了,嘴上更是委屈:“姑娘和雙安姐姐一夥,都欺負我!”

我笑得不能自已,指着她只是說不出話來。

雙安一面給我揉腸子,一面也笑得滿面飛紅。

容易越發委屈起來,索性抽泣哽咽得不能控制,捂了臉使勁的嘤嘤做聲。

我探過身去拉她耳朵手,又想哄小丫頭,又忍不住想笑她,拉着她的手拉了半天,把臉憋得通紅,也不過是憋出一句“好啊,将來一定帶你去,你別哭了。”

誰知說罷,我已和雙安笑軟在了塌上。

容易賭氣将腳一跺,捂着臉往外奔。偏我是個操心的命,追着她,隔着窗戶叫她小心別摔着了。

就聽小姑娘在外面“嗳呦”了,我生怕落後了似的搶先笑道:“容易,叫你看路看路,怎麽還是跌了?”說罷,肆無忌憚地又笑了起來。

卻聽見容易哆哆嗦嗦說道:“少、少爺,您、您還站得起來麽?”

雙安一聽,臉色就變了,急急忙忙下了榻,奔出房間去。我也是一驚,連忙趴到窗沿邊看。

就看見我那倒黴弟弟正躺在廊中的地上,一個勁的呻/吟哀嚎,容易咬着手指戰戰兢兢站在那裏,好像是在發抖。還是雙安機敏,沖過去将畹華連扶帶拽給扯了起來,又是給他撣灰,又是不住地給容易賠罪。

畹華借着雙安的力道站了起來,擺手說道:“沒事,沒事,沒有大礙的。”

我見他沒事,不由得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隔着綠紗窗,我的弟弟對着我愁眉苦臉,不住地搓揉着自己。

便笑着喚他:“畹華,還不進來麽?”

畹華見我開口喚他進來,這才換了笑,歡天喜地的跑了進來。一進來,就往我的榻上一屁股坐了,涎着臉笑道:“好姐姐,我摔了,你不來看我也就罷了,怎麽還笑我?”

我止不住的笑,邊笑邊不忘挖苦他:“你還好意思問?容易才多大個女孩兒?怎麽一下就把你撞跌倒了?虧你還是個少爺,這麽弱不禁風的,還不讓我笑了?”

畹華聽了,臉上五官都扭曲了,龇牙咧嘴的,只是想不出辯駁的話來,半天,方無力的辯白了一句:“誰叫丫頭都走那麽快的?

正說着,就看見容易抹着淚兒端茶進來。

我笑道:“好了,你別哭了,你少爺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他啊,不過是惱他自己呢!”

畹華讪讪的笑了笑,說道:“是,沒怪你,你別哭了。”

等丫頭出去了,他這才推了推我,說道:“阿姊,父親書房裏,都同你說了什麽?為什麽你那時臉色那麽難看?”

他關切得緊,我心頭更是一震,從前竟不知,他原來是如此的關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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